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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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自选集-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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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山伤口已经不疼了,气色也好了许多。他听了菊香的话,叹了口气说:可惜让我赢了,她应该嫁一个好人家。

    菊香埋怨道:当时你要是下决心不赌,怎么会有今天,这是过的啥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冯山想到了槐。一想到槐他心里就不是个味,本来槐该名正言顺地喊他爹的,现在却只能喊他舅。

    冯山咬着牙就想,是人是鬼我再搏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壮志未酬。

    半晌,菊香又说:你打算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

    冯山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文竹。当初他赢下文竹,因为文竹是杨六的一个筹码。他对她说过,给她自由,她却没有走。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天下来,他看得出来,文竹是真心实意地照料他。以后的事情,他也不知会怎样,包括自己是死是活还是个未知数,他不能考虑那么长远。

    菊香又说:有她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明天我就回去,看看那个“死鬼”。

    冯山躲开菊香的目光。他想菊香毕竟是有家的女人,她还要照看她的男人,不管怎么说那男人还是她的丈夫。这么想过了,他心里就多了层失落的东西。

    他冲菊香说:你回去吧,我没事。

    菊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就走了出去。外面文竹已剥完了兔子皮,正用菜刀剁着肉。菊香望着文竹一字一顿地说:你真的不走了?

    文竹没有说话,她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菊香又说:你可想好了,他伤好后他还会去赌。

    文竹举起菜刀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但很快那把菜刀还是落下去了,她更快地剁了起来。

    菊香还说:他要是不赌,就是百里、千里挑一的好男人。

    文竹这才说:我知道。

    菊香再说:可他还要赌。

    文竹抬起头望了眼菊香,两个女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就那么长久地望着。菊香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她又说:你可想好喽,别后悔。

    文竹一直望着菊香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

    那天晚上,窗外刮着风,风很大,也很冷。

    冯山躺在炕头上无声无息,文竹坐在炕梢,身上搭着被子。灶膛里的火仍燃着。

    文竹说:你到底要赌到啥时候?

    冯山说:赢了杨六我就罢手。

    文竹说:那好,这话是你说的,那我就等着你。

    冯山又说:你别等着我,是赢是输还不一定呢。

    文竹又说:这不用你管,等不等是我的事。

    冯山就不说什么了,两人都沉默下来。窗外是满耳的风声。

    文竹还说:你知道我没地方可去,但我不想和一个赌徒生活一辈子。

    冯山仍不说话。灶膛里的火有声有色地燃着。

    文竹再说:那你就和杨六赌个输赢,是死是活我都等你,谁让我是你赢来的女人呢。

    冯山这才说:我是个赌徒,不配找女人。说到这儿他又想到了菊香还有槐,眼睛在黑暗里潮湿了。

    文竹不说话了,她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冯山躺着的地方。

    十一

    冯山找到杨六的时候,杨六刚从女人的炕上爬起来。杨六身体轻飘飘的正站在院外的墙边冲雪地里撒尿。他远远就看见了走来的冯山,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没料到冯山这么快就恢复了元气。

    上次冯山输掉了一条手臂,是他亲眼看着冯山用斧头把自己的手臂砍了下去,而且那条手臂被一只野狗叼走了。杨六那时就想,冯山这一次重创,没个一年半载的恢复不了元气。出乎他意外的是,冯山又奇迹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知所措地盯着冯山一点点地向自己走近,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杨六的心头。

    一场你死我活的凶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还是那间小屋,冯山和杨六又坐在了一起。冯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不可能把剩下的那只手押上,如果他输了,虽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但他却不能再赌了。冯山不想要这样的结局,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冯山便把自己的性命押上了。如果他输了,他会在大西河凿开一个冰洞,然后跳进去。

    杨六无奈地把所有家产和女人都押上了。杨六原想自己会过一个安稳的年,按照他的想法,冯山在年前是无论如何不会找上门的,可冯山就在年前找到了他。

    无路可退的杨六也只能殊死一搏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早一天摆平冯山,他就会早一天安心,否则他将永无宁日。杨六只能横下一条心了,最后一赌,他要置冯山于死地,眼见着冯山跳进大西河的冰洞里。

    两人在昏暗的油灯下,摆开了阵势。

    文竹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忐忑不安过,自从冯山离开家门,她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她一会站在窗外,又一会站在门里。

    冯山走了,还不知能不能平安地回来。冯山走时,她随着冯山走到了门外,她一直看着冯山走远,冯山走了一程回了一次头,她看见冯山冲她笑了一次,那一刻她差点哭出声来,一种很悲壮的情绪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她不错眼珠地一点点望着冯山走远了。

    无路可去的文竹,把所有的希望都系在了冯山身上。当初父亲输给杨六,杨六又输给冯山的时候,她想到了死,唯有死才能解脱自己。当冯山完全把她赢下,还给她自由的时候,死的想法便慢慢地在她心里淡了下去。当冯山失去一条手臂时,她的心动了,心里那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燃烧了起来,她相信冯山,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文竹现在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期盼折磨着。

    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冯山还没有回来。文竹跪在地上,拜了西方拜东方,她不知道冥冥的上苍哪路神仙能保佑冯山。文竹一双腿跪得麻木了,她仍不想起来,站起来的滋味比跪着还难受,于是她就那么地久天长地跪着,跪完北方再跪南方。

    五天过去了,七天过去了。

    冯山依旧没有回来,文竹就依旧在地上跪着,她的双腿先是麻木,然后就失去了知觉。她跪得心甘情愿,死心塌地。

    十天过去了。

    冯山仍没有回来。

    文竹的一双膝盖都流出了血,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等来冯山的。

    窗外是呼啸的风,雪下了一场,又下了一场,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空便混沌在一处了。

    文竹跪在地上,望着门外这混沌的一切,心里茫然得无边无际。第十五天的时候,那个时间差不多是中午,文竹在天地之间,先是看见了一个小黑点,那个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终于看清,那人一只空袖筒正在空中飘舞,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冯山。她一下子扶住门框,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

    冯山终于走近了,冯山也望见了她,冯山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他站在屋里仰着头说:我赢了,以后再也不会赌了。说完便一头栽在炕上。

    十二

    冯山赢了,他先是赢光了杨六所有的房子、地,当然还有女人。杨六就红了眼睛,结果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他要翻盘,赢回自己的东西和女人。

    当他颤抖着手在契约上写下字据时,冯山的心里“咕咚”响了一声,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父亲的仇报了,父亲的脸面他找回来了。

    杨六的结局有些令冯山感到遗憾,他没能看到杨六走进大西河。杨六还没离开赌桌,便口吐鲜血,倒地身亡了。

    冯山昏睡了五天五夜后,他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很隆重地为母亲迁坟。吹鼓手们排着长队,吹吹打打地把母亲的尸骨送到冯家的祖坟里,和冯山的父亲合葬在一处。冯山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母亲第一次下葬的时候,他还小,那时他没有权利为母亲送葬,杨家吹吹打打地把母亲葬进了杨家的坟地。从那一刻,他的心里便压下了一个沉重的碑。此时,那座沉重的碑终于被他搬走了。他抬着母亲的尸骨,向自家的坟地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冲着风雪喊:娘,咱们回家了。

    他又喊:娘,这么多年,儿知道你想家呀。

    他还喊:娘,今天咱们回家了,回家了……

    冯山一边喊一边流泪。

    风雪中鼓乐班子奏的是《得胜令》。

    安葬完母亲的第二天,冯山便和文竹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又是几天之后,菊香和槐回到了这里,他们回来就不想再走了。菊香和槐都穿着丧服,菊香的痨病男人终于去了。

    当菊香牵着槐的手走进冯山两间小屋的时候,这里早已是人去屋空了,留下了冷灶冷炕。

    槐摇着母亲的手带着哭腔说:他走了。

    菊香喃喃着:他们走了。

    槐说:他们会回来么?

    菊香滚下了两行泪,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槐咬着牙说:我要杀了他。

    菊香吃惊地望着槐,槐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槐又说:我早晚要杀了他。

    “啪”,菊香打了槐一个耳光,然后俯下身一把抱住槐,“哇”的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不许你胡说。她在槐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她所熟悉的疯狂。当年冯山就是这么咬着牙冲杨家人说这种话的。她不想也不能让槐再走上冯山那条路。

    菊香摇晃着槐弱小的身子,一边哭一边说:不许你胡说,他是你亲爹呀。

    槐咬破了嘴唇,一缕鲜血流了出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然后又说:那他为啥不娶你,我要杀了他。

    菊香就号啕大哭起来。

    几年以后,这一带的赌风渐渐消失了,偶尔有一些小打小闹的赌,已经不成气候了。赌风平息了,却闹起来胡子。

    很快,一支胡子队伍成了气候。一只失去左臂的人,是这只胡子队伍的头儿,被人称作“独臂大侠”,杀富济贫,深得人们爱戴。

    又是几年之后,一个叫槐的人,也领了一班人马,占据了一个山头,这伙人专找“独臂大侠”的麻烦。

    两伙人在山上山下打得不可开交。

    人们还知道“独臂大侠”有个漂亮的压寨夫人,会双手使枪,杀人不眨眼。槐的母亲痛心儿子占山为王,吊死在自己家中。槐率所有的胡子,为自己的母亲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灵。人们都说槐是个孝子。

    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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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 2

    九

    章老师和李红梅结合,在当时人们的眼里是多么幸福般配的一对儿呀。一个是学校的老师,另一个是医生,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就是那栋筒子楼,也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滋味。

    每天下班的时候,筒子楼的走廊里,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生活景象。因炒菜而炝出的各种油烟味,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差不多留在省城里的大学生,都是在这种条件下生活着,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这时,已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切都在无序当中向有序发展着。

    李红梅和章老师的生活早已平静下来,他们的新婚蜜月早在他们结婚前就已经完成了,他们现在和所有新婚夫妇一样,过着白手起家的日子。

    下班之后,两人吃过饭,心情好,又赶上天气好的话,他们会走出筒子楼到外面散散步,或者坐在树荫下看一看身边走过的那些遛弯的人。

    刚开始也并没什么,后来李红梅就关注起那些年轻孕妇了。她们挺着肚子在自己面前走过,她的心里就空空落落的。她何尝不希望自己生个孩子呢,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权利。她只能羡慕地看着别人腆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在她面前走过,她的心里就痒痒的。章老师的目光有时也去追寻这些孕妇的背影,他还当着她的面感叹道:怀孕的女人是最幸福和值得骄傲的女人。

    她听了他的话,心里就有了气。他们在结婚前偷尝禁果时,他就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学医的,不会出现差错。可结果却酿成了大错。一想起这些,她心里就有气。听他这么说,就没好气地说:要不是你的错,我现在说不定孩子都生下来了。

    章老师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副无滋无味的样子。

    转眼就是春夏秋冬一个轮回,日子就在这种不经意间流逝了。昔日那些腆着肚子怀孕的女人,孩子早就生下来了,夫妇在散步时,已经堂而皇之地把他们的孩子抱了出来。孩子们都一副健康的样子,有的还咿咿呀呀地学语。李红梅走过他们身边时,总是忍不住多看这些孩子几眼,或者伏下身逗一逗这些可爱的孩子,当离开这些孩子时,心里不免空空落落的。一晃自己也是二十八九岁的人了,章老师也已三十出头了。这种毫无变化,水波不兴的日子,使她寂寞,让她冷清。

    和他们共同住在筒子楼里的一些年轻老师或者学校里的员工,已经有人辞去了公职,下海做起了生意。

    刚开始李红梅觉得这些人的举动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这样的想法和章老师不谋而合。章老师认为,当老师是世界上最稳定的职业,有一份固定的收入,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这样的职业到哪里去找呢。

    可随着时间的变化,那些下海办公司,或者跳到其他公司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都搬离了筒子楼,有的是自己买了房子,有的是公司分给了他们房子。

    毫无变化的是章老师和李红梅他们这些人。李红梅就开始抱怨,抱怨医学院还不给章老师分房子。在这几年当中,学院里盖了几栋楼,那些楼都用在了教学上,或者做了学生宿舍。恢复高考以后,学院每年都在扩大招生,原来的教学设施早就跟不上形势的需要了。也盖了一两栋教职员工的宿舍楼。但都被那些教授分走了。

    章老师现在只是一名讲师。他也是工农兵学员出身,这样的身份让他尴尬。有一阵嚷嚷着工农兵大学生的学历不承认了。他和李红梅共同复习,又考了一次,总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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