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是犁木山老师吗？”陈晋问道。中年人的资料他早就看过，是傈僳族人，高中学历，今年实际上才30多岁。
他本就是服工县出生的，随着父母出山，从小在外长大，十几年前通过支教活动，从百越省回到了服工县，成为了这里的老师兼校长。
被陈晋一口喊出名字，犁木山更加惊愕了。
他站起身来，有些不确认地问道：“您是……县教育局的领导吗？”
“不是的。”陈晋自顾坐下，环视一圈，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破旧，一把木质的大量角器，还是用胶带缠起来的。
“我是晋弘慈善基金会的人。”他开口自我介绍：“最近这一两年，我们基金会应该至少有两组人来过这里吧？”
犁木山皱眉，不解的点了点头：“是有的，只不过都是来看过一眼，就被县上的领导拉走招待了。”
“看过一眼？”陈晋的笑容渐渐凝固：“哪怕只看过一眼，也应该知道我们的资助完全没有被落实吧？”
“资助……”犁木山明白过来：“原来你又是一家资助单位呀，之前来的时候，县上的领导只说是来考察的，如果符合条件就会有捐款。”
陈晋一愣：“又是？难道说，你们这里来过很多家资助单位吗？”
“呵呵~”犁木山笑了一声：“慈善是骗人的鬼话，捐款是捞钱的妙招。”
陈晋蹙眉，着实被他的话给惊到了，然而他却还没有说完，接着道：“这是我十几年总结出来的经验，无论你是什么机构，捐了多少钱，我都只能告诉你，你的钱肯定没花在这里。”
面对犁木山的话，陈晋明白过来，或许问题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严重许多！
“为什么这么说呢？”他追问。
这一次犁木山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继续备课。
陈晋怔了怔，懂了。
因为，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
但凡能有10％的捐款被落实到位，基旺村希望小学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念及此，陈晋压了整整一天的怒火终于疯狂的燃烧了起来！
慈善行业的黑幕，早已经被无数媒体报道过无数次了，所以就算之前的所见所闻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资助没有落实，可他还是抱着一种“果不其然”的心态保持着冷静。
可是现在，他冷静不下来了，因为在跟犁木山的短短对话中，他没有从对方的语气神态中感受到哪怕一丁点的愤怒和委屈。
陈晋甚至用活点雷达直接查看了他的情绪值，结果却发现他的情绪当中只有麻木和遗憾！
这意味着，犁木山已经被现实面对的情况安排得明明白白，已经没有半点抗争的想法了……
更加重要的是，晋弘慈善基金会的捐款可是越过希望工程的直接捐款，根本就不在体系之内。
所以短时间里，陈晋甚至搞不懂自己的资助怎么就不翼而飞了？
“犁老师，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陈晋再一次开口。
犁木山点头：“请说吧。”
“我对你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陈晋的态度很诚恳，他也希望犁木山能够诚恳的回答他。
这个问题让犁木山也是一愣，随后嘿嘿一笑：“总得让你这个冤大头知道自己被坑了吧？”
“冤大头？”陈晋猛然哈哈大笑起来，确实，他被很多人当成过冤大头，但那些都是误会。
而这一次，陈晋觉得自己“冤大头”的称号被实锤了！
他接着问：“那你又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呢？据我所知，你来支教之前，在百越省也有稳定的工作，一直干下去的话，收入绝对比现在高多了。”
“总得有人帮帮这些孩子吧？”犁木山说得很坦然：“你们这些捐款的未必真心实意，而我们这些支教的，却无可置疑。”
“非要说点场面话的话，这就是传承吧，当年如果不是我的老师把我爹揍了一顿，硬逼着我爹同意我上学的话，我可能也会像村里那些老人家一样，现在还以为毛爷爷活着呢……”
“江山易改，民智难开，你说对吧？”
第1157章 疑云渐生
犁木山的话音落下，陈晋却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天灵！
饶是胆大如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对方的这番话了……
尤其是这话还出自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景，以及这样的人。
犁木山似乎看穿了陈晋的错愕，笑了笑道：“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久县里的领导就会盛情招待你了，你可以吃到最鲜美的山珍，喝到最够味的家酿，如果你想的话，还可以亲近最水灵热辣的少数民族姑娘……”
“然后，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陈晋皱起眉头：“以前是不是根本没有机会让你说话？”
“……”犁木山看着他，沉默片刻，黯然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陈晋猜的没错，慰问团也好，考察团也罢，或者也包括晋弘基金会的追踪人员，在正常情况下来到这里，势必会提前通知当地。
按照犁木山所说的那么一通障眼法下来，真正的苦主没机会同时也不敢说话，那么一切都会依然如阳光下绚烂的肥皂泡一般，越吹越大，越飘越远，外表光彩夺目，里面却只有空气。
他的表现让陈晋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这个结论其实非常简单，犁木山只不过是个希望小学的负责人而已。
哪怕服工县再穷，再落魄，也依然是个正规的行政区域，绝不是犁木山能够质疑的存在。
刚才的这番话，想必他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了……
念及此，陈晋追问：“你介意我把你的话报道出去吗？将来如果有可能的话，你甚至可以指证那些不让你说话的人。”
犁木山浑身一颤，随后摇了摇头：“没用的。问题不在县上，否则的话……县上的人早就应该被制裁了。”
“何以见得呢？”陈晋不解。
但犁木山却依旧摇头，却不再开口了。
他的这般表现，莫名让陈晋想起了《康熙微服私访记》里的很多片段，那些底层民众和芝麻小官们的表现跟犁木山简直如出一辙。
可无奈之处在于，面临这种问题的时候，已经不是一个人或者多少人能够改变的了。
就算是康熙爷这种一代明君，在面对“康熙康熙，吃糠喝稀”时，也只能汗颜掩面，更何况陈晋？
想要救服工县一处当然简单，以他现在的财力，别说一个赤贫县了，就算十个二十个，只要他愿意，都照样能立刻让这些地方天翻地覆。
要知道，服工县一年的GDP还不到十个亿，而晋涵集团的年利润，绝对在百亿级！
然后呢？
陈晋心中自问：“然后呢？又能如何？”
思来想去，他只能开口道：“我只能说我会尽力，剩下的，不敢保证。”
犁木山报以微笑。
不过陈晋起身离开时，他也跟着一直送到了坡下……就算绝望，就算不语，他也在用行动表达自己对陈晋的尊敬。
两人一个在坡上，无语凝望，一个在坡下，黯然叹息，相互挥了挥手，算是道别。
返程的路上，陈晋开的很慢，他需要时间来思考，而一路盘山，像极了他老家的山城。
尤其是在黄昏的斜晖下，山峰都被映得朦胧起来，堪称处处美景！
“犁木山有一点说得很对，这件事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服工县的人，就算确实截留一些，也不至于傻到一毛钱都不发下来。”
“所以，问题的根源并不在服工县。难道……在洲里？”
服工县隶属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行政级别与市相同。
想到这里之后，陈晋回到县城之后并没有停留，也没去退那点房钱，而是连夜朝着州府就去了。
华夏设立的少数民族自治州，虽然名为“自治”，但实际上仍旧是D领导少数民族的，即州长领导府衙工作，同时也设立书记。州长必须为少数民族，而书记必须为汉族。
这样一来，既能保障少数民族同胞的利益，又能明确从地方到中枢的从属关系，以及D对少数民族的领导关系。
傈僳族自治州的另一个名称为户水市，虽然名为“市”，但市区实际上只有发达省份的县城规模，一条主干道，外加三四条马路，就是整个市区了。
因为一路崎岖，虽然只有100多公里，但陈晋还是开了近三个小时，晚上九点多才到达市区，随后入住了怒江大酒店。
第二天，他走访了市区附近的几所希望小学，得到的结果也并不乐观。
虽然这些希望小学临近市区，条件相对赤贫的服工县要好一些，但同样也处于“要啥没啥”的局面当中。
根据偶尔和那些老师的交流来看，市区周围的希望小学确实能够获得一些财物援助，但数量并不大，至少从陈晋掌握的源头数据来看，克扣和截留的情况依然很严重。
但是更加诡异的情况是，当陈晋拜托了费喆调取的相关考评资料来看，户水市的官员们风平都非常不错。
毕竟是少数民族自治州，有很多事情在“维护民族团结”的大方针下，其实相对纯汉族行政区要少很多。
换句话说，这里的廉政建设非常不错！
陈晋晚上回到酒店之后，皱着眉头思考着：“这就奇怪了，县里没有这个级别和胆子，市里的廉政建设又很好，可援助又确确实实的少了大部分……”
“总不能是在省力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之后，就像是咒语一样缠着陈晋，久久无法散去。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牵扯到滇南省府的话，那就不是他能够轻易触碰的问题了。他在华东地区声势浩大不假，但这西南边陲的情况却是无比复杂的。
“只能等明天慰问团大部队来了之后，接触一下市里的人再做决定了。”
比陈晋晚三天出发慰问团，于次日的中午时分到达保山机场，随后又是两个多小时的盘山路，在下午才到达户水市区。
因为是晋弘慈善基金会的官方慰问，所以户水市的相关领导自然也都得到了消息。
面对陈晋如此大的名头，晋涵集团如此大的企业，傻子都知道如果能够拉来一笔投资的话，对全市的经济促进和城市化建设都有着难以言喻的好处。
所以当慰问团的车队驶到酒店门前时，户水市的两套班子所有成员，以及能搭上边的主管部门领导，已经齐聚在此，准备迎接他们心目当中的财神爷了……
第1158章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慰问团的领队名叫盛洪波，今年才26岁，是东江人，王政翰的学弟。
两年前基金会成立的时候，他在王政翰的介绍下成为了学生监督员，毕业之后就直接进入了基金会成为了管理人员，在两年中表现出了卓越的能力，现在已经开始负责整个楚南省的资助事务了。
不过，盛洪波加入晋弘慈善基金会的初衷，实际上是奔着撕掉陈晋虚伪面具而来的。
当初王政翰的一篇文章在校内网上疯传，加上陈晋在东江师范大学的演讲，也在那时候引起了轰动，但盛洪波却偏不信。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所在的村组，当初便是旧城改造当中的牺牲品。
因为固有的成见，他在学校论坛当中跟王政翰有过激烈的辩论，认为所有的房地产商人都是吃人血馒头不眨眼的奸商。
在这样的前提下，王政翰便在基金会成立的时候，介绍他加入，毕竟事实胜于雄辩。
只可惜，两年下来，盛洪波的目的不但没有达成，反而在监督中逐渐认可了基金会的做法，接着就成为了基金会当中的一份子，为慈善事业发光发热。
同样也是在这两年之中，他确实看见了晋弘基金会的不同之处，没有阴阳合同，没有偷税洗钱，没有说一套做一套。
此般种种，也改变了盛洪波最初对陈晋的看法。虽然他跟陈晋并没有直接的交流，连面都没见过，只是远远的望过一眼，但是他现在跟王政翰一样，都是陈晋坚定的小迷弟。
再加上这一次其实是陈晋钦点他率队慰问的，更让他有种被重视的成就感。所以在来的路上，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必须要把这一次的慰问任务出色的完成好。
……
……
随着大巴车缓缓停在怒江大酒店门口，已经有一大群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涌了上来，不管下车的是谁，都被戴上了红领巾，还送上了一捧鲜花，连司机都没有落下。
一阵喧闹过后，学生们被老师领回了学校，户水市的书记张友山和州长兼市长麻汇涛这才领着一群人迎上来。
张友山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身形消瘦，站在一群人面前却气场十足：“欢迎，欢迎晋弘基金会慰问团莅临本市！”
盛洪波笑着伸出双手握住，嘴上道：“张书记，搞得太隆重了，我们是来慰问的，又不是来打扰的。”
“应该的应该的。”麻汇涛凑准了机会就插话进来：“晋弘基金会是国内最大的慈善机构之一，对我们户水市的基础教育帮助也很大，就连学生们心里都是清楚的。今天的欢迎队伍可不是我们组织的，是学校的学生们自发的。”
盛洪波笑容满面，心中暗道：“我信你个鬼！一群小学生能懂这些？”
他很清楚，这些领导的目标绝不是自己，而是晋弘基金会背后的晋涵集团！
果不其然，又寒暄了几句之后，麻汇涛看了几眼，迫不及待地问道：“对了，陈晋董事长这次也在慰问团名单上，怎么没看见他？”
“董事长事务繁忙，临行前耽搁了一下，明天才会到。”盛洪波按照说好的托词应着。
闻言，张友山和麻汇涛短暂的对视了一眼，随后把另一个中年人拉上前来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市教育局长，雀明春，傈僳族。你们远道而来，现在就先住下，晚上就在酒店用餐，明天等陈总到了之后，由雀明春向各位做一个总结汇报，这样安排可以吗？”
盛洪波点点头：“没问题。不过，用餐一定要从简，弄个大锅饭就行了。我知道户水市是贫困市，千万不要铺张浪费。”
“好的，好的。”两人一口答应下来，随后陪着慰问团的二十多人一一办理入住，亲自把盛洪波送到了房间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