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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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自选集-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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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马林败在鲁大的手里,她要帮马林,她要去说服耿老八、狐狸于和众乡人帮一帮马林,马林只有得到众人的帮忙才可能战胜鲁大。

    马林心灰意冷地走回家门,她又满怀希望地走出家门。

    秋菊先找到了耿老八。耿老八没料到秋菊会来找他,而且一进门,秋菊就给耿老八跪下了,秋菊含着泪说:耿八叔,你帮帮马林吧。

    耿老八慌慌地说:这是干啥,秋菊你这是干啥。

    秋菊说:你不帮他,他会被鲁大杀死的。

    耿老八就说:秋菊呀,马林不是把你休了么,你还管他干啥?

    秋菊仍跪着,抬起头道:休了俺是他的事,帮不帮他是俺的事。

    耿老八又一次蹲在了地上,真真诚诚地说:秋菊呀,按理说咱两家最恨鲁大,也最该报这个仇;可话又说回来了,万一杀不死鲁大,以后这日子还咋过。

    秋菊就坚定地道:这次马林一定能杀了鲁大,他是快枪手。

    耿老八叹了,叹得天高地远,叹过了又说:这你知道,鲁大这次就冲马林来的,马林有枪,鲁大也有,鲁大还有人,可马林有么?你让我一个庄户人去帮马林,我们怎会是那帮胡子的对手。

    秋菊把眼泪咽回到肚子里,清清楚楚地问:耿八叔,你真的不能再帮马林一回了?

    耿老八把头低得更深了。

    秋菊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头也没回地走出耿老八家。

    秋菊在狐狸于家的后院找到了狐狸于,狐狸于正在把几件狐狸皮往雪里埋。

    秋菊跪在狐狸于的身后说:于叔,秋菊求你了。这两声把狐狸于吓得不轻,他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怔怔地望着秋菊。待看清了秋菊,他马上用屁股坐在了刚埋过狐狸皮的雪堆上,吁吁地说:我,我啥也没埋。

    秋菊说:于叔,求你了,帮帮马林吧。

    狐狸于听了秋菊的话,似乎松了口气,他坐在雪堆上说:秋菊呀,你让叔咋帮哩;叔这一把年纪了,打不能打,杀不能杀,叔现在只有喘气的劲了。

    秋菊说:你不帮马林,鲁大会杀了他的。

    狐狸于突然哭了,鼻涕眼泪的,他一边哭一边说:秋菊呀,叔知道你不容易,叔的日子过得容易么,咱小门小户的,敢得罪谁呀,别说让叔去帮马林杀人,就是让叔去杀狐狸,现在叔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了,叔以后的日子还不知咋过呢。

    秋菊站起来了,她冷着脸硬硬地说:你真的不帮?!

    狐狸于抹一把鼻涕说:叔真的是不行哩,要不咋能不帮哩。

    秋菊转过身,她的希望破灭了,眼前的世界就黑了。

    狐狸于又说:我还有杆火枪,马林要用你就拿去,叔只能做眼前这一件事了。

    秋菊回过头,认真地说:火枪俺要。

    狐狸于风快地回屋里拿出一杆火枪,塞到秋菊手里。

    秋菊抱着火枪,走回到马家院子时,她从马占山的屋子里听到了磨刀声,还有那哮喘声。秋菊回到自己的下屋躺下了,她第一次没有去搂睡梦中的细草,而是搂紧了那杆火枪。

    十四

    腊月二十三的早晨说到就到了,靠山屯和以往不同的是,没有了往日飘绕在小村上祥和的炊烟,没有了鸡啼狗吠。

    靠山屯空了。黎明时分,靠山屯的乡人们搀老抱幼,踩着没膝的积雪走出了靠山屯,他们在腊月二十三这个清晨,逃离了靠山屯,远离了这个黑色的日子。

    靠山屯只有马家的烟火在一如往日那个时间飘起。秋菊在给马家做最后一顿早餐,秋菊做了油饼,又做了咸蛋,还有一大盆稀饭。

    吃过早饭的马林一直站在自家院子里,腰里那两支快枪依旧乌黑。从早晨睁开眼睛开始,他的嘴角就开始挂着那缕冷冷的微笑了。

    马占山已经把杀猪刀磨得锋利无比了,刀锋都能照见自己那张苍老的脸了。马占山不再磨刀了,他把那刀揣在了怀里。做完这一切,马占山哮喘着向地窖口走去,他先费力地把压在地窖口上的那两块石头搬开,又挪开了盖在菜窖口上的两捆谷草。做完这一切时,马占山茫然四顾,他先是看见了站在院子中间的儿子,儿子马林正在往枪里装子弹,那一粒粒黄亮亮的子弹被马林“吱嚓咔嚓”地填进枪肚子里。那一声声填子弹的声音在马占山听来,是那么爽心悦耳,他在心里说:小子,等你杀死鲁大,老子也要杀人了!

    马占山从儿子马林身上移开目光,他又看见了秋菊,秋菊坐在下屋的门槛上正在擦一杆火枪。马占山看到这儿,脑子里乱想了一阵,他不知道秋菊这杆火枪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她擦枪干什么。总之马占山在那一刻脑子很乱。马占山把同样很乱的目光移过来,他就看见了杨梅,杨梅在看昨天白天堆的那个雪人,一夜之间,雪人已经冰样的坚硬了。杨梅用爱抚的目光在雪人身上流连,最后马占山别无选择地选中了杨梅。于是他就喊:闺女,闺女。杨梅进这个家门以后,马占山还不知道杨梅的名字,他只能这么喊杨梅了。

    杨梅听见马占山的喊声,待她确信马占山是在喊自己时,甚至冲马占山笑了笑。她朝马占山走去,一直走到马占山的面前。这时马占山已经把半截身子送进了地窖口,只露出双肩和头。

    马占山冲过来的杨梅说:现在我就进去,等我进去后,你用那两捆草和那两块石头把窑口盖好,等鲁大死了,你再帮我打开。

    杨梅觉得马占山的举动有些不可思议,昨天晚上看见马占山在磨刀,她还以为马占山要去杀鲁大哪。杨梅虽然不解,但仍点点头。马占山看见杨梅冲自己点了头,便很满意。就在他准备把头放入地窖的那一刻,马占山又说:闺女,你叫啥。

    杨梅怔了一下,但还是答:杨梅。

    马占山说:杨梅你要是不怕胡子,你就坐在石头上。

    杨梅又冲马占山笑了一次,马占山的眼睛带着杨梅的笑,消失在黑咕隆咚的地窖里。

    杨梅先是把两捆谷草盖在地窖口上,又费了挺大的劲,把一旁的两块石头压在了上面。做这些时,杨梅累得气喘吁吁,最后她真的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坐下之后她发现,这个地方真好,能够看到全部的靠山屯的地貌,还能看到伸出靠山屯的那条雪路,她还记得,两天前,她就是顺着这条雪路随马林来到这里的。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正顶了。

    杨梅的视线里,通往村外的雪路上来了一支马队,她数了数,一共有十八匹马,马上端坐着十八个挎双枪的人。

    站在院子里的马林也发现了马队,这时他回过头来,冲杨梅很暖地笑了一次,杨梅也回报给他一个微笑。马林一挥手拔出了腰间的双枪,沉甸甸地向街心走去。

    在后院撒尿的细草也看见了马队,他还没有尿,便向回跑,他一边跑一边喊:娘,娘,马来了,马来了。

    细草喊得兴奋而又响亮。

    秋菊抱着火枪走了出来,她冲细草说:听话,别出门,娘一会儿就回来。

    秋菊走出马家院门时,很认真地看了一眼坐在地窖口石头上的杨梅,她发现杨梅也在看她。

    枪就响了,响在腊月二十三的正午。

    十五

    暮色时分,逃离靠山屯的人们又蜂拥着回来了,一时间靠山屯鸡啼狗吠,热闹异常。

    在暮色中人们看到村街心那棵老杨树下,血水染红了积雪。二十具尸首横陈在雪地上,十八人躺在老杨树周围,老杨树旁倚着马林,另一个是秋菊,远远望去,两个人好像是走累了,坐在树下,倚着树身在休息。

    马林的眼睛大睁着,平举着那两把快枪,嘴角挂着那缕冷笑,血水已经硬在了身上。

    秋菊死死地抱着一杆火枪,她的头歪向马林那一侧。她也是脸上挂着笑的,却不是马林那种冷笑,而是很开心的笑。

    奇怪的是,十八个胡子身上都没有枪伤,血水一律都是从眼眶里流出来的,快枪手马林先让他们都变成了瞎子,然后才让他们死的。

    细草坐在母亲的一旁,他似乎坐了有些时候了,腿变得麻木了。他先是一迭声地喊:娘,娘,咱回家,回家。后来他就不喊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一股风吹来,地上的浮雪纷纷扬扬地飘着,细草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人们还看见马家院子里的地窖上坐着那个叫杨梅的女人。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石如碑。

    夜色终于淹没了靠山屯。

    腊月二十三傍晚的风里,送来疯女人耿莲的喃喃低语:来呀,你们都来干我呀——
………………………………

闯关东的女人 1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五年,中原水灾。先是滚滚浊浊的黄河水决堤而出,淹没了几十个县的田地和村庄。那一年,水灾之后,几十个县颗粒无收,瘟疫像野草样的蔓长,男女老幼的尸体横陈乡野。第二年,草青草绿,到了秋收季节,又来了一群满天满地的蝗虫。蝗虫所过之处,片草不留。多灾多难的中原,又一次背井离乡地大迁徙开始了。

    男人挑着全部家当,身后随着女人,老人牵着儿孙的衣襟,他们喊爹喊娘,一路跌跌跄跄地向北方走来。

    过了山海关,他们已流尽了思乡的泪水。北方寒冷的空气使这些中原父老打着长长短短的喷嚏,地冻天寒的天气,告诉他们已经进入关东的土地了。

    一

    流油的关东黑土地接纳了一拨又一拨中原人,他们依山傍水建起了自己的家园。这些大多来自河南和山东的迁徙者,不同的口音使他们分屯而居。河南人住在山南,山东人住在山北。刚开始,山南只有十几户河南人,山北也只有几户山东人,渐渐随着大批闯关东的中原人的到来,山南和山北的屯户渐渐地就壮大起来。他们分屯而居,泾渭分明。他们依据乡音聚集在一起,开荒种地,进山捕猎。从此,他们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

    是乡音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同乡一起流落在关东的土地上,他们没啥可说的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先来的人们腾出自己的房屋接纳后来者。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到,全屯子人一起动手,挖土伐树,帮助后来者建房盖屋。有了炊烟,有了鸡啼狗叫就有了日子。有了日子就有了故事。

    山北的山东屯,在那年秋天成就了一个喜事。大奎和乔麦花成亲了,那一年,大奎十八岁,乔麦花十六岁。大奎已经在山东屯里生活了两年了,乔麦花是今年刚随父亲来到了这里。大奎是一个人来到山东屯的,离开山东老家的时候,那时他们是一大家子人。有父母,还有一个十岁的妹妹。先是十岁的妹妹饿死了,母亲一路上一直在哭,为了背井离乡,为了饿死的女儿,母亲伤心欲绝,死去活来的就是哭。母亲本来就是拖着虚弱的身体上路的,一路上他们靠着吃野菜喝河水支撑着。他们想讨点吃的,可是路过的人家早已是十户九空了。剩下的一家也是饥肠辘辘,靠野菜树皮度日子。先是悲痛万分的母亲倒在了一个山坳里,父亲和大奎流着眼泪把母亲埋了,他们头也不回地上路了,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咬紧牙关,沿着同乡的足迹去闯关东。山海关已经遥遥可望,父亲却患了疟疾,父亲发冷发烧,上牙磕下牙。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无力行走了,大奎背着父亲,奔着遥遥可望的山海关去了。还没到山海关,父亲的身体就凉了,后来就硬了,大奎放下僵硬的父亲。此时,大奎已经欲哭无泪了。

    大奎只能把父亲埋在了关内,最后他只身一人来到了山东屯。同乡的男人女人接纳了他,帮他盖起了三间土屋,又分出了一块荒地。大奎幸运地活了下来。

    乔麦花的经历和大奎大同小异,一家子人就她一人来到了山东屯。也是好心的同乡收留了她。也是同乡做主,成就了大奎和乔麦花这门婚事。

    背井离乡的人们,难得有一次喜庆的事。大奎和乔麦花的婚事,变成了山东屯共同的喜事。他们倾其所有,拿出家里风干的腊肉,这是他们进入冬天后,猎到的果实,只有年节时他们才从房檐下,把风干的腊肉割下一块。家乡的风俗,婚丧嫁娶的少不了吹吹打打的鼓乐班子,刚刚组建起来的山东屯自然没有这样的班子。于是,一些壮年男人拿出家里的锅碗前来助兴;幸好闯到关东的大小孩娃跑前喊后;到关东才生下来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吮着母亲的**,咿呀助兴。一时间,小小的山东屯便被热闹和喜色笼罩了。

    这份热闹自然惊动了山南的河南屯,一干人等袖着手站在山坡上看热闹,先是被山东屯的娃喊:河南侉子,河南侉子。

    河南屯的娃也喊:山东棒子,山东棒子。

    河南人和山东人来到关东后,他们一直用这种称谓蔑视着对方,双方又没人能说出这种称谓的确切含义,在他们双方的心里一直认为这是骂人最解气的话。

    刚开始是孩娃们加入到了这种对骂之中,后来男人女人也加入到了对骂的阵中,一伙山下,一伙山上,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份热闹给大奎和乔麦花的婚礼增添了一道喜剧色彩。最后还是于三叔出面制止了山东屯男女老幼的谩骂,这种对骂才暂告一段落。

    于三叔是山东屯的创始人。他带着一家老小先在此地落脚生根的,从此便有了一家一户山东人在此落脚。于三叔在全屯人中年龄也最长,于是,一屯人的大事小情都是于三叔拿主张。大奎和乔麦花的婚事自然也是于三叔做的主。大奎和乔麦花的婚礼就是在于三叔的主持下进行的。

    两位新人在于三叔的指引下,拜了天,拜了地,双方父母都不在了,于是就拜乡亲,拜过了就入洞房了。

    在入洞房前,于三叔大着嗓门说:大奎、麦花你们俩听着,结婚生子天经地义,为了山东屯红红火火,你们要多生多养。

    这是一句平常的话,乔麦花却羞得两颊绯红。此时的乔麦花和半年前的乔麦花相比就像脱换了个人似的。半年前的乔麦花又黑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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