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林灵素随即做了个赛月没有想到的举动。
林灵素跪了下来。
黑暗中，林灵素跪向沈约，颤声道，“林灵素驽钝，始终不知仙人的指点之意，今日顿悟，只请沈……仙人，指点生死迷津！”
黑暗静。
赛月惊。
她着实没有想到堂堂神霄派话事人，皇帝册封的通真达灵先生，居然会向沈约跪了下来。
沈约竟然还很冷静。
从综合因素分析，林灵素这一跪，真有顿悟之意。
修行人中的跪拜，并非要显旁人的尊贵，用意是去除自身的傲慢之心。
不可一世的林灵素简单的一跪，对林灵素本人而言，绝对是个重大的转变。
“你连太子都不跪的。”赛月不由得说了句。
林灵素跪倒在地，言语平静，“太子赵桓，不值得本道一跪！”
沈约沉默片刻，“将你遇到萧楚的事情，说与我听！”
方才他推测林灵素遇到的或是都子俊，或是萧楚，可如今却肯定林灵素遇到的应是萧楚。
原因无它，都子俊会加强世人的偏激，萧楚却极有可能感化林灵素。
要感化，靠的不是手段，而是真正广博的胸怀。
果然如沈约所料，林灵素立即道，“沈仙人和萧仙人是什么关系？”
沈约淡淡道，“仙人之间，交情自然比君子更淡，我和萧楚不过一面之缘。”随即道，“可法无高下，悟者真达。生死迷津不在我手，而在你心。”
他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真心传授。
事实上，佛经千万，核心无非般若悟心而已。
何为般若？般若就是智慧之意。
何为悟心？勤修见证本性罢了。
诸多佛经不过是对不同层次的人做的启蒙教程，可你若是五蕴不遮，心性至纯，不用太多佛经言语，甚至可以自悟。
不然六祖惠能也不会听金刚经一言“心无所住而生其心”而顿悟。
但你若贪嗔痴三毒厚重，哪怕佛经千万，也难以救你于水火。
老子正是有感于此，这才留言后世——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林灵素沉吟片刻，“当年萧神仙也说过类似的言语，可本道实在驽钝，迄今仍不懂沈仙人所言。”
沈约笑笑，“不懂无妨。只要你肯痛下决心，终强于浑浑噩噩的死去。”
林灵素身躯微颤，“我大限将至了吗？”
沈约微有扬眉，“萧楚说你大限将至了？”
林灵素涩然，终于道，“当年我转为道人后，发狠立誓，想要成为人上人，可始终还是徘徊在底层。绝望之际，本想投江自尽。可萧仙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手上拿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其上有光彩流转……”
第1582节 传授法术
鬼在人心，神亦如此。
沈约听林灵素所言，意识到萧楚手上拿的可能是个高科技仪器，但科技仪器落在多数古人眼中，那就是神器。
现代人也不一样？看到不理解的事情，推之神鬼所为。
林灵素继续道，“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叫萧楚，可知道他是个仙人，就和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仙人般。”
沈约微有扬眉，倒没想到林灵素会如此高看他，“为什么？”
林灵素犹豫了下，“我不是个修仙的人，我是个俗人，一个俗到烂透的世人。”
沈约微有意外，在神霄殿内，他就听到了林灵素对佛道的批评，没想到这家伙狠起来，连自己也批的。
当然，这种自我批评很正确。
“真正的仙人，不仅应该是有神通的，还是仁慈宽容的。”
林灵素喃喃道，“我自幼的时候，就听佛、道的道理，佛讲慈悲为怀，道讲无为寡欲。无为为真为，寡欲为去毒，一个不染世俗丑陋、慈悲面对世人的人，才能算得上仙人。”
沈约虽不认可林灵素的为人，但发现这人的见解却绝不简单。
林灵素有悟性！
但有悟性，不去修持，其实等同于白费。
道家的无为和释家的空一样，都被太多人认为是什么都不做，可无为之境本来就是专心为之的境界，专心之事，如何能叫做什么都不做呢？
林灵素说无为乃真为的话语，绝对见识不浅。
萧楚是不是看中了林灵素的悟性，这才来到林灵素的面前？
沈约沉吟间，林灵素喃喃又道，“从这点来看，你很像仙人，你不仅有神通，面对我的时候，不因我的地位阿谀奉承，也不因我的丑陋而深恶痛绝，你真正能胸怀一切。”
赛月暗想——你的意思是，对你好的才是仙人吗？
沈约微笑道，“我不是仙人。”他不是谦虚，而是真的这么认为。
林灵素缓缓道，“你这么说，倒让我更加觉得你是个仙人。佛祖曾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佛不着相，真正的仙人，也不应该着相的，仙人，佛之类的称呼，不过是个让世俗理解的称谓而已。”
沈约微有诧异的看着林灵素，黑暗中，他发现林灵素的目光居然清澈了很多。
林灵素真正的走向了顿悟之路？
或许这人真如他自身所言，不是在毁佛，而是想要真正重立在世俗人眼中的佛之本意？
“张继先虽有神通，可我却不认为他是仙人。”
林灵素喃喃又道，“因为他并不慈悲。”
“张继先是谁？”沈约问话的时候，脑海中闪过由于因缘石的奇异而看到的那个道人。
那个道人就是张继先？！
这是超级大脑给他的结论。
赛月突然道，“张继先是天师道第三十代天师，家父很尊敬他。”
林灵素暗想，这个赛月是天子的女儿，可对沈约却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感觉，倒可印证，哪怕天子、公主，对沈约也是不能怠慢的。
念头一闪而过，林灵素道，“不错，张继先乃正宗天师，神通不是假的。”随即又道，“但有神通又有何用？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
沈约提示道，“你认为萧楚是仙人，自然不会错过机会，要请他指点迷津？”
林灵素微微点头，“我当时哭问萧楚，为何我一心向善，世间却以恶待我？”
沈约不语。
这是太多人想问的问题。
林灵素喃喃道，“萧仙人没有解释，只是说——我看你颇有慧根，可惜却难有毅力。”
赛月心中不解，暗想慧根难道是可以看出来的？
沈约却想到林灵素叙说伊始时，曾经讲过萧楚到来的时候，带着个散发光彩的盒子。
天柱山那些人有五龙，可对人的情感进行探测。萧楚拿个类似的探测仪，找寻某些特定的人，也不足为奇。
林灵素低语又道，“我在跪求的时候，本来想着，萧仙人若说我是修行不够，应有劫难之流，我还是会赴死的。我不信什么累劫之说，那实在太过遥远。”
沈约沉默。
林灵素接着道，“但听萧仙人说我毅力不够，我忍不住亮出手臂，对他说若毅力不坚，如何会有这多伤痕？”
沈约问道，“萧楚怎么说？”
他虽见过萧楚，可对萧楚的真正心意，仍旧不能太过确定。
萧楚收养了萧别离，萧别离为人绝对无话可说，但萧楚却是身兼黑山老妖、冥王两种身份。
这固然是阴差阳错的缘故，但萧楚毕竟嗜过血，这对萧楚本身会有什么影响，沈约不得而知。
但林灵素描述的萧楚，应该是没有变成黑山老妖前。
林灵素缓缓道：“萧仙人说，你只是因为偏执才会如此，这说明不了你的毅力。我听闻后，向萧仙人磕头，求他收我为徒，传授我仙法。”
赛月扁嘴道，“若真的是神仙，肯定不会收你这种贪婪之人。”
林灵素默然片刻道，“萧仙人只是道，他不能收我为徒，因为机缘未到。”
沈约问道，“那什么时候是机缘？”
林灵素回忆道，“我那时候也是这般询问，萧仙人沉吟片刻才道，等有和他类似的仙人，再找到我的时候。”
沈约这才明白，林灵素为何要跪求他，原来是有萧楚这个前因。
林灵素看着沈约，懊悔道：“但我见到仙人，如何肯就此放手？我求仙人赐予我神通妙法。”
赛月嘀咕道，“你痴心妄想。”
林灵素摇头道，“不想萧仙人居然答应了我。”
赛月大出意料。
沈约缓缓道，“哪怕是神仙，所为也有目的了，萧楚结因，必定有缘，他如何会不考虑这点？”
林灵素立即道，“沈仙人和萧仙人说的几乎一模一样，萧仙人当时对我说，他传我仙法，就是播下一缘，之后变化，均由他一念引发，因此他要我如果得到他的仙法，必须答应他做件事情。”
顿了片刻，林灵素缓缓道，“哪怕是去死，我也不能拒绝！”
沈约微有心颤。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立即想到——这类似实验体签订的协定，进入实验后，生死由命！
第1583节 未卜先知
萧楚有着现代人的契约精神。
他传授林灵素法术，是有他的目的的。
林灵素继续道，“我那时候早就想死，听闻萧仙人的条件，自然毫不在意，当下就答应了萧仙人的要求，然后获取了萧仙人赐予的神通，自此开启了……梦一样的人生。”
沈约不由问了句，“萧楚给了你什么神通？”
除了制造迷药、下毒外，沈约实在看不出林灵素有别的本事，而下毒自然算不上神通。
林灵素满是崇敬道，“萧仙人赐予我——预知的本领！”
沈约微有怪异的表情。
黑暗中，他视物无碍，因此看得到林灵素满是崇拜的神情。
能预知，当然算是一种神通，最少在世俗人眼中，这是很理想的神通。
可沈约一听“预知”，立即意识到——萧楚多半是将历史的某些走向告诉给了林灵素。
果然如他所料，林灵素略有兴奋道，“萧仙人给了我一颗红色的药丸让我吞下，然后开始用一只手按在我的头顶。我就感觉头脑欲裂，随即昏了过去，等醒转的时候，萧仙人已然不见，可在我身边留了两字——汴京！”
微微喘息，林灵素又道：“我那时候没有发现我的任何神通，几乎想要破口大骂。可是看到汴京两字，不由想到——难道说，我去了汴京后，才会显露神通？”
沈约笑了笑，他已经基本知道林灵素之后的事情。
林灵素却看不到沈约的表情，振奋道，“我没有想错，到了京城后，我很快发现，我有了预知的神通。我梦见自己见到了徐知常，是他引见我去见天子的。”
沈约反问一句，“徐知常？”
林灵素暗想这个神仙怎么好像很多事情都不知情？比萧仙人似乎弱了些，这让他难免兴起点疑虑，但他着实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就如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般，当然不会放手。
沈约认识萧楚，这就足够了。
林灵素想到这里，耐心给沈约解释道：“这人身为左道录，负责推荐有修为的道人给天子。”
沈约点点头。
林灵素又道，“我不但梦见了徐知常，还梦见了和他见面的地点是一座茶楼，而且梦见在茶楼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
沈约暗想，萧楚他们对历史的记录，竟然如此详细吗？
林灵素说的玄奇，可在沈约想来，萧楚无非是将曾经发生在林灵素身上的事情，贯注到林灵素的脑海中！
这种记忆输入虽然不如赛月的记忆奇特，可大体过程，和倒流有些相似。
“于是，我就在那茶楼等候徐知常。”
林灵素显然很得意当年的事情，忍不住炫耀道，“碰到徐知常的时候，徐知常自然不知我这个人，对我的搭讪很是冷淡，从此看来，他也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沈约暗想，你这辨认的方法很独特，不过也简单有效。
好人难辨奸人，但奸人却多能准确的认出奸人。
这和绿茶能认知绿茶的道理仿佛。
“但我终究需要他的引荐，因此我才故作淡然，随口说他今日只怕会有无妄之灾。”
林灵素得意道，“我的脑海中，见到他被茶肆伙计的开水泼到，可不敢确定，是以第一次预言，多少含含糊糊的。”
沈约“嗯”了声。
林灵素又道，“徐知常当时听我所言，满是嘲弄之意，因此当茶楼伙计争吵，无意间溅了他一身开水的时候，他很是惊错。”
哈哈一笑，林灵素喃喃道，“我此生都忘记不了他下楼的时候，看我如见鬼的神情。”
沈约接了句，“徐知常想必对此事印象深刻，很快又找到了你？”
见叶知秋，沈约多少推知之后发展的脉络，可仍旧耐心的听下去，因为他发现一个极为诡异的细节。
萧楚掌握的历史，比他沈约掌握的历史要精细的多！
历史或许会记载林灵素是得徐知常的引见，这才见到赵佶，从而开启开挂的人生，但历史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人，素来语焉不详，记录错漏百出、自相矛盾，萧楚所处的年代更在沈约之后，他们如何会这般精准的知晓历史呢？
林灵素感慨道，“沈仙人也是神机妙算！不错，徐知常很快找到了我，却不是将我引见给天子。沈先生可知道为什么？”
沈约皱下眉头，暗想你本有悟性，偏偏自作聪明，而就是这点聪明，让你的悟性开始蒙尘。
智慧是对万物的了然，聪明是对规则的精通。
在沈约看来，这两者差别极大，因为聪明的人会局限于规则，反倒阻碍他进一步探索世界的玄奥。
“向天子引见某人，并非必赢的买卖，若有风险，徐知常只怕承受不起。他必须确定你有用，且能给他带来利益，这才会帮你。”沈约明了道。
林灵素赞道，“沈仙人一语中的。徐知常本身没本事，无法再得晋升，觉得我是他享受荣华富贵的门径，想利用我，又是诸多考验。”
轻叹一口气，林灵素缓缓道，“我是在很久之后，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的。”
你明白未见得是好事。
沈约暗想你明白世俗的丑陋，加入世俗的丑陋，从修行的角度而言，其实还不如不明白呢。
林灵素仍旧引以为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