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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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自选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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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啥看?你们的老子也不认识了?孩子们马上埋下头,真真假假地吃,等父亲一离饭桌,他们终于忍不住,“轰”的一声笑了,他们交头接耳,小声地说:饿死鬼,饿死鬼!

    孩子们的话是母亲冲他们说的,母亲说:瞧你们的爸爸,那饿死鬼的样儿!孩子们记住了,他们小声说“饿死鬼”时,心里面充满了快感。

    许多年之后,大起来的孩子们,斥责父亲的吃相时,父亲听了,久久没有言语,他的神情有些黯然。许久父亲才说:你们没挨过饿,知道个屁!父亲说到这儿,便再也不说话了。他的目光,透过窗子望着极远处的天边。这时,他又回想起了吃百家饭时的童年,那是怎样的一段岁月呀!在这家吃了上顿,还不知何时在另外一家吃到下顿呢。父亲一想起童年,心酸无比。

    三个孩子中,父亲最喜欢的还要数晶。晶虽说是女孩子,但胆子比林和海都大。星期天,父亲没有什么大事,总要带上三个孩子去打靶。他一个星期不听枪声,浑身上下就不舒服。每次打靶,林和海都躲得远远的,还用双手捂住耳朵。唯有晶不捂耳朵,她随在父亲身后,睁圆了眼睛,看着父亲手里的枪,一张小脸激动得通红。父亲先是让林来打,林不敢。在父亲的强迫下,他双手握住了枪,闭着眼睛,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响,他把枪扔了转身就跑。父亲大骂:没用的东西!

    海更是胆小如鼠,他还没摸到枪,就尿了裤子,气得父亲一脚把他踢出老远。轮到晶时,她不慌不忙,拿起来就射,她一边射击一边呀呀地喊着什么。

    从此以后,父亲再去打靶,便只带晶一个人了。晶的枪法在父亲的**下,差不多每次都能射在靶子上。父亲对林和海失望的同时,对晶燃起了希望之火。

    一转眼,父亲就五十岁了。

    五十岁的父亲想起了老家靠山屯。在这之前,父亲曾无数次地想起过老家,但只是匆匆而过的一个念想而已。五十岁的父亲心情却不一样了,靠山屯一旦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便再也挥之不去了。

    于是父亲决定回一趟老家。父亲回老家时,是坐着自己的专车走的。父亲原来那辆华沙牌轿车,已经换成了上海牌。父亲带着警卫员还有秘书便匆匆上路了。父亲先到了家乡所在地的省军区,省军区早就接到了父亲要来的通知。他们热情地接待了父亲,并一再要求父亲要有所指示。父亲心不在焉地在省军区的院里走了走看了看,胡乱地指示了两条,便归心似箭了。以前,父亲回老家的心情从没有这么迫切过,马上就要到家门口了,父亲实在无法忍受思乡的煎熬了。当天父亲就奔靠山屯而去。省军区为了使父亲高兴,同时也为了使父亲这次返乡之旅愉快,他们做了周密的安排。除派出一个警卫排外,另外又派出了两辆卡车,车上装满了大米,还有猪肉粉条子。省军区的领导也亲自陪同,于是,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到了靠山屯。

    靠山屯的父老乡亲做梦也没想到,当年的小石头还活着,他们以为,父亲早就被冻死在了深山老林里。因为当年,那些抗联战士,没有几个活着走出深山的,他们不是被日本人打死就是冻死饿死在山沟里了。父亲却奇迹般地回来了,而且还这么大的排场。全屯老少都拥出家门,一睹父亲的风采。当年的老人大都不在了,父亲的同龄人大都健在,他们站在父亲的面前不敢认了,父亲也认不出他们了。于是,他们相互启发着回忆着,终于想起来了,然后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眼泪横流。父亲又一次想起当年掏鸟蛋、骑牛背的种种细节,唏嘘不止。在父亲的眼里,靠山屯还是靠山屯,只不过现在的靠山屯人更加兴旺了。此时的靠山屯比过年还热闹,孩娃们呼爹喊娘地走出家门,围在父亲的身旁,看车队,看亲人解放军。

    父亲为了酬谢靠山屯所有的父老乡亲,他命人在屯中心搭了两个大灶,焖了一锅又一锅白米饭,烧了一锅又一锅猪肉炖粉条。父亲少年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吃上猪肉炖粉条。这不仅是他的梦想,同时也是所有靠山屯人的梦想。父亲今天就要向人们还这个愿了。

    父亲的壮举一连持续了三天。这三天中,不仅惊动了公社领导,就连县里的领导也来了,他们都想亲眼见识一下从家乡走出的大人物。他们一律称父亲为首长,一时间,小小的靠山屯热闹异常。

    三天以后,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的父老乡亲,告别了他的家乡靠山屯,又回到了沈阳城。在这几天中,父亲的心情波澜难平,他一家家坐过了。每到一家,他都会想起一串童年的往事,李家曾给过他一个饼子,张家曾送过他一碗高粱米饭……这一切的一切,使父亲既伤心又亲切。回到家中许多天,父亲仍然处在亢奋中。

    父亲回老家不久,乡亲们便带着老家的特产成群结队地开始回访父亲了。他们没想到父亲会当这么大的官,在他们的眼里,军区的参谋长和****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了。乡亲们的心是热的,情是真的。

    乡亲们坐满了家里的大小房间,他们一边和父亲抽着家乡烟,一边谈天说地,叙说着靠山屯这些年的变化,询问着部队及城里的大事小事。此时的父亲是高兴的,他盘着腿坐在屋地中央,乡亲们也这么坐了,他们坐不惯城里人的沙发和桌椅、板凳,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就像坐在自家炕头上那么从容不迫,顺理成章。一时间家里乌烟瘴气,臭气熏天。

    母亲早就无法忍受这一切了,白天的时候,她还能躲到单位里眼不见心不烦,可下班之后,她没处躲藏,只能回到家中。平时,父亲一个人她都无法忍受,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把她都快逼疯了。家里每个房间里都混乱一团,她更无法忍受的是乡亲们的粗鄙。见到母亲那一刻,乡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会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他们亲切地称母亲为嫂子,虽然,母亲比他们还要小。在父亲的家乡,凡是被称为嫂子的女人,是可以打闹取乐的。虽然他们在母亲面前不能放肆,但他们对母亲却真诚地热情着,他们掏出大把大把的核桃往母亲手里塞。有人卷好一根纸烟让母亲吸,父亲家乡的女人是有吸烟这一习惯的,他们以为母亲也会吸烟。母亲终于无法忍受了,她躲到厕所里,此时家中唯有厕所是最后一片净土了,因为乡亲们用不惯抽水马桶。每天有乡亲们上厕所时,父亲都让公务员小李子引领着他们去院内的公共厕所。母亲躲在厕所里,她第一次感受到,厕所里是这么安宁,这么洁静。香皂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笼罩着母亲,笼罩着厕所。母亲的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

    父亲叫来了炊事班长,让炊事班长做了一大锅猪肉炖粉条,然后父亲就陪着这些童年的伙伴,大碗地喝酒了。父亲一边大口地喝酒一边大声地让酒让菜,父亲说:二哥,整酒!父亲还说:三弟,整酒!

    于是,众人就整,整来整去就都整高了,乡亲们说话也不那么规矩了,每句话都带着粗话了。整来整去的,就想起了母亲。他们大呼小叫地向父亲提议,让母亲来敬酒。父亲这时也有些喝高了,他大着嗓门喊母亲:丫头,来来来,敬酒,敬酒哇!

    母亲听到了,她不动。父亲喊了一气见母亲没动静,然后起来敲厕所的门,一边敲一边喊:敬酒,敬酒!这些都是我光腚眼的朋友。母亲不能不出来了,她出现在乡亲们面前,这时已有人为母亲倒上了酒,然后碰杯,然后干杯。母亲不喝,她从来没喝过酒,别说让她喝酒,眼前狼藉的场面早就让她作呕了。趁着酒劲的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把一碗酒倒进母亲的嘴里,母亲一头撞开厕所的门,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父亲还在说:大哥整酒!小弟整肉!

    从那以后,只要农闲时节,乡亲们总要前呼后拥地来到家里。他们来看望父亲,顺便走一走,到靠山屯外的世界开开眼。每次来人,都是父亲车接车送的,他们平生还是第一次坐上轿车,仅凭这一点,就够他们在家乡人面前说上半年的了。

    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警告父亲说:不要再让那些人来了,要是再来,我就和你离婚!“离婚”这个词对父亲来说又新鲜又陌生,他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在又一次老家来人时,母亲真的搬到文工团去住了。后来乡亲们走后,父亲亲自跑到文工团好说歹说,母亲才回来。

    以后,再有乡亲们来找父亲,父亲就不往家领了,而是把他们安排在招待所里。在那几年中,只要在军区大院里看到手提蘑菇、肩扛核桃,在招待所食堂里大碗喝酒大块整肉的乡下人,十有八九是父亲的家乡人。

    乡亲们来过一阵之后,便明显地稀疏下去了。相反的,老家再来人,就换成了公社和县一级的干部。他们不再单纯地来看父亲,而是有求于父亲。在计划经济下,什么都紧张,例如农机、化肥、种子、布匹……都是农村基层紧缺的。他们来求父亲,想购买这些紧俏商品。父亲对家乡是有求必应。父亲虽身在部队,不管地方上的事,但父亲有许多老战友、老下级,不少人都已转业到了地方,在各条战线上战斗着。这些对父亲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一个电话一张条子,家乡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在父亲这儿迎刃而解了。这些东西到手后,父亲并没有完成任务,他还要想办法帮助乡亲们把这些东西运回去。有时父亲要到铁路局为他们申请车皮;铁路紧张的时候,父亲就直接命令部队的军车为他们送回老家。

    那些年,父亲为老家办了许多大事。

    父亲在陪县委书记喝酒时说:老家以后有求我老石的就说,没有老家那些乡亲,我老石早就饿死了。我老石死后也要埋在家乡。父亲说的是实话,他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实话,给他埋下了一个祸根。后来父亲犯错误了,正是他这一席话引起的。

    父亲十三岁来到了部队。从他参军那天起,便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部队。几十年的戎马生涯,父亲的生命已完全和部队这个大家庭融在了一起。父亲认为军人这个职业,是世界上最光荣的职业。

    父亲这一看法,体现在他对三个孩子的安排上。林首先高中毕业,他毫不犹豫地把林送到了部队。父亲对待子女体现出了他的大公无私,他没有把林留在身边,而是送到了边远的哨卡。那里是冰天雪国。父亲的人生观是:温室里的花草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有在大风大浪里才能百炼成钢。他十三岁参加抗联,这么多年不就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的么?

    一年以后,林就无法适应边防哨卡单调艰苦的生活了。于是他一封封言辞委婉地给父亲写信,希望父亲看在他们父子的情面上,拉他一把,把他调到条件稍好一点的环境下为祖国守好北大门。父亲接到林的信并不为所动,他一根火柴把林的求救都化为了灰烬。

    林对父亲失望了,他又求助于母亲。母亲早就对父亲的做法存有异议,当初让林去边防哨卡,母亲就曾和父亲争论过,最后还是父亲大手一挥道:孩子是我的,就这么定了!父亲一直把三个孩子看成是自己的,甚至连母亲都没有份儿。在感情上,他把三个孩子已经据为己有了。

    母亲毕竟是母亲,母亲无法忍受林的受苦受难。她通过熟人的关系,为林开好了调令。那时母亲已经是文工团的团长了,母亲还是有一些号召力的。那件事被父亲发现了,他生气了。当即打电话撤销了林的调令,使母亲和林的希望落空了。

    这件事之后,林曾给父亲来过一封信。林在信中说:我没你这个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父亲接到信后,好长一段时间情绪都不稳定,在家里他无端地大骂晶和海。晶和海都在读高中,已经算是个大人了。他们无端地受到了父亲的辱骂,只能向母亲哭诉。母亲就说:忍一忍吧,等你们毕业了就离开这个家!你们走了,我也离开他,让他自己冲自己骂去!

    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给父亲来过信,这是父亲无法理解的。1979年,南线那场战事,身为营长的林也参加了那场局部战争。结果林再也没有回来。他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在林的遗物中有一封写给父亲的信,后来那封信辗转地送到了父亲的手里。林在信中说:爸爸,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牺牲了。以前我恨你,但现在不恨了,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父亲读着林的信,老泪纵横。他小心地把这封信珍藏起来,隔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看一看。每看林的信,他都泪眼模糊。

    三个孩子中,晶的性格最像父亲。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脾气暴躁。父亲不在场时,她生起气来,会摔东西会骂人。气得母亲就骂她:看你那德行,跟你父亲一样!所以父亲异常喜欢晶。

    在晶高中毕业以后,关于晶未来的前程父亲征求了晶的意见,晶不假思索地说:我要当骑兵!谁也说不清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她的意识里,骑马驰骋,也许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吧。

    她的这一想法,却使父亲为难了。军区不是没有骑兵,而是骑兵部队中没有女兵。但这事难不住父亲,晶还是很快地被送到了内蒙古草原上一支骑兵部队中。

    于是从那以后,骑兵部队里多了一个晶,多了一名唯一的女骑兵。当时,这在部队里成了新闻。

    晶不像林那样叫苦叫累,她在给父母的每封来信中都是满足的幸福的,她在一封信中还提到,她要征服那匹脾气暴烈叫黑子的马,那匹马已经摔残了两名骑手了。

    一天夜里,晶偷偷地把那匹黑马牵了出来,结果不幸就发生了。晶从马背上重重地掉了下来,小腿骨折了。为这,晶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这一切,父亲并不知道,她自己没有告诉父亲,同时也不让她的领导告诉父亲。她在住院的三十多天里因行动不便而吃尽了苦头,因此,她恨死了那匹黑马。当她出院以后再次接近那匹黑马时,它似乎对她有了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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