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却快速地翻阅着文件,知道能停留的时间并不太多。张丹这个时间去吃晚饭,应该会在45分钟内回来,也就是说,保险起见,要半小时“解决战斗”。
夜晚寂静的办公室当中,只有沈懿行发出的声音。天幕当中,仿佛有什么神明正在注视他,神明在决定要不要给他运气。
而他运气显然很好。最后,在张丹办公桌最下的一个抽屉里,沈懿行找到了一个蓝色的文件夹。他打开随手翻了翻,发现竟是一沓法律文书。
而且,是关于葛峰的!
沈懿行将文件快速过了一遍,便大概知道是内容是什么了。
所有文书,全是关于同一个官司的——葛峰与前东家的那场股权纷争。
葛峰之前与人合伙办了一个物流公司,挺成功的,然而他说,他真正想创立的是能改变世界的公司。当时沈懿行正在拉人进团队,有经验的葛峰正是他需要的,于是欢迎葛峰加入,还让葛峰当了总裁,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研发中。
不过,葛峰在从前东家辞职时,他的合伙人却告诉他说,当初合同写了,创始人如两年之内离开公司,就不能带走任何公司股份,必须接受公司以极低的价格回购全部股份,这是为了避免有创始人早早地就离开公司,却在公司成功之后卖掉股份大发横财,是非常常见的一种股权成熟机制,还说,如果某创始人干满两年,可以带走自己拥有股份数目的一半,干满四年可以带走全部。当时葛峰完全忘了这事,回去一查发现竟是真的。当时离两年满只剩一个月了,于是葛峰说他等一个月再走,谁知他的合伙人竟微微一笑,说:“但我现在决定开除你。”合伙人是公司老大,独占50%以上的股份,是有权力开除掉葛峰的。葛峰心急火燎地找了个律师,律师建议葛峰装病,因为劳工法规定了,公司不能开除任何生病的人。于是,葛峰装了一个月病,本以为能拿走一半股份,谁知却被合伙人告上了法庭,对方骂他装病,官司打得旷日持久。
这事不是秘密。当时被告了时,葛峰曾对他们几个高管痛骂那合伙人,可能心里憋气,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讲。他自己还曾经问过符晓母亲,有没有什么关于这事的建议——
对了……沈懿行想起来,当时张丹听说了后,貌似很担心地对葛峰说:“你有很熟的律师吗?这种撒谎的事,最好不要给外人做,很容易出事的。”法律禁止律师帮着客户撒谎。
而在葛峰摇头之后,张丹又说:“不然我帮你打官司,你知道的,我复旦法律系毕业。官司不难,我分分钟帮你搞定。”
那时葛峰摇了摇头,沈懿行也觉得,交给张丹挺荒谬的——那叫公私不分。
所以……念及此处,沈懿行只觉得一阵心凉:所以,葛峰为了确保他自己的案子不出什么变故,终于是让张丹做了诉讼代理?将事情交给了张丹,让张丹替他打官司?
而张丹,也就此有了葛峰的把柄——她手里有很多葛峰“生病”期间忙活建立公司的文件的签字,只要她将证据呈给法官,说葛峰真的是装病,葛峰在之前公司的那些股份,就很可能连一股都拿不到了。
葛峰害怕张丹,因此,张丹可以为所欲为。
那些股份目前的估值是多少来着?沈懿行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1700万人民币。
1700万。
不是小数。
葛峰,虽然在意现在这家制药公司,然而,他毕竟没有为了它失去一切、一无所有、血流成河的勇气和决心,选择了妥协。
沈懿行又想:原来,张丹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谋划、布局了吗?
通过官司,她捏住了葛峰死穴,现在,每个月都将公司的钱往自己兜里揣。如此想来,财务姑娘未必全然不觉,然而张丹有葛峰在帮她,是可以压住的。
沈懿行也终于明白,张丹总是加入创业期的公司,是为什么。她的简历表明,她之前已经在好几个创业公司做过。张丹十分聪明,看起来好像什么东西都非常懂似的,从人力、到财务、到谈判、到销售,完全就是创业公司最喜欢的,因为她一个人可以顶好几个,不需要将工资发给一大堆人。就连他的“嘉懿药业”,在前期账务不多时,也是由张丹管账的,后来,她自己又招了一个财务,经验不多,她还经常指导对方。
张丹从来不是为了实现价值,她所图的,就只有人民币而已。
张丹,曾不止一次对他们讲过,她是如何从最穷最穷的地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位置的。她说,她家乡是有名的贫困县,而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拥有她当时不可得的财富。
“……”沈懿行将文件夹放回了抽屉,又走出了公司,仿佛从未去过一样。
他很清楚,为了个人的那1700万,葛峰绝对不会让张丹走人的。只要葛峰还在,张丹就一定在,而张丹只会越来越嚣张。
沈懿行垂着眸。
他很厌恶与人争斗。
他讨厌“俗”。不论是高雅的恶俗,亦或是粗鄙的恶俗,他都讨厌,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只想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人人说都他冷,正是因为这个。
但是,他讨厌俗,厌恶与人争斗,不说明他不会。
他会。
到家之后,沈懿行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父亲是个大国企的高管,最懂这些。
令他惊讶的是,父亲劝他算了。
“懿行,算了。”父亲凭借着自己老道的经验,真心地为儿子提供他的建议,“你不是说,张丹工作能力还不错吗?葛峰的心思也依然在公司上。只是贪一点钱,这个很普遍的。药研究出来了,你们的投资人不是要加大投资力度吗?再加一亿是吧?那张丹贪的钱也没什么实质上的影响。”
沈懿行沉默不语着。
他的父亲又道:“不要搞事。你的药已经申报了,你和他们对立起来,假如输了,你被开除,你就前功尽弃了啊,他们倒能坐享其成。”
“……”
“要实在不甘心,就等葛峰打完官司,再让他开除张丹。”
“……”沈懿行想:打完?那得什么时候?一年?两年?三年?既然出了问题,越早解决越好,否则后患无穷,甚至万劫不复。这么多家公司百舸争流,一不小心就会被其他船挤翻。
接着,沈懿行的母亲抢过电话继续规劝,中心思想还是“你太年轻,不要搞事”、“听你父亲的不会错”。
“……”放下电话,沈懿行难得地有一些失落了。
父母的反对其实无法阻止他,但他还是瞬间有一种孤寂感。
没错,孤寂。
没有人支持他。
他看见台灯上落了一点点灰,于是伸手抹了,他不喜欢干净的地方有灰尘,尤其不喜欢当风拂过时,灰尘上下翻飞,欢乐地、嚣张地在空气中跳舞。
就在这时,沈懿行又看见了毕业时符晓送给他的那瓶香水小样。
符晓说,那是爱马仕的团员男士香水,它代表着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吗……
他打开盖轻嗅了下,然后,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点开了他觉得有点特别的那个女孩子的微信。他们在学校并不熟,但是符晓转行调香的事,让他心中感到对方有点特别,就好像是,在这世界上,很难找到的彼此极为相似的人。
而且,符晓是最初让他察觉不对劲的人,似乎也应该给对方一个“情况更新”。那么,除了符晓这个知道一些事情的人,他也没有什么别的人可以进行倾诉了。
沈懿行给符晓发了一条微信。微信很长,他写得很用心,因此打了很久。
还不到一分钟,符晓就回信了。
她说:【沈懿行,我觉得,你全部的心血,不能就这么让人任意糟蹋了。】心血,心尖上那滴血,一生能有几滴?
沈懿行问:【你这样想?】
符晓说:【既然学长认为,1700万更加重要,为此而干了对公司不利的事,说明他有失去公司的准备。】
“……”
【听你意思,张丹不会在看不见利益时做任何事。倘若学长还有张丹都离开了公司,她是不会专花时间、精力坑学长的。如果你念旧情,可以给学长钱,但是不能在用人上边开玩笑。】
沈懿行问:【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符晓想了一想,一字一字地打:【沈懿行,我认为,你应该想个办法把他们两人踢出公司,自己当ceo,他们配不上你对他们的信任。】
第6章 夺权(三)
“……”符晓的话句句击中他的内心。一瞬间,方才在暗夜中那轰鸣着的、响彻云霄的寂静和沉默消失了。窗子外边再次传来了汽车急速驶过的声音,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还有鸟儿高声语啁啾的声音。
沈懿行觉得,符晓,宛如在他内心的水潭中滴了一滴带着淡香的水,那一滴淡香在他水中慢慢地散开,驱走了水腥味儿。
他的心脏莫名漏跳一拍,同时也坚定了他的决心。
不过,踢走葛峰、张丹,这事不能太急。张丹不是问题,困难在于葛峰。葛峰是公司创始人之一兼ceo,股份数也最多,占了30%,他自己25%,另两个创始人一个12%一个10%,其他员工占3%,三个投资人共分20%。ceo不好开,想在股东大会上让开除葛峰的提议或通过,赞同者的股份数必须多于50%,也就是说,此刻他要寻找同盟——很多同盟,至少要拉拢剩余五位大股东中的三位,而且不能打草惊蛇。
虽然困难,也必须做。
沈懿行说:【符晓,谢谢。】
【别客气啦。】符晓并没有好奇地打听对方到底打算怎样,她说,【如果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沈懿行没有回文本,却突然发了段语音:“那我会经常打扰你。”
他莫名地希望对方陪他。
“……”符晓一听声音,耳朵就全红了。
结合前文,“那我会经常打扰你”意思就是“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这句话有一些奇怪,有的时候,比“我喜欢你”还动人。
符晓的心跳仿佛是擂鼓一般,怦怦直响,又很像是几支离弦之箭正中靶心时所发出的“咚咚”的闷声。
===第5节
沈懿行……真的会经常主动联络?
因为那通微信,符晓一夜无眠。她总是睡一会儿便梦见沈懿行,然后便在床上嘻嘻笑着醒来。
——这甚至影响了符晓隔日上班。
“符晓,”章唯一看着带着两个黑眼圈的符晓,“你很困么?”
“没有没有。”符晓回答——她有点累,眼皮打架,但思维很活跃,处于兴奋状态。
“那好。”章唯一说,“方才我把‘国风’最后完善了下,现在你和我去一趟客户那边。”
“咦?”符晓不懂,“投标截止日期不是还有两周?”
“去跟客户讨论一下,看对方有没有建议。”章唯一说,“如果客户提出要求,也有时间再修改下。”他没有说“完善”,只是说了“修改”,因为他不认为作品一定更好。
“原来如此……”
“很正常的。”章唯一说,“这个圈子就这么大,从业多年的调香师都会认识客户的人。客户在招标过程中,也会一直与调香师沟通。如果提前做出作品,当然可以询问意见,他们巴不得每一个作品都是符合要求的呢,好让他们有充足的余地在开标前挑挑练练。”
“哦……”
“诗经·国风”的客户是一家本土公司,这几年的上升势头可谓十分猛烈,并在各个时尚领域进军高端市场,有显而易见的打造高档品牌的决心。
符晓听说,其实,打造国产高端香水,完全就是件吃力但不讨好的活儿。想要保证香水的高品质,就肯定要精选香水原料,而这会大幅度提升成本,售价也必然会水涨船高。过去,每一款本土的高端香水上市,都会遭遇“有那钱为何不买国外大牌”的质疑,被嘲笑居然想跟爱马仕、香奈儿等等品牌比肩,很多香水“达人”们将它们批得体无完肤,好似“妄想”做精做贵是个多么大的错误。几次之后,便几乎没有本土品牌敢去尝试高端路线了,又回到了只做中低端甚至粗劣仿制的时代。在章唯一眼中看来,那些失败了的本土香水,虽然技巧的确不如大牌,但有的概念还不错,而“概念”是香水重要的一部分,市场表现不应该比那些虽经典但“概念”早已过时的香水差那么多。
因此,这家叫作“华羽”的化妆品公司,公开招标做一款高端的香水的行为,是蕴藏了非常大的勇气还有决心的。“华羽”不想与国际大牌们竞争,便提出了一个“中国风”的概念。其实,国际大牌们中国风的香水也不少,但灵感大多只是瓷器、旗袍、龙等等中国元素,十分简单,而华羽希望作为一个扎根中国的本土品牌,深入地挖掘一些传统文化当中的内涵。“国风”是他们这一系列的一个尝试,取材于《诗经》当中的《国风》,如果能抓住消费者的心,他们接下来还会推出其他的产品,比如代表了“唐”的“春江花月夜”,和代表了“宋”的“浪淘沙”、“蝶恋花”等等。
“华羽”早向各大香精香料公司发出了邀请,章唯一参与了“诗经·国风”香水公开招标。据说,会参与竞标的公司共有五家,每家都派了三到五个人竞标。
而这也是符晓第一次从旁边看到一款有可能上市的香水诞生的全过程。
章唯一先是熟读了国风中的所有诗,而后又盯着详细的释义看了好几天。他拿着一支笔,总结出了些国风当中经典诗句的常用元素,比如《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中的桃花,《蒹葭》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中的“蒹葭”,《关雎》中“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中的“荇菜”。
接着,他与符晓全中国到处飞,到能闻见那些植物的地方去,置身于桃花林、芦苇丛、小河边,仔细感受味道,并且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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