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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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自选集-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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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孩子生了。

    随着孩子呱呱落地,著名的“九?一八”事变爆发了,先是东北军撤离了奉天,一直撤到了关内,很快,日本人占领了奉天。

    接着整个奉天城内就乱了。

    谢伯民的药店生意也开始不景气了,少东家痛下决心,关闭了几家药店。剩的几家药店,还勉强可以维持开销。

    外面一乱,谢伯民很少往外跑了。上午,他到中街附近的几家药店看一看之后,他便径直回到了家中。于是,关上门,便陪着春芍和儿子。

    他们为孩子取名为谢奉。

    外面的世界正乱的时候,他们关起门来,过起了品味戏文品味人生的日子。虽然买卖不好,但谢伯民这么多年的积蓄足够他们生活一阵子的。他们一边带孩子,一边享受着他们别样的生活。戏园子关闭了,他们无法再去听戏了,在家里少东家把春芍装扮了,让装扮好的春芍施展一下身段,他们的身旁放着留声机,春芍不能唱了,留声机能唱。于是,他们又找到了各自的感觉。春芍觉得,此刻,不是留声机在唱,而是自己在情真意切地唱。谢伯民眯着眼睛,他在欣赏着眼前、耳旁的一切。春芍虽生育过孩子,但眼前的春芍仍和十六岁时一样,凸凹有致,一个云手,一个媚眼,都让少东家回到了从前。此情此景,春芍便成了戏中人,少东家就是迷戏的人。于是,日子就是日子了。春芍有时会想起北镇的戏班子,眼下兵荒马乱的,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但很快就又淡忘了,她对眼前的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在少东家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窗外的一切恩怨,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关起门来,享受着这份宁静和天伦之乐。

    孩子呀呀地学语了。

    孩子又蹒跚地走路了。

    孩子会跑了。

    ……

    谢伯民很喜欢谢奉,他会拿出大半天时间和孩子玩在一起,他们楼上楼下地捉迷藏,孩子很开心,谢伯民也很开心。

    春芍看着儿子和丈夫这样无忧无虑地玩在一起,她总会露出舒心的笑。

    有时,她也会觉得挺寂寞的,她想看场戏,或者看场电影,但外面大部分戏园子、影院都关闭了,也没有个去处。她只是想一想,很快就忘记了。她满足眼前的生活。

    她学会了为丈夫熨衣服,她看着丈夫穿着自己亲手熨过的衣服,她的心里比丈夫的衣服还要熨帖。

    她觉得眼前的日子才是日子。

    一晃,又一晃,儿子八岁了。

    儿子已经开始上学了。

    此时,春芍已经学会了等待。她天天在等出门的丈夫和外出上学的儿子,她倚门而立,等待变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突然有一天,儿子呼叫着跑了回来。他一边跑一边喊:妈,妈,解放军进城了,进城了。他的一张小脸因激动和兴奋而涨得通红。

    春芍走出家门,果然看见了一队一队的队伍走进城里,以及道路两旁欢天喜地的人群。

    春芍不知道解放军进城是好事还是坏事。接下来,事情就有了变化。

    谢伯民回到家后,叹着气说:药店怕是保不住了。

    不久,谢伯民又说:咱家以后就没药店了。

    春芍不解地问:咋了?

    谢伯民就平平静静地说:交公了。

    于是,一切便都交公了。

    那些日子,谢伯民天天出去。又有一天,谢伯民回来冲春芍说:城里怕啥也没有了,我不想在城里待了。

    春芍就茫茫然然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谢伯民说:咱们回北镇吧。

    春芍无法驾驭眼前的生活,这么多年的日子都是谢伯民当家。谢伯民说回北镇,她只能回北镇了。

    这时,春芍又想起了北镇的戏班子。

    于是,一家三口人便回到了北镇。

    十四

    北镇自然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北镇的戏班子也烟消云散了,牤子早就和十里香相好了。当年在谢家大院,十里香小产的那个孩子,就是牤子的。他们竟瞒了这么多年,直到戏班子解散,他们才公开过去的秘密。

    春芍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没有成为角儿时,她曾经暗恋了牤子许多年,那时牤子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没想到,她正在暗恋牤子时,牤子早就和十里香相好了。此时想起这些,她觉得自己当年真傻。

    回到北镇以后,谢伯民当起了教师。

    谢伯民脱去了西装,换上了中山装。

    春芍还没有找到合适工作,那时,小地方女人很少出门工作。于是,春芍只能在家里等待着。

    每天一大早,丈夫去教书,儿子谢奉去上学,家里就只剩下春芍。

    有时她也到街上去转一转,有许多当地人仍认得她,于是和她热情地打招呼。北镇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的熟悉。有一次,她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她当年和宋先生住过的小院,此时的小院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她走到那儿,心动了一下,最后她转过头,快步地离开了那里。

    后来她听说,在她和马占山走后不久,宋先生也在北镇消失了,消失的宋先生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时,她的耳畔又回响起宋先生当年的呼喊声:春芍呀,我的春芍呀——

    她抬头望了望北镇的天空,天空依旧是以前的老样子。过去却恍若隔世,她自己觉得做了一个梦,梦醒了,一切都如以前。

    回到北镇以后,她更多的时候,想到了从前,从前的事情,过电影似的,一一在她眼前闪过。她想到的更多的自然是在戏班子里的那些日子,往昔的一切,都一件件地涌现在她的眼前。

    现在牤子和十里香就住在距她家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不再唱戏的牤子,当起了商店的售货员,每日也早出晚归的。

    她来到牤子和十里香家里,看到戏班子里那些行头还在,却蒙上了一层灰尘。三个人凑在一起,话题自然离不开戏班子,牤子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他们自然地提到了牤子和春芍唱对手戏时的种种情形。不知为什么,提起这些春芍的脸就红了。几个人说兴奋了,牤子就提议唱一段,久不唱戏了,浑身都憋得发痒。于是,牤子和十里香就唱,虽不是在舞台上,但他们的举手投足还是那么有味。春芍坐在一旁看着看着,她竟突发奇想:要是此时,站在牤子身旁的不是十里香,是自己将会怎么样呢?清醒过来之后,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从那以后,只要她一有时间,便往牤子家跑。哪怕她只听到牤子哼上几句,心里也是妥帖的。

    丈夫谢伯民照例早出晚归,每次丈夫回来都要和她说上好大一会儿学校里的事。刚开始她还觉得新鲜,渐渐地,她就有些厌倦了,丈夫再说时,她就没好气地打断谢伯民的话头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谢伯民说不上别的,于是就沉默着。

    这时,她就愈发地想见到牤子,只有见到牤子她才有许多话要说。

    每到傍晚,丈夫和孩子回来了。这时她早就做好了饭菜,她估计牤子也该下班了,她精心地把自己收拾一番,头梳了,衣服换好了,然后冲丈夫和儿子说:我出去一下呀。

    她匆匆地走出家门,仿佛已经听到了牤子正在字正腔圆地在唱那曲《大西厢》。她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朝着牤子家走去。
………………………………

文官武将 1

    一

    文官姓胡,叫胡伟岸,当然这是他参加工作后才起的名字。胡伟岸是作家,享受军职待遇。作家不是什么官衔,人们就都叫他胡作家。胡作家现在已经离休,住在干休所里,享受着军职待遇,房子是五室两厅。人们看到胡作家的房子时,才想起人家是享受着军职待遇。

    胡作家很普通,在职时是文职军人,肩章上的金豆银豆是没有的,只有一朵花,象征着文职和武职的区别。文职不像武职区分得那么细,从排职干部到军职干部,肩膀上都扛着一朵花,分不出个大小来。因此,人们就不知道胡作家的级别,胡作家也不想让人们知道这些,部队的作家嘛,是靠作品说话的。从年轻那会儿到现在,他一直笔耕不辍,写来写去的就成了作家。这在当初他放牛时,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武将是军区的副司令员,姓范,叫范业。以前参加革命前叫范勺,这名字不好听,当时的八路军领导听了先是皱眉头,然后就笑了。于是,就给他起了范业这个名字,“业”意味着革命事业的意思。

    范业将军在职时是中将,正儿八经的将军,肩上的两个金豆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范将军走在营院里,下级军官和士兵都眯着眼睛给他敬礼——将军肩上的金豆太耀眼了。

    范将军人很威武,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做将军的料。行伍出身,出生入死,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又到抗美援朝、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他都参加过。战斗把范业历练成了职业军人,就是脱了军装,穿上背心短裤往那儿一站,人们也一眼认得出他是军人。

    范将军也离休了,不穿军装的范将军住进了干休所。他是大军区副职待遇,住的是二层小楼,有专车和公务员。范将军虽然不穿军装了,但那栋将军楼代表着一切,像他曾经扛在肩上的金豆一样醒目。

    小楼周围的环境很静,人们路过小楼时,都不由得放慢脚步;就是忍不住的咳嗽,也在嗓门深处给处理了。人们知道,这里住着范将军,弄出了大动静,就是对将军的不敬。

    范业将军在晚年的闲暇里,回顾这大半生走过的岁月时,也想到了当年放牛的日子。当时就是让他往死里想,也不会想到将来能是这样。

    几十年前的范将军,一点也不像将军。那会儿他正和自己童年的伙伴——胡伟岸一同在山坡上放牛。

    晚年的将军和胡作家时常会想起少年时光,日子也恍惚间回到了从前。

    二

    如今的**和老范都是放牛娃出身,两人不仅是同乡,还同岁。那一年,他们都差不多是十三岁。小胡给前村的王家大户放牛,小范给后屯的李家放牛。不知什么时候,两拨牛就走到了一起,小胡和小范也就走到了一起。放牛的日子很乏味,两个少年聚到一起也是个伴儿,说说牛,讲讲别的,然后看着牛们漫不经心地在山坡上吃草,不紧不慢地打发着日子。

    小胡和小范也躺在一棵树下的荫凉里,看天上的白云。他们眯着眼,耳边响着肚子的咕咕声,早晨喝得稀饭,两泡尿下去,肚子就瘪了,饥饿让他们想象着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此时此刻的两个少年,做梦也不会想到将来是什么样?能吃上饱饭就是他们最大的梦想。

    他们忍饥挨饿,熬到天黑后,赶着各自的牛,一摇一晃地向前村、后屯走去。分手时,相约着明天再一起做伴放牛。

    如果不发生意外,两个人的日子就不会有什么改变,也不会有做梦也想不到的将来。

    那是一天中午,王家的一头母牛怀春了,招引得王家的一头公牛和李家的一头公牛发了情。两头发情的公牛都红了眼睛,它们明白,要想得到爱情,势必要有一场激战。于是,山坡上,两头公牛摆开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这场变故,小胡和小范也发现了。但他们并没有觉得势态会有多严重,倒觉得单调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乐子。他们站在牛的身后,呐喊助威,甚至希望各自的牛能表现得勇猛一些。公牛受到了人的鼓噪,身上的牛毛都竖了起来,它们怒目圆睁,向情敌发动了进攻。犄角抵在一起的搏击声,和皮肉相撞的摩擦声,让两个放牛娃激动得手舞足蹈。

    没多久,事态急转直下,李家的牛把王家的牛抵瞎了一只眼睛,血顺着牛眼汩汩而出;王家的牛也把李家的牛身上剐开了一道口子,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俩人这才觉出事情有些严重了,他们不是心疼牛,而是怕回去无法和东家交差。他们拼命地想把两头牛分开,斗红了眼的牛已经不把放牛娃放在眼里了。两头牛纠缠在一起,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像两座山似的轰然倒下。它们倒下了,睁着血糊糊的眼睛,口吐血沫,气绝身亡。

    两个少年傻了,一时没了主张。他们苍白着脸,双腿发抖地齐齐给死去的牛跪下了,心里喊着:牛哇,你们咋就死了。

    他们马上就想到了后果,东家是不会饶了他们的,赔牛,就是卖了自己也赔不起哇。

    他们呆立在那里。其他的牛嗅到了血腥气,嗷叫一声,四散着跑远了。两人终于醒悟过来,像死了爹娘般“呜哇”一声,哭嚎了起来。那只挑起事端的母牛,幸灾乐祸地瞪着一双迷醉的眼睛,望着躺在地上的两只公牛,然后又困惑不解地看一眼抱头痛哭的放牛娃,无辜地摇着尾巴走开了。

    也就是那天的傍晚,山下过来了一支穿灰衣服的军队。俩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约而同地说了句:咱们跑吧。

    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一走了之。于是,俩人趁着暮色的掩护,像两只丧家犬似的,尾随着队伍,钻进了夜色中。

    那会儿,他们还分辨不清前面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仓皇与忙乱,只能让他们毫无选择地随着队伍往前走。

    许多年过去了,一想起当年的革命动机,他们自己都会感到脸红心跳。

    这是一支八路军的队伍,以前八路军的队伍都在深山老林里和鬼子周旋。听说美国人在日本的后院投了两颗***,把日本人炸得没心思恋战了。于是,八路军从老林子里杀了出来。两个少年歪打正着地撞上了。一切就是这么巧合。

    三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两个放牛娃就这样参加了八路军。他们首先有了自己的新名字——胡伟岸和范业,叫惯了小名的两个放牛娃,在领导喊他们的新名字时,还以为是在喊别人。等他们确信那崭新的名字已经属于自己时,心里一下亮堂起来,举手投足都是另一番滋味。从此,放牛娃走上了一条革命的道路。

    参军不久,一位八路军的团长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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