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中年渔民跟他一起经历过那场风暴,听的连连点头。
也有人说:“69年、70年,那两年海上都不太平,70年7月那场风暴也凶啊,来的突然,咱们被堵在了海上。”
“幸好当时队长开船,他技术娴熟心理素质又过硬,从阎王殿里硬生生给抢回一条命来。”
其他人接话:“嗯,当时队长也是硬着头皮走摇摆浪绕行,风浪太大了,船尾上捆绑的储备淡水桶足足五百斤,一个海浪上来直接掀到了海里!”
“那次是东阳第一次上船出远海吧?哈哈,他直接吓哭了。还有我五叔,他跪在后甲板上祷告……”
王忆从他们的聊天信息中得知,70年7月的那场风暴实际风力是9到10级,阵风达到了12级,相比之下今天就是开玩笑。
今天的阵风顶多有9级。
祖辈们耗费千百年时光总结的农谚很有用,半夜东风起、明天好天气。
大风持续了大半夜,快到黎明时分风势减弱,等到太阳出来,阴云散去、风也减小许多,应该只有四级风。
风雨冲洗掉了天地之间为数不多的灰尘。
海上的空气变得格外洁净。
朝阳升起,霞光洒在海面上,波光艳影令人神清气爽。
正所谓高风险高收益。
大风雨之后海上渔获丰富,不光有螃蟹,还有鳎目鱼、海鲈鱼、鳐鱼、黄花鱼、鲳鱼等收获。
这时候就得用大三联来进行作业——一种三层组合的锚流低张网,可以粘螃蟹也能捕捞到各种鱼。
但是用大三联粘螃蟹是个技术活,这得需要在船上下网,网很大,两端各有浮子,浮子上会插一面旗用作警示:
告诉别人这里有人下网了。
所以这种网在本地也叫双旗网。
社员们草草的吃了点东西垫巴了肚子,然后船队收锚出发,直奔渔场海域。
昨晚的风确实不算夸张,大清早的周边海域已经有渔船在劳作了,显然它们也是昨晚没有回港避风的那些船只。
或许也有趁着风势减弱出海作业的船,总之朝阳霞光映射,王忆他们看到了不少船在海上航行。
海面上时不时也能看到竖起的旗杆和猎猎的红旗。
四级风也不小,足够吹的红旗乱摇晃。
王祥海仔细看了两眼,说道:“我草,跟咱们大三联上的红旗差不多,待会收网了可得小心点,别收了人家的网。”
“也别让人家收了咱的网。”王东权说道。
王祥海点点头:“对,一点没错。”
王东权凑到他跟前商量说:“海叔,那个啥,这次让我来指挥下网吧,让我也过一把指导员的瘾头。”
王祥海冲他翻了个白眼:“你小子跟着出海时间不短了,可没学到过什么真本事,指挥下网的活很容易吗?”
“屁!一点不容易,你小子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干活吧!”
王东权委屈的说:“老话说,神枪手都是靠子弹喂出来的,这个好的船队指导员不也是渔网给练出来的?”
“我不想一辈子撒网摇橹,我这人有上进心,我想上进!我想进步!”
驾驶舱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
氛围很愉快。
王东权听出他们笑声中的嘲笑意味,更郁闷了:“你们笑个鸭子!”
他去找王忆:“王老师,我承认我现在没啥本事,但我想上进,这有什么错吗?”
王忆说道:“没错。”
王东权看向王祥海。
王祥海便收起笑容说道:“大权,你小子真不适合当指挥员,那个领袖同志说过,工作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
“你撒网你摇橹,这些是给咱生产队服务;我当指挥员王老师当校长,这些也是给咱生产队服务。”
王东权说道:“那都是给生产队服务,你去摇橹我当指挥员,这行不行?”
王祥海不耐道:“你小子怎么今天就犯浑了呢?以前你怎么没这么多事?”
王东权说道:“因为昨天晚上我突然之间领悟了!”
“昨天风浪那么大,我差点被海浪给卷到海里去,差点死在海上,然后我就悟了,领悟了!”
“那个人生就要肆意妄为,想干什么就该去干什么,总是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的,这算个球的人生!”
他又恳切的对王忆说:“王老师,我也不是就会撒网摇橹,平日里我去给我舅舅家里帮忙,就是帮他掌舵。”
“我大舅和小舅家里都有机动船,我给他们掌舵航行,他们都说干的好。”
王忆犹豫了起来。
王祥海见此急忙说:“王老师你可别听他的话,这小子是个货软嘴硬的主,说话条条是道,办事件件不着调,所以撒网和起网的活可以交给他去干,指挥这种事不行。”
王忆说道:“别这么说咱们的同志,这样吧,今天交给他试试?”
他说话了,王祥海便不再反驳。
队里人很尊重王忆。
王忆也很珍视这份尊重,于是他说道:“那个我做主,让大权当一次指挥官。”
“要是他指挥的不好,那以后他就得好好学习,等通过大家伙的认可后,才可以当指挥官。”
王东权听了这话咧嘴笑,然后野心勃勃:“你放心行了,王老师,我今天肯定给你弄的利利索索的。”
他很有信心,说道:“不就是指挥着下网吗?这有什么难的。”
王忆一听这话就知道了。
这小子是戏台上的老将军——背上插满FLAG了。
怕是要糟!
要指挥下网是技术、经验与决心并重需要的工作。
王祥海不太看好他,摇头说道:“咱们船上的活啊,用老话说这叫‘好汉子不够干的癞汉子干不了’,看着简单,操作好了那是有学问的。”
王东权可听不进去。
他到了船头去凝视海域。
王东虎跟他关系不错,过去并肩站着问:“你行不行啊?我草,现在风还不小,你别指挥着把网给撂到天上去!”
王东权嘿嘿笑:“渔网飞上天那是你们的责任,跟我没关系。”
王东虎无语,然后说:“那现在是暴风之后的好潮头,你看看,人家这么多船都在抢潮汛。”
“你指挥着可得找个好地方撒网,务必要抓住机会,大大丰收。”
“要是你指挥着下了空网,那你看着回去队长怎么收拾你!”
这话讲到了道理上。
他们昨晚冒险待在海上搏击风浪,不光是为了省下点柴油,还为了能抓住潮头有大收获。
王东权想到这点后有点慌张。
他盯着海上看了一阵,也没有看出哪里适合下网。
但他又几分机灵劲,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不知道哪里渔获多,可其他的船老大知道啊。”
“这样我只要跟着其他船老大的渔网来下网,无论如何收获也不会差!”
有人听到这话后揶揄的说:“你费那些事干什么?直接把其他船老大的旗杆砍掉,咱们抢他们的位置不就行了?”
王东权立马说道:“这话不能乱说,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可不能干呀。”
王忆点点头。
这小子的道德水平还不低。
王东权盯着海上一阵研究,最终选定了下网海域。
他来指挥撒网,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事。
撒网时船速慢,可现在海上不是停风了,至少还有四级风在呼啸呢。
四级风在陆地上没什么,在海上掀起浪花后威力可不小。
船速慢了,那就得承受海浪拍击。
海浪一道道的拍在船身上,将船拍的摇摇晃晃,有时候突然上来一个大浪,还会把渔船给拍的侧倾!
在这种环境下指挥撒网可就有难度了。
王东权以往都是执行者,这次做了指挥官他有些麻爪,只好玩了小牛学大牛屙屎的手段,学着王祥海以往的话说:
“都别慌张,嗯,先站稳了别把自己给扔海里去。”
“渔网抻起来、都抻起来——什么?哦,已经都抻起来了?行行行,我看见了,你们吆喝什么!”
“就是这边、就是这边,来来来,开始撒网了,大虎你的网梢子赶紧插上旗,下去,快点下去……我草!”
突然又是一阵大浪拍上来。
渔船被拍的团团转。
王东权气的咬牙切齿。
这龙王爷跟他不对付,他头一次指挥撒网,结果给他制造了不少麻烦。
就在渔船的剧烈震荡中,渔网总算撒了下去。
王东权指挥渔船准备撤出这片海域,可这一阵海浪太大了,他指挥着渔船往这边拐、往那边去,渔船拐来拐去拐的方向都分不清了。
最终有人喊道:“大权,坏了坏了,快点换船向,让海叔调头快调头,前面有个大旗,咱们要碾上了!”
王东权乱了阵脚,这时候渔船往哪里拐他也说不清了。
这样他便哆嗦着嘴唇说:“没事,碾、碾过去就碾过去吧,反正还有一个大旗,不至于让人找不到渔网。”
渔船乘风破浪的开过去,渔网一边的网梢子便被碾坏了,本来竖起的旗杆被碾断了,红旗落入海里了。
王东虎在船后甲板上凝神看,忽然说道:“我怎么看这个红旗,跟咱们的很像啊?”
王东权说道:“那不可能,咱的大三联是在那边,你看最后落下去的网梢子上的红旗,看见了没?咱没碰到它!”
王东虎说道:“对,可一张大三联有两个网梢子也有两面旗,现在咱看到一面旗了,另一面呢?”
王东权愣住了。
他缓缓举起望远镜看向海上。
春天的早上,他额头沁出了汗珠子……
王祥海把船舵交给别人赶了过来,他夺过望远镜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摘下望远镜恶狠狠的说道:“我说刚才我感觉不对劲呢!”
“王东权,你干的好事!”
王东权心虚的说:“海叔你别发火,有话好好说,我怎么了?”
王祥海吹胡子瞪眼的叫道:“你怎么了?你个昏脑壳的玩意儿!你刚才是怎么指挥的?大三联走什么?”
“走直线呀。”王东权下意识说道。
王祥海指向旁边还在飘摇的红旗吼道:“你看看这个距离,这是直线吗?这肯定是跑了个圆圈!”
“你还挺会指挥啊,这个圆圈还挺圆的!”
船上响起了止不住的憋笑声。
王忆跟着去看了看,很快看明白了怎么回事。
确实,本来该下成直线的大三联竟然在海里划了个大弧成了圆圈。
所以刚才他们下完渔网准备撤离的时候,虽然开船的王祥海和指挥的王东权都很注意避开大三联的网梢子。
可是他们避开的只是一边的网梢子,还有一边就在眼前,被他们的渔船给碾过去了。
王东权也明白了这个道理,灰溜溜的说:“还行,咱碾的是自家渔网,好歹没伤了人家的渔网。”
王祥海听到这话气的要踹他。
王忆觉得这小子的道德感还是不错的。
只不过他本事比较差,是个庸才。
正所谓有德无才是庸才、有才无德是害才,庸才总比害才强!
王东虎问道:“那怎么着?海叔,直接起网重新撒网?”
王祥海说道:“不用了,大权要进步嘛,咱们看看他的杰作,看看他的与圆圈网能捕捞到什么东西!”
王东权讪笑道:“那个、要不然算了,重新下网吧,别浪费时间了。”
王祥海拍拍他肩膀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指挥下网,怎么着也得让你表演个全套,中途收网那算什么事?那不是耽误你进步了?”
王东权听到这话,便垂头丧气的蹲在后甲板上开始怀疑人生。
王忆问道:“为什么用大三联下网得走直线?”
王东虎解释道:“因为春天的螃蟹行潮不行落,它们从海底泥洼子里爬出来后跟着大部队随着潮水往浅海跑,所以得以直线来拦截它们。”
“像是这样打个圆圈就大大的降低了拦截住它们的概率,肯定不能这么下网。”
王忆明白了,说道:“不过要是大权运气好,那渔网正好碰上了往浅海跑的蟹群,这样还是可以捕捞上一批的。”
王东虎笑道:“嗯,不过他要是真运气好,那不如直接说他围网给包围了一圈的螃蟹,这样不是捕捞上一批来,是直接取得大丰收!”
“我估摸着够呛。”王东权弱弱的说道。
王东虎震惊的看向他,问道:“什么叫够呛?你还真觉得自己能有这个运气?”
王东权说道:“不是啊,所以我说了嘛,够呛!”
渔网洒下,他们开始休息。
这下子没法去住旅馆了,必须得挤在船上睡了。
还好风雨之后好天气,阳光灿烂,暖风熏得众人昏昏欲睡。
留下值班人员,其他人打开睡袋睡了起来,船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不比海浪声小多少!
中午头煮方便面吃,吃完面大家伙抹了抹嘴巴,然后继续睡。
昨晚一宿没睡,又担惊受怕、精神高度紧张,弄的大家伙是真困倦了。
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各艘渔船开始收网了。
这季节螃蟹多,不那么肥但毕竟是好收获。
其他渔船上响起欢呼声。
这声音顺着海风吹过来,吹的天涯二号上的不少人翻白眼。
王东虎说道:“人家是鱼获满仓,咱们呢?哼哼,不知道这一网上来的螃蟹够不够咱们打牙祭。”
大三联无法由绞盘收起,因为得摘螃蟹,螃蟹不像鱼那样易于从渔网上脱离,所以得一节一节的拖上来,人工清理后再继续拖。
社员们列队戴上劳保手套开始拖网。
渔网一拖,上来一小段。
然后前头的社员面色变了:“挺沉啊,不是,大权这次指挥着下网还真下对地方了?不能吧?”
憋屈了一个白天的王东权猛然抬起头。
但他不敢嘚瑟。
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怕老猫叼了个猪尿泡——空欢喜,怕瞎眼黄鼠狼撞上了鸡毛掸子——瞎欢喜。
王祥海听闻渔网很沉重后赶紧出来。
他疑惑的问道:“不会是下面的渔网连住其他人家的网了吧?”
王忆摇头:“不应该,这边没有渔网了,来,大家伙使使劲……”
除了开船的王东虎,其他人都来拉渔网。
结果拉扯来拉扯去,愣是没法将渔网给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