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这里,父亲总是会把她抱起来,以防那些宝批龙哈儿。
每天做完作业,也是父亲快要回来的时间,刘芸会走下楼去,站在马路牙子上朝那边看,公交车站点在斜坡的上面,刘芸会看到父亲手里拎着一个包,从黄桷树那里转过来。
刘芸的视线模糊了,她很想看清楚父亲的脸,但就是看不清,她竖起耳朵,想听到父亲的声音,但她听到的只有监护仪的“哔哔”声音,还有护士和医生说话的声音,小芳和张晨,还有那个院长和自己说话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刘芸都没有听清。
刘芸努力着,但她就是听不到父亲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她觉得父亲不是在向她走来,而是正朝那个斜坡走上去,父亲的身影在黄桷树下消失,她已经看不见了,父亲呀。
奇迹没有发生,医生用手指在一个护士的背部笃了两下,护士扭转头,朝他摇了摇,医生点了点头,护士伸手按了一下心肺复苏机的按钮,机器停止工作,两个人把面罩取下,按压头归位,把心肺复苏机移开。
医生拿着听诊器,放在老刘的胸前听了听,和护士低语了一句“心音消失”,接着右手从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型的手电,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拨开老刘的右眼,拿手电来回晃了晃,接着拨开左眼,重复一次,嘀咕着:
“两侧瞳孔散大,光反应消失。”
医生把笔型手电插回白大褂口袋,抬腕看看手表,又转头看看院长,院长点了点头,医生说:
“死亡时间,二十点三十五分。”
两个护士又忙碌起来,她们解开老刘的病号服,把右锁骨下一指处的红色电极片、两乳头中点处的黄色电极片、左第五肋与左腋前线交点处的黑色电极片取下,把右手腕上的输液针头拔出。
接着,她们把所有的仪器和设备都推到一边,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张病床在那里,病床上还躺着衣服敞开的老刘。
一个护士朝门外叫了一声:“老陈。”
老陈从外面走了进来,一只手拿着一个塑料脸盆,肩膀上搭着一条新毛巾,另一只手,提着一只马甲袋,袋子里是老刘的衣服。
老刘走得太匆忙,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寿衣,袋子里的衣服,是刘芸到了杭城之后给他买的,里里外外都是阿玛尼,也是老刘最喜欢的,出去吃饭的时候,老刘总是喜欢穿着它们。
医生走去隔壁自己的办公室,护士也去了隔壁摆放着床铺的值班室,院长和刘芸说,先去外面吧?
刘芸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表示。
张晨和小芳说:“你陪刘芸先去外面,我帮陈师傅一下。”
小芳说好,她搂着刘芸的肩膀,和学长一起走出去。
老陈端来了一盆温水,张晨和他两个人,把老刘身上的病号服脱去,老陈绞了一把毛巾,替老刘擦了把脸,连耳根后面都仔细地擦了,嘴里嘀咕着:
“刘老师,安心地走吧,女儿也送到了。”
老陈用药棉,团成一个个球,塞进了老刘的两个鼻孔和耳孔。
接着,老陈在盆里又绞了把毛巾,开始仔细地擦拭老刘的身体,脖子、腋下和胯下,张晨看到,在那一片灰白色的毛茸茸里,老刘的那个家伙,已经完全缩到看不见了。
“张师傅,你帮我把刘老师侧过来。”老陈和张晨说。
张晨走到病床的一边,把老刘的身子侧起来,老陈又团了一团药棉,塞进老刘的屁眼里,接着用毛巾在他后背擦着,擦完,两个人互换位置,张晨把老刘往另外一边侧起来,老陈继续擦着。
身体都擦干净了,这个时候,老刘的身体是冰冷的,比冷更冷,冷是能随着外界的温度变化,升高或者降低,尸体的冷是固定的,就是冷,冷被固定在了冷里。
刚去世不久,老刘的四肢还很柔软,张晨和老陈替他穿好短裤和袜子,穿上长裤和衬衫,把衬衫的下摆,塞到了裤子里面,系好皮带,接着张晨扶他坐起来,老陈给他套上外面的西装,放下去,再穿上脚上黑色暗格的古驰皮鞋。
张晨把鞋带系好,看了看,觉得两个蝴蝶结大小不够对称,解开来重系一次,这才满意。
鞋子没有穿过几次,也就是穿着跟张晨和刘立杆出去吃那些天的饭,在医院的时候,老刘穿的都是拖鞋,皮鞋看上去还是簇新的,老陈拿毛巾擦去了鞋底的一些浮尘。
穿戴完毕,两个人把老刘在病床上摆放整齐,老刘仰天躺在那里,老陈把他的头在枕头上正了正,还用手抻着他身体下的床单,把刚刚弄凌乱的床单整理平整。
接下来,老刘就要在这里安静地躺着,等着殡仪馆的车子过来。
老陈把搭在床架上的毛巾扔进脸盆,拿着脸盆去洗手间,回来之后,他看了看安静地躺在那里的老刘,感觉已经很体面,他和张晨说:
“可以了,张师傅,让他们进来再看一眼。”
张晨走到ICU的门口,他看到刘立杆和谭淑珍也赶到了,张晨和他们说:
“可以了,进来吧。”
站在外面走廊里的人走了进来,谭淑珍和小芳一边一个扶着刘芸,小芳还用纸巾,不停地擦拭着刘芸眼角的泪水。
大家围在床边,穿戴好之后的老刘,看上去仪表堂堂,刘立杆叫道:
“刘老师,你有点不够意思,怎么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阳澄湖的大闸蟹上市了,这个时候的雄蟹膏脂肥厚,我还说这几天要带你去吃呢。”
老刘嘴角好像还挂着一丝笑,无动于衷地躺在那里。
“太快了,刘老师走得太快了。”
到了这时,老陈才有时间和机会,告诉他们更多的事情,老陈说:
“快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我问他要吃什么,刘老师还和我说,他想吃回锅肉,多放辣子,我去食堂打了回锅肉回来,喂他吃了一口,他还说这里的厨师,肯定不是我们四川和重庆人,不是四川和重庆人,做不出回锅肉的那个味道。
“他坐在椅子上,说是有点累,我喂他吃饭,吃了两口,他就和我说,‘不行了不行了,老陈,我坐不住了。’人就往下面滑,我赶紧把碗一放,抱住了他,一边大声喊着隔壁的同乡,同乡进来看到,喊来了医生,就被送到了这里。”
张晨他们听着都默默无语,看样子老刘就和他突然地醒来一样,突然地就要走了。
那就走好。
他们在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殡仪馆的车子到了,把老刘转移去殡仪馆。
在这个过程当中,刘芸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始终都没有哭出声。
送走殡仪馆的车子,大家走去停车场,学长去坐刘立杆和谭淑珍的车,张晨和刘立杆说:
“直接去下沙的土香园,我们都还没有吃晚饭。”
三个人上车,张晨在前面开车,刘芸和小芳坐在后排。
车子启动,开出了停车场,接着开出康复医院的大门,刘芸扭头看看,她看到医院越来越远,那一团的灯火迅速地朝后面退去,刘芸身子一颤,突然如梦方醒,她大声地叫着:
“小芳,小芳,我已经成为孤儿了!”
刘芸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第2286章 后事
老刘的大体藏在殡仪馆的冰柜里,本来,按刘芸的意思,今天就火化,让这事情尽快过去,她已经为此大哭一场,她不想长时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 她需要尽快地走出来,她想,父亲也肯定希望她能好好的。
张晨和她说,不行,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有二十四个小时; 要等过完二十四小时。
刘芸问他为什么; 张晨也说不出为什么,谭淑珍在一旁说;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说法,人去世之后,一定要过二十四小时才能火化,不是说尸骨未寒么,尸骨未寒去做什么事情,总是不好的。
刘芸苦笑道,我又不信这些,全世界走了那么多的地方,经历的葬礼也多了,每个地方的风俗都不一样,要是都信,人干脆就不要死好了。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人死不死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吗,死了之后的那些事情,都是活着的人在做; 这种仪式感; 也是安慰活着的人的,包括那些以往对死者很刻薄的人,在死者面前,哭得悲天恸地,大概也是一种另类的忏悔吧。
小芳和刘芸说,刘芸姐,不急,还是先商量后事,迟一天火化早一天火化,也没多大的差别。
刘芸想想这话有道理,就没有执拗地坚持今天就要火化。
“刘芸,你想好了,真的要在杭城给你爸爸找墓地?”谭淑珍问,“要是你已经决定,我马上去安排。”
刘芸点点头,她说我想都没想,是我爸爸自己决定的,昨晚张晨也在场。
张晨问:“真不把他送回重庆; 葬在你妈妈边上?”
“我爸他不想回去,我听他的; 这也是他的遗愿。”刘芸说。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把你妈妈迁过来。”刘立杆说。
刘芸苦笑:“那还不是一样。算了吧,饶过我爸爸,我妈死后,他才重新活回了自己,要说,最后的这几年,才是他最轻松最快活的日子,想到这个,我还有些欣慰,也理解他。”
刘芸停顿了一下,看着张晨和刘立杆说:
“我都想到了,我爸爸之所以会那样,可能都是他在对我妈的报复,他和我说过,我妈在世的时候,他很憋屈,都没打过一次好牌,终于解脱了,他还不要猖狂?”
张晨和刘立杆知道,刘芸说的会那样,是指那一只马甲袋,两个人也不好接这个话。
“重庆那边,有需要打电话通知的人吗?”张晨把话题岔开。
刘芸摇了摇头,她说:“没有了,我妈那边没什么亲戚,我爸爸这边的亲戚,都被我妈得罪光了,早就不往来,没必要通知,就是我想通知,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你爸学校里呢?”小芳问。
刘芸想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退休那么多年,现在学校的那些人,应该都不知道他是谁了,何苦一定要让他们去想起,我也不需要有人和我说什么节哀顺变的话。”
“那追悼会呢?”张晨问。
刘芸说:“不搞了,在杭城,认识他的人就我们几个……”
“那不行,就是我们几个,也要好好告别一下。”刘立杆打断了刘芸的话,“刘芸,不能以你为出发点,什么都从你的角度去想,刘老师也需要有尊严地走。”
“什么叫有尊严地走?”刘芸问刘立杆。
“不讨论,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刘立杆摆了摆手,他说:“这事我想你就不要管了,我们来安排吧。”
张晨和刘芸说:“杆子说的对,刘芸,这事你就不用管了,墓地由谭淑珍去落实,落实好你跟着去看看位置合不合适,殡仪馆这边的事情,我们来安排。”
刘芸惨然一笑:“好吧,我头疼得厉害,谢谢你们。”
谭淑珍和小芳还在那里陪着刘芸,张晨和刘立杆离开了刘芸的家,坐到车上,张晨问刘立杆:
“你想怎么安排?”
“要是我来安排,我觉得最好是安排一百个小姐,围着老刘跳脱衣舞,老刘一定很开心,说不定还会‘刷’地一下坐起来。”刘立杆说,“然后,这些小姐分列两排,唱着《好人一生平安》,欢送老刘缓缓地走向焚化炉。”
“滚,正经一点。”张晨骂道。
“我很正经啊,安排老刘他喜欢的,不是最正经的事?”刘立杆问。
“嗯嗯,那就不是最正经的事,而是最轰动的事,老刘在网上,大概都会被人揪着游街。”张晨讥讽着。
“好吧,我觉得学校还是要通知。”刘立杆正经了起来,说:“你没看到老刘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原来的工作证和高级教师的职称资格证书,说明他还是很看重这个的。”
张晨想想有道理,他说:“那火化的时间先不要定,这样,也不用打电话,我直接让许越跑去他们学校一趟,争取让他们学校派人过来,给老刘一个结论。”
刘立杆说好,那我们就凑他们的时间。
张晨当即打电话给“饮食男女”重庆分公司的总经理许越,和他如此这般地说了,许越问清楚学校名字,和张晨说,张总,那我现在马上过去,你等我电话。
张晨和刘立杆回到张晨的办公室,坐下来,张晨颇有一些感慨,他说,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种生离死别的事情,似乎碰到越来越多。
“多了说明我们也老了。”刘立杆说,“我们像北北那么大的时候,天南地北地跑,自己都感觉自己,还是新鲜粉嫩的花骨朵,哪里会去想什么生老病死的事情,就是有这种事,家里还有大人,都是他们去应付,轮不到我们。”
“是啊,现在我们既是大人,也是老人。”张晨说。
两个人坐着抽了一支烟,许越的电话打过来,他和张晨说:
“张总,我就在刘老师他们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里,学校这边已经决定,派一位副校长去杭城出席刘老师的追悼会并致辞,他们想问,追悼会定在什么时间。”
张晨抬头看着刘立杆,刘立杆也听到了许越的电话,他想了想说:
“大后天,大后天举行追悼会,许越,你可以把我或者张总的号码告诉他们,订好机票,让他们把航班号告诉我们,我们会派人去机场接。”
许越说好,我和他们说。
刘老师的追悼会就定在大后天,张晨打电话给张向北,和张向北说:
“你干妈的爸爸走了,大后天开追悼会,张向北,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你都扔下回来一趟,参加追悼会,也安慰安慰你干妈。”
张向北在电话那头说好,我肯定回来,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干妈。
张晨和张向北打电话,脑子里回旋着的都是刘芸昨天晚上,坐在车子的后排,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是想告诉刘芸,她并不是孤单的。
老刘的后事,刘芸本来打算一切从简,没想到来了很多的人,追悼会定在殡仪馆最大的一个告别厅。
刘芸在海城的这些朋友,老谭和瞿天琳、吴朝晖和魏文芳、小武和徐巧芯、林淑婉和老唐、还有张向北和向南,以及二货都到了。
钱芳他们也从南京赶了过来。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