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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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自选集-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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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传淘金的人也淘出过狗头金的。顾名思义,那是一坨像狗头那么大的一块金子。分量足,成色也好。狗头金是天然金,一块狗头金能卖出他们想象不出的价钱。要得到一块狗头金,别说他们这辈子,就是下辈吃喝都不用愁了。狗头金,他们听说过,但谁也没见过。但狗头金时常被他们挂在嘴上,那是他们的一份念想,或说是一个痴梦。

    晚上,大树和小树睡在一个窝棚里。小树比大树小上个五六岁,二十刚出头,正是爱做梦的年龄。小树躺在窝棚里,望着缝隙中漏进来的一缕星光,啧着嘴说:哥,你说咱今年要是挖到狗头金,那以后的日子你说该有多好啊!

    大树没做狗头金的梦,他正想着华子呢。他离开华子的时候,华子的眼神让他刻骨铭心。他说不清那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反正他一想起她的眼神,人就六神无主的。他早就想娶华子了,他一直拖到现在还没娶她,是他一直有一种担心,怕自己有啥闪失。淘金人的命是说不准的。去年,山里发了一次洪水,就有另外一伙淘金人被大水卷走了。前年的两个淘金人被一群恶狼疯扯了。除去这些,生个大病小灾的,深山野岭的,叫天不应,唤地不灵,淘金人的命莫测得很。一直没有答应和华子结婚,他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华子。大树已经下好决心了,再拼死拼活地干上一年,明年就洗手不干了。这几年华子开豆腐房,他淘金,俩人也有些积蓄了。他们商量好,到时候就请人造条船,夏天时在江里捕鱼,等封江上冻了,就做豆腐卖,日子总会过得去。想到这些,大树就高兴得睡不着觉。到时候,他就可以整宿地搂着华子睡觉了。他喜欢闻华子身上的豆腥气,也更恋华子水豆腐一样的身体。

    小树在做狗头金的梦,大树却觉得狗头金离自己太远了,他不做。他只做和华子在一起的梦。小树见哥不说话,就继续啧着嘴说:哥,咱要是挖到一块狗头金,嘿嘿,你就把华子娶过来,咱们做买卖,做大买卖,就像金柜的胡老板那么有钱了,整天吃香喝辣的。

    大树翻个身,蒙眬中瞅着弟弟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就有些心疼这个弟弟。一家人逃荒来到大金沟镇,就只剩下他们哥儿俩。小树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做哥的早就为小树谋划好了,今年一过,就给小树成亲,再盖个房子,也让他做点小买卖。小树是个有心人,他把自己分到的那份金屑换成了银元,又把银元在胡老板那儿换成银票,自己从不乱花一个子儿。不像老蔫和刘旦,把金屑换了银元后,就急三火四地去妓院找相好的去了。那点血汗钱都填了无底洞。一冬下来,腰空兜瘪,只剩下被掏空的身子。

    大树怜爱地摸了一把小树冰冷的脸,喃喃道:小树,咱不做那白日梦,早点歇吧,明天就开工了。

    小树又吧嗒了一下嘴巴,嘀咕几句什么,侧过身睡去了。大树撑起身子,把小树的被角掖了掖,心里狠狠地说:弟呀,咱哥儿俩再拼死拼活干上这一年吧,明年说啥也不让你再干这个了。

    大树躺下了,他模糊着要睡去的瞬间,又想到了华子,心里想:真好啊。然后就沉沉地睡去了。

    老黄

    五个人泥一把、水一把地在残冰尚未化尽的溪水里开工了。

    雪水很凉,刺人的骨头。刚开始是猫着腰在溪水里捞沙,把沙石捞到老福叔面前,最后洗沙这道工序要由老福叔完成。

    老福叔的活儿很细,他把沙在水里淘了一遍,又淘了一遍。粗粗细细的沙粒顺着溪水流走了。筛沙的工具是自己做的,用柳条细细密密地编了,水可以慢慢地渗下去,但金屑却不会漏掉。有时老福叔筛了半晌,洗了半天,金屑一片也没有。老福叔就会哀叹一声,捉了袖口,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愁苦地瞅一眼当顶的太阳。

    此时正是初春,太阳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老福叔就在心里绝望地冲天空喊:老天爷呀,你开开眼吧,让俺少受些罪吧。

    喊完了,老福叔就憋了一肚子气,弯着腰,撅着腚,狠狠地用柳条编的簸箕向大树、小树、老蔫和刘旦他们从溪水里淘出的沙堆戳去。四个人淘出的沙已经有半人高了,老福叔都要一簸箕一簸箕地把它们筛完。碰上幸运的时候,簸箕的最底层会留下几粒一闪一亮的东西,那就是金屑了。老福叔眯了眼,用指头小心地把金屑蘸起来,然后解开怀,里面放着烟盒大小的口袋。他一手撑开口袋,仔细地把那粒金沙弹进口袋里,又严严地捂好,重新放到怀里。这时,老福叔的心情就会很好,嘴里发出一声:呔——人就仰了脸,望了眼灰蒙蒙的天,心里感恩般地喊了一声:老天爷呀,你是可怜俺啦。

    想过了,谢过了,老福叔又向沙堆扑去,重复地筛着沙。每一次都怀着美好的希望,至于是否有收获,那要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一个大上午下来,老蔫的双腿就抽筋了。刚开始他用双手去掰扯不争气的脚趾,脚趾上的筋脉拼着命地往一起缩,老蔫就咒:日你个娘,让你缩,你缩个鸟啊。骂完了,仍无济于事。他又在水里奔波几趟,整个小腿就都缩在了一起。老蔫跌坐在水里,扑腾一阵,忍不住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大树和小树奔过去,拖抱着把老蔫弄上岸。老蔫就水淋淋地瘫在岸边。老蔫三十多岁的汉子,脸上的胡须很密,却看不出一点凶相。相反,让人一看就是个面瓜,一副萎缩相。

    老福叔抬了脸,不屑地把老蔫瞅了,接着就骂:没用的东西,你的劲头儿呢,怕是都用在女人的肚皮上了吧。

    老蔫不说话,在岸上的沙地上滚,抽筋的滋味很难受,让人往一堆里缩。这些人都是老福叔带出来的,是打是骂,没人挑理儿。三十大几的老蔫早就到来大金沟了,先是帮人下江打鱼,后来又淘金,挣了一些散碎银两,也都让他喝了,嫖了。一个冬天,他三天两头地往窑子里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春天还没到,兜里已经是干干净净的,只能蹲在墙角晒太阳了。

    老福叔看了老蔫的样子就有气,拎着他的耳朵喊:啥东西,自己裆里的东西都管不住,你还是个人?

    老蔫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耷拉下脑袋,恨不能把头钻到裤裆里。

    老蔫独自挣扎了半晌,筋暂时不抽了。他就用巴掌狠抽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脚,噼噼啪啪的。人们看着,并不说什么。等老蔫把自己打够了,又趔趄着下水了。他一边奋力地淘沙,一边骂天咒地,他低声喊:老天爷呀,你造人干啥呀?造了人就该让人享福。这罪受的,还不如不是个人呢。

    众人听了老蔫的话,都笑,老蔫却不笑。

    此时只有叫老黄的那条狗一副悠哉的样子,它吊吊个肚子,东闻西嗅地寻找着吃食。人们带进山里的粮食不多,人都不够吃,哪还有狗的份儿。老黄就自力更生,它早就习惯了。人们吃饭时,它决不会往跟前儿凑。它躲到下风口,扬了头,抽搭着鼻子使劲儿地嗅着。让人看了就想笑。食物的气味刺激得老黄直打喷嚏,然后它就吊着肚皮,到处去打秋风。

    老黄终于有所斩获。它在水里左扑腾,右扑腾,竟叼出一条鱼来。那条鱼尺八长,在老黄的嘴里活蹦乱跳着。

    众人见了,惊呼一声:鱼,好大的一条鱼。他们想奔向老黄,把鱼从老黄的嘴里夺过来,晚上大家就可以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鱼汤了。老福叔直起腰,说了句:拉倒吧,别跟一条狗争食。

    人们听了老福叔的话,都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老黄把鱼叼到岸上去。鱼还没死,在岸上一下下跳着,老黄并不急于吃,它伸出爪子,一下下逗弄着那条鱼。鱼终于不动了,老黄才张开嘴,朝鱼咬去。虽然饿,但吃得并不慌,慢条斯理的样子,看着很绅士。

    老福叔很喜欢老黄,这和老黄传奇的身世有关。

    那会儿老福叔还和别人搭帮淘金,老黄的母亲也还是正当年的少妇。老福叔把它带到山里,却忽略了一个问题——老黄的母亲发情了。在有人没狗的世界里,这个问题很难解决。老黄的母亲就急得团团乱转,不停地发脾气,见什么咬什么。

    一天夜里,老黄的母亲失踪了。那会儿,老福叔就想,这狗一准是跑出山里了。可几天后,狗竟奇迹般地回到了老福叔的窝棚前,仿佛是做错事的小媳妇,低眉顺眼的样子。老福叔疑惑间,抬起头,顺着狗的身后望去,就看见了两只狼,正恋恋不舍地朝这里望着。老福叔一惊,吓出一身冷汗,这狗竟和狼私奔了数日。

    那晚,狼在淘金人的窝棚周围嗷叫了一晚,狼是想诱走这条狗。狗不走,钻到老福叔的窝棚里,安静地和老福叔挤了一晚。后来,那两只狼走了,再也没有骚扰过狗和淘金人。

    几个月之后,那狗竟产下一崽。这崽就是如今的老黄。老黄随它母亲,通身黄色,一点杂色不染。老福叔知道,老黄有着狼的血统,这一点从小就可以看出来。老黄要比一般的狗生猛,但也重情谊,它知道谁近谁疏。就是这个老黄曾救过老福叔的命。

    那一年也是淘金,他们为能多淘几粒金屑,迟走了两天。溪水都结了冰碴了。他们往回走时,要走上两天的老林子,结果他们走到老林子时,遇上了那年的第一场大雪。大雪一过,四周白茫茫一片,他们迷路了。几个人在老林子里转悠了三天,愣没走出去。这时的老黄才知道人们迷路了。它用嘴扯着老福叔的裤脚,一边跑,一边叫,在前面引路,终于把人们领出了老林子。走出老林子,人们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以后,老福叔就更加疼爱老黄了。有事没事的,从不让老黄离开自己半步。老福叔和狗睡在一个窝棚里,他和老黄是抱着睡的,这样狗和人就都很温暖。知道老黄身世和经历的人,都要高看老黄一眼,认为它不是一般的狗。老福叔为拥有老黄而感到骄傲,出来淘金也总把老黄带在身边。老福叔从心底里,认准老黄是他的一个伴儿;况且,老黄还救过他的命呢。

    然而就是那一晚,竟成了老黄生命的绝唱。

    那天晚上,春天似乎还没有走远,远近的山坡上野花竞相开着,空气里有一缕淡淡的香气。这样的夜晚,应该说是不冷不热了,累死累活了一天的淘金人,都沉沉地睡去了。

    老黄和老福叔,一人一狗依旧搭伙在一个窝棚里;所不同的是,人和狗已不再依偎着睡了。

    老福叔躺着。老黄趴着,把两只前爪伸出,头放在前爪的中间,一只耳朵贴着地面,闭着眼睛,眼皮还不停地打着颤。老福叔的呼噜声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老黄早就习惯老福叔的呼噜声了;没有了老福叔的呼噜声,它会显得烦躁不安。

    就在这时,警醒的老黄抬头,竖起了耳朵,它发现了几百米之外的异样。狗毕竟不是人,警惕、敏感是它的本分,它以最快的速度冲出窝棚,站在一个高岗上,耳朵仍然竖着,听着黑暗深处的每一丝动静。人们仍没有一丝警觉,老福叔的呼噜一如既往地响着,宛如一首歌,没头没尾的样子。

    老黄并不是虚张声势,果然它发现了情况——先是一只狼,那是头狼,躲在一棵树后,冲着山坡上的窝棚探头探脑地张望。

    头狼的身后,是几只饿疯的狼。春末夏初,人熬苦,狼更熬苦,青黄不接呀。在这个季节里,淘金的人每年都会受到狼的袭扰。狼饿狠了,就嗅到了人味儿。狼们禁不起人的诱惑,明知有风险,还是要铤而走险。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在头狼的召唤下,它们准备孤注一掷。可人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仍沉在梦里,做着关于狗头金的梦。

    老黄先是啸叫一声,这一声啸叫是介乎于狗和狼之间的一种叫,但绝不是吠。它是在提醒人们眼前的危险。老福叔最先醒来,一摸,身边的狗没了,知道要出事了。起初的瞬间,他并不知道外面的危险是来自狼。以前也发生过淘金人打劫淘金人的事,为了淘到的金沙,两伙人打起来了。劫了金沙的人借着夜色逃进山里,没人知道劫者的去向,死了也就死了,伤了也就伤了。这是一方没有王法,也没有道义的世界。老福叔很快就清醒了,这时不应该有人来,这才入夏,淘金才真正的开始,揣在老福叔怀里的金沙还不过烟荷包的一个底儿。

    老福叔走出窝棚,就看到了那群狼。确切地说,他是先看到了那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这种事,老福叔遇见得多了,他并不恐惧,冲着大树的窝棚喊了一声:大树,抄家伙,有狼。

    大树、小树、老蔫和刘旦也都醒了,纷纷从窝棚里爬出来。大树的窝棚里有一杆火枪,火枪是专门对付人和狼的。在这深山老林里,每一伙淘金人都有这样一杆火枪。这杆火枪归大树保管。枪里装着**和枪砂。“轰”的一声,威力无比的样子。大树提了火枪走出来,药和砂早就装好了,枪和人都要时刻准备着。

    大树拉开架式准备冲狼群放上一枪,老蔫和刘旦躲在树后,用手捂住了耳朵。可左等不响,右等也不响,老福叔也等急了。狼群趁这工夫,又往前靠近了十几米。老福叔就吼了一声:大树,咋还不放?

    大树气急败坏地喊:哑火了,怕是枪药受潮了。

    日他奶奶。老福叔咒了句。

    老黄也在等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声音,这事它在以前也遇过不止一次了。只听“轰”的一声,狼群就散了,这时它就乘胜追去,咬不死,也能扯下两口毛来;说不定还能让哪只狼出点血,挂点彩什么的。久未闻过的血腥气,会让它激动好些日子,它喜欢那种味道。

    “轰”的一声没有等来,老黄有些失望。大树慌慌地上窝棚里装**去了。此时的它显得形只影单,甚至有一些悲壮。狼们看着人咋咋呼呼的,却并没有弄出什么名堂,心里就多了些底气。它们一点点向窝棚靠近,这时它们也看到了老黄,似曾相识的样子,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黄见狼们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让它有些气恼。这是它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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