回答这个问题的唯一方法只有一条——让时间来解答一切。作为医生,在ICU里他们能做的只有尽量保住患者的性命,然后让他们以一个相对健康的身体去面对将来的风风雨雨。
“对患者和医务人员的心理干预迫在眉睫。”忙活完了一整天以后,孙立恩拖着几乎快累散架的身体和冒烟的嗓子回到了酒店里。坐在座位上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笔记本电脑然后开始写报告。没办法,虽然状态栏能够提示出ICU的患者当中接近8成都有焦虑症状,但他并不是一个心理医生——孙立恩甚至觉得自己都快被憋出心理问题了。
如果没有安眠药的帮助,他几乎整晚都睡不着觉。而就算使用了安眠药,第二天早上起来依然疲劳的几乎没办法从床上下来。而在医疗队里,有类似情况的人绝不在少数。基本每天早上起来到了餐厅之后,孙立恩都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疲劳”和“睡眠不足”的提示。
传统干预方法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不管是请酒店播放舒缓音乐,还是降低灯光照明亮度,甚至给每个房间提供一杯热牛奶,发放消毒剂和浴缸隔膜让大家泡澡……这些方法一点用处都没有,疲劳状态下的医生们越来越多,每天早上酒店自助餐吧台上的咖啡机都处于排队状态。
再加上今天看到的ICU里的患者情况,孙立恩痛定思痛,决定向上级部门反映问题,请他们尽快调配有专业知识和力量的心理医生来对患者以及医务工作人员进行干预。
现在是抗击疫情最紧张的时候,虽然局面看起来不错,但任何一个阵线上的微小失误都有可能被扩大成难以接受的巨大损失。孙立恩自觉无法解决问题,那么向上级请求帮助就成了最妥善的方案。
“孙主任,你的报告我看过了。”两个小时之后,一个陌生的电话把孙立恩从浴缸里叫了出来。电话里面是个很陌生的男性声音,听起来很沙哑的感觉。但电话里,这个男同志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激动,“您提的这个想法非常好,也确实非常重要。”
“您是……?”孙立恩有些困惑的问道,“不好意思,我最近接的电话实在是太多了,实在是分不出来您是哪位。”
“我是国家卫健委规划司的,之前没有跟您通话过。”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您这个建议,我有几个问题想要和您再确认一下。”
现在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2月6号了。
“雷神山和方舱医院都已经投入使用了,现在收治的问题应该基本能够得到解决。”电话里,这位来自首都的国家卫健委工作人员直截了当的问道,“以孙主任您的直观感受,是解决医生们的心理压力比较重要,还是先干预重症和危重症患者更急迫?”
“肯定是患者。”孙立恩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回答,“医生是从全国各地支援过来的,说难听一点,就算有医护人员的心理出了大问题,全国医疗系统都是我们的后盾和支援。把崩溃的医生护士撤下去,让新来的医疗队顶上——这个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没有任何难度。但我们不可能把心理崩溃的患者换掉。解决了这些患者的心理问题,他们对治疗配合了,医生护士们的心理情况也会有好转。”
“云鹤本地的心理医生我们尽快调配过去,但是人数上可能不太够。”合格的,能够在这种时候拉到第一线的心理医生比能够做四级手术的医生更罕见。国家卫健委的这位工作人员自己也有些无奈,“我现在马上就把您反应的情况报上去,按照我们现在的工作流程,12个小时内研究决定出具体的解决方案,16个小时内开始付诸实施。”这位工作人员咳嗽了两声,然后认真道,“孙主任您提出的建议非常重要,我们一定高度重视,尽快完成对相关措施的研究和实施过程。您和其他医务工作者在云鹤一线辛苦了,请一定要保重自己。”
第976章 深潭
云鹤的疫情形势正在迎来好转。虽然新增确诊数量仍然有1501例之多,但死亡患者增速开始下降,六十四例死亡的同时云鹤新增了103例出院患者。
死亡的天平正在被迅速扭转,而这其中方舱医院和雷火神山医院都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事实再一次证明,“三早”策略的正确性——尽早确诊在应对大规模呼吸道传染病疫情时是控制疫情扩散的最关键一环。
尽早确诊,一方面确实可以降低轻症患者转重症的概率,另一方面则能够阻断轻症患者把疾病传播给健康人群的渠道。对于阻止疫情进一步扩散有非常积极的作用。
当描述趋向于宏观时,情况正在发生令人欣喜的好转。至少是有转好的趋势的——虽然确认人数仍然在快速上升,疫情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出现拐点的迹象,但从各个指标上观察的话不难发现,疫情所带来的创伤正在逐渐得到控制和扭转。
然而当情况具体到特定的病人和家庭身上时,疾病和死亡的阴影仍然令人窒息。孙立恩拿着平板电脑,在ICU里就碰到了好几个全家感染的病例。
65岁的黄明是云鹤本地人,他在云鹤生活了一辈子,在这座城市里安家立业。从一个钢铁工人做到了车间主任,又从车间主任的岗位上辞职下海自己经商。二十多年的辛勤工作,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企业,和妻子一起养育了一儿一女。黄明经常开玩笑说,自己这辈子一共有三个孩子,除了已经结婚生子的儿女以外,第三个孩子是他投入经历最大的企业。这家专门从事中央厨房加工和食品配送的企业规模不小,虽然赚钱不算太容易,但至少也为黄明和家人带来了一个相对富足和稳定的生活。
但就在黄明和家人准备过年的时候,家里人却先后莫名其妙的病倒了。最早发病的是黄明,经常外出的他在家连续高烧了三天。随后妻子和儿女先后病倒,就连五岁的外孙女也一起开始发起了烧。
家里人都倒在床上的时候,黄明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了气促的阶段。这位曾经的劳动模范从床上硬撑了起来,然后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那是云鹤封城的第二天,整个云鹤市区的急救系统和医疗系统资源几乎被全部耗尽。原本应该在接到求助后15分钟内到达的120急救车迟迟未到。而黄明自己则靠在墙壁上,几乎快要晕厥了过去。
冥冥之中,黄明有个感觉——自己如果现在晕过去,那大概就得交代在这里。同时交代在这里的,恐怕还有倒在床上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甚至自己的外孙女。
他不停的拨打着120电话,想要让急救车快一点到达现场。但是120的急救中心电话迟迟接不通,偶尔接通了之后也只能得到,“我们会尽快赶到”的答复。
黄明开始觉得自己的意识模糊了起来,他决定为了自己全家人,再最后尝试一次。
这一次,他给以前的老同事打了电话。黄明已经记不清自己和老朋友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电话那头的老朋友让他把家门打开,把家里钥匙放在门外边。然后去找家里人的身份证和医保卡——去接他们的车辆马上就到。
黄明被人发现的时候,他正头朝大门扑倒在家里的地板上。他的身边散落着家人的身份证,而他的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
老同事带着口罩,和自己的儿子一起把这一家四口人都搬到了皮卡后斗上。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转运方法了。至于那个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则被他们交给了刚刚赶到现场的120救护车。
“其他地方估计都没办法接他们这样的。”120的院前急救医生大概看了一眼这个情况,然后心里就有了数,“五个人,还有个这么大点的孩子,现在送一家医院估计够呛。”他看着这位六十多岁的老车队司机师傅问道,“师傅,您和这家人什么关系?”
“这是我老兄弟,过命的交情。”车队的这位老师傅当年也曾经是炼钢车间的一员。在一次跑钢事故中,是黄明拽了他一把,才让那根一千六百多度,重达几百公斤的钢筋顺着他的脑袋擦了过去。那根钢筋从侧面扎穿了他头上的藤条安全帽,但并没有对他造成实质性损害。
钢铁厂的工人都带着一股独有的“味道”。院前急救医生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这样,您把大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留给我,然后您把人送到云鹤市传染病院去——我把这个孩子送到儿童医院,他们那边应该能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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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的这位老师傅和自己的儿子把人送到了传染病院。三天以后,老师傅和儿子都开始发热咳嗽,八天以后,老师傅经抢救无效死亡。而他的儿子一直在鹤安医院接受治疗,2月4日转入火神山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
黄明的情况一直不太稳定,而和他一起被送到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妻子和儿子都已经先后离世。
孙立恩拿着平板电脑试图联系黄明的亲属时才发现,这一家人里目前能够和黄明通话的……竟然只有那个被送到云鹤市儿童医院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病情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虽然肺部还有阴影,但她现在已经退烧了。
在视频电话里,小姑娘看着已经瘦了一大截的黄明,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嗲嗲,你在哪儿呀……囡囡想妈妈了!”
原本几乎是半昏迷状态的黄明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他努力抬起眼皮,朦胧的双眼透过屏幕看到了平板电脑上的孙女。
他浑浊迟缓的双眼忽然重新开始有了光彩,黄明努力伸出手,想要用带着留置针和指脉氧的手抹去孙女脸上的泪珠。他的手指碰到了平板电脑的屏幕,仿佛隔着十几公里的距离,他的手再一次触碰到了自己的家人。
“囡囡要再坚持一下。”一周多的时间以来,黄明第一次张嘴说话了。他的声音特别难听,干燥嘶哑,甚至还带着一丝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喘鸣声。但是那股子疼惜小孙女的怜爱和温柔之情却挡也挡不住,“嗲嗲马上就好了,等嗲嗲好了……好了我就去医院接你。”
黄明的意识不是特别清醒,要不然也不至于把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影像真的当成孙女的脸庞。但他的意识却又特别清楚。他清晰的记得,自己的妻子、儿子、女儿全都生了重病。现在这个时候,黄明实在是不敢确定自己的女儿是不是还活着。
他不敢给孙女虚假的希望,也不敢贸然给自己这个“奢望”。他只是在本能的驱动下,努力安慰着自己的孙女,让她先把眼下的难关度过去。
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就用手背胡乱抹去了脸上的泪珠。她睁着红红的双眼,对黄明说道,“我们拉钩,嗲嗲一定要好起来。你要不好起来……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对小朋友来说,世界上最可怕的惩罚就是“再也不跟你玩了”。她试图用这样的威胁,让自己的嗲嗲回到自己身边。也试图用这样的“鼓励”,帮助嗲嗲战胜病魔。
嗲嗲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糟糕。
一老一少又说了几句话后,孙立恩挂断了电话。想要找到黄明的家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和几个志愿者忙活了整整一天,才在云鹤市儿童医院找到了黄明的外孙女。而根据志愿者们汇总上来的情况判断,黄明现在还活在世上的亲人就只剩下了他的女儿和孙女两人。
“我家里……还剩下几个人?”就在孙立恩准备离开的时候,黄明忽然叫住了他。“我女儿……我婆娘和我儿子还活着不?”
“黄慧文还在医院接受治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孙立恩只能挑着相对好一点的消息说道,“她现在插着管,不太方便和女儿视频。”
黄明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我婆娘和我儿子的后事……你们已经给处理掉了?”
“……是的。”孙立恩沉默了半天后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谢谢你们呐。”黄明摆了摆手,“辛苦了,医生你去忙吧。”然后就重新把头埋了下去,然后沉默了下来。
孙立恩缓缓离开了几步,然后隔着防护服,听到了一阵被压抑的很深很深的哭声。
哭声渐渐变大,从压抑着的悲声逐渐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泣,悲伤就像是一片深潭,表面有轻轻的波动,但内里却不知究竟有多深的苦痛。
这是一个丈夫正在哀悼妻子、一个父亲正在思念儿子、一个祖父正在怜惜孙女的哭声。是能让所有听到哭泣声的人都暗自垂泪的悲伤。
ICU病房外的云鹤,树木正在渐渐透出绿意。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但却不知道有多少云鹤人,不知道有多少同胞……永远的留在了这个冬天。
第977章 解题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世间的事情变化太快,不能总是看着已经如同河水般奔流远走的逝去的时光。人是活在当下的生物,我们无力改变过去,也很少能够遇见到未来。唯一能够被人所把握住的,只有现在。
孙立恩和治疗组的医生们,正在根据实际情况,对患者们进行积极的干预中。
从云鹤本地调集到的合资格心理医生一共二十多位,其中有两人被分配到了云鹤市传染病院工作。两个心理医生,要为五百多名确诊患者,四五百名医护人员提供心理支持……这是一件必须把握住当下,尽快开展的艰巨任务。
人的心理状况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往往和外表无关,和人的经历关系也不甚大。看上去坚强的人,心理状况可能支离破碎,几乎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看上去惶恐不安,仿佛已经被恐惧吞噬的人却能够调节好心理状况,继续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心理医生要展开工作之前,首先得想办法区分出来这些患者究竟谁需要干预,谁可以靠自己扛过去。所以,两位心理医生在抵达了云鹤传染病院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对各个病房的患者进行一个大概的走访和分类。把那些很明显情绪已经崩溃,需要帮助的患者们挑出来,然后才好进行后续的干预。
孙立恩这边压根就没碰见这几位心理医生,他正忙着在病房里指挥抢救——ICU11床的大妈今天状况突然不好了起来。状态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