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柳卿礼的脸,与初见之际并无二致,玩世不恭却暗含心思。我不知道他有何用意,免了他的礼,静静等他说明来意。
语融知晓我们关系非比寻常,很是知趣地叫下人退去。
“微臣还未恭贺娘娘得偿所愿,位临国后。”
我面无表情,轻轻点一点头,轻得几乎连耳上米珠坠子也并未摇动半分,良久方看着太液池的微微清波,凉凉道:“人人都道本宫得尽恩宠,荣华无极,皇上钦赐蓬莱殿以供本宫长居,可是有谁知道蓬莱殿离紫宸殿远不可及,四面环水,人轻易不可近……而本宫,非召不得见……和囚徒也没多大分别。”
柳卿礼淡淡一笑:“娘娘慧敏冲怀,纵使相隔关山,风吹草动,娘娘无一不知,有无湖水,赐居何处,对娘娘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是国后,无论在何处,娘娘都是国后。”
我嘴角微扬,笑着攀折下一枝梨花,毫不避忌地斜插在他的襟上:“如非大人照拂,本宫如何有这等通天的本事?”
我从柳卿礼的眼中,看到二八年华的我,是何等的风致。我一直都晓得他的心思,他也不愿掩藏他的心思,如此堂而皇之的眼神,我是如此年轻。
柳卿礼看着梨花,脸色微红,从身后取出一只竹篮,竹篮上盖着一块布,鼓鼓的,似乎是什么软嘟嘟的东西。看他透露出寻常少年人的赧然与忐忑,我也忍不住好奇送我的是什么玩意儿。
我好奇心一起,隔着布轻轻地戳了戳,却见那东西动了动。我一惊,忙收了手。柳卿礼好笑地为我揭开布,我不禁愣了,是一只养得甚是壮硕的猫。那猫有着一对鸳鸯眼,一只蓝如宝石,一只碧如翡翠。我微微伸手,触及到它顺润的毛,它便扭了头,舔舐着我的掌心,有着微微的痒。
我干脆整个儿抱入怀中,忙唤着语融:“语融,语融,你看。”
语融走了过来,向柳卿礼见了见礼,看着我怀里的猫,一下子也不知说什么好,也是满脸的讶异和微微的好奇。
见我收下猫,柳卿礼似乎舒了一口气。
“还没有名字吧?取什么名字呢?”我顾着逗猫,连柳卿礼何时走的,都没发觉。
“和以前寿宁殿的那只很像呢,娘娘。”语融轻快地张罗着牛乳和沙子,不经意道。
我摸着猫的头,难得轻松道:“是太后养得那只么?本宫记得叫翡翠,是昔年信阳王送的,还被小寒踩了一脚。得亏当时本宫还算机灵,蒙着过了关,免了罚。”
“那不如还是叫翡翠吧。”语融将牛乳搁到绣蹲上,猫从我怀里脱出去去饮牛乳。
我将脚悬在猫背上,作着踩的姿势,想起小寒昔日迷迷糊糊,莽莽撞撞的样子,不禁掩袖:“那……就叫翡翠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五 玉树琼枝作烟罗
梨花还没谢,天气已热了起来。我看着有了谢意的梨花,恍如白雪,即将要融尽了的样子,想着语融探听而来的流言,嘴角微微扬起。
和昔日的师横波相比,我已是安分太多,却终究避不开这些流言,无非是掩袖攻谗,恃宠而骄,蛇蝎心肠云云的。
恃宠而骄?我冷笑着将梨花抛入太液池:“语融可记得,当年我们一起被逼着将史婉仪推入荷花池子?”
语融微微抿嘴,那真是昔年最荒唐的事儿了。
“那时的师横波才是真真的享尽恩荣,恃宠而骄。和眼下本宫的光景相比,本宫何止是安分许多。”我不可置否,也没讲那些流言放在心上。
翡翠爱晒太阳,却不肯多靠近太液池,只是在梨树下,安安地躺着。
一年,整整一年,嘉麟覆灭。姜御丞极位为帝,立我为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一年的光景,我除了被扔在蓬莱殿夜夜忍受着梦魇的折磨,再没有见过姜御丞。虽无明令禁止我出入,我也从不想踏出蓬莱殿,我怕我见到他,会忍不住动手。
却在梨花尽谢的日子里,小内监传来皇帝明月洲赐宴天蜀藩王的旨意。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姜御丞的野心,征战三国,一统天下,纵使改朝换代,帝王的遗志依旧被流传下来,灌进新帝的心中。
明月洲其实是湖中一座小岛,凌跨湖面有一座垂虹桥,红栏弓洞,如长虹卧波,桥的一头便是梨园,莺歌燕舞,难得繁闹。
十二支点翠赤金步摇好似一柄柄锋芒的利刃,语融手势轻巧,很是巧妙地用青丝裹住了它们的锋芒,徒留金雀的凤首,衔着粒粒珍珠,明亮地几乎晃人眼。
我看着铜镜里的朱颜,既是帝后同列,妆容自是妍丽,语融为我描画的飞霞妆,毫无破绽。将东西贴身藏好,方将手从宽敞的臂袖中伸出,垂手明如玉,却是少年多心事。
前去明月洲的小舟上,遥遥便可望见梨园皇帝等候的辂伞,赤黄鎏金,堪比天边旭日。梨园繁华,现在却静无声息,我眼角余光微瞥,只见梨园戏台下立着绛紫的衣袍,上方簇拥着辂伞冠盖,太阳穴不由突突地狂跳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硬生生要从眼中迸发开来,全身的血都涌入脑中,我狠命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压抑住心底那种狂乱的冲动,姜御丞!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功成万骨,他却无一丝变化。无论置身何处,都是气质高华,卓尔不群,我忆起他的眼神,有时他的目光从人脸上掠过,会给我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一柄锋利无双的利刃,即将无声的穿透骨血,插入对手最紧要的心脉。那眸中闪烁的神光,便突然掠过一缕根本无法捉摸的轻傲与得意,他嘴角轻抿,浮起天高云淡的些微笑意,重又是翩然如玉的贵胄亲王。
即位为帝的操劳,不禁没有带给他沧桑,却保留了连岁月也夺不去的气韵,让人和他说话都不得不分外小心翼翼。
小舟靠岸,我从容地自舟上步下,已是一年未见的阔别,虽然不准确,却是实情。
如今站在姜御丞面前,我慢慢地拜了下去,口称万岁。东西抵在身上,硌得生疼。
触眼所及,思绪翩飞,我记得与姜御丞初见,便是梨园寿宴。彼时的浣衣婢阿夏,盯着淮安侯,不过懵懵地叹上一句:“……保养的不错。”
再抬眸,他已不是淮安侯,而是大周的皇帝了。微眯着眼,我说不上来,此情此景,作何感慨。不知姜御丞再见到如今的谢之妍,作何感想,我无法猜透他的心思,或者说,我从未猜中过他的心思。
明月洲小阁皆用白螺石瓷成,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澈。因为梨园不远,还能清除听见丝竹管弦乐从梨园中传来,声音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之声。
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我和姜御丞并肩而坐。推杯过盏间,看着下首的柳卿礼,微微扬了扬手里的酒,也便淡淡一笑,自饮了一杯。
歌伎舞罢,重又添酒。天蜀藩王微微有些头晕,怕是有几分薄醺了。杯中之酒称为“梨花白”,色如梨花,初饮如蜜,后劲浓醇,不知不觉就会上头。一直相陪的方升宴也微微露出不胜酒力之态,称醉离了席。
舞伎的薄绡纱裾,如同流光的绮艳湖水,四处轻漾起华美的波榖。上苑华丽精美的无数楼台,点缀在青山碧水之间,歌吹管弦之声飘荡在迷离的春雨绵绵里,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气。
姜御丞却始终掬着恰到好处的淡笑,连饮酒的姿态都是自小养成的好气度。看着天蜀藩王眼中的些许畏意,我不禁掩袖冷冷一笑,称醉离席。
语融扶着我,在梨园里漫走。梨花如雪,飘落到湖面,恰如情人的眼泪。不意竟遇上离席的方升宴。时至今日,方升宴自是晓得我的身份非比寻常,只是借着酒力,仍是带着昔日作弄的表情。
“少爷……是多饮了?”语融关心情切,看看方升宴,复看看我。
方升宴嘻嘻地笑了笑,复瞪着我,呵呵道:“是挺华贵的,就是看着像小孩套了大人的衣服。”
我竟也不怪他的语出不逊,语融在我身边,我深知语融心意,何况方升宴也算是姜御丞的心宠臣心腹,也为着昔年的一声“妍妹妹”,一声“方哥哥”,我不欲与他计较,只是淡淡道:“语融,你就照看一下方公子,本宫独自走走。”
有梨花飞落,我执手接了一朵。一个人自去了。宫宴始终,姜御丞既未看我一眼,也未与我有一句话。当真是至亲至疏是夫妻,我们不过是冠了帝后之名的陌路人,因为种种的纠葛,搅在一起,绞得痛不欲生,至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 疏香满地东风老
和蓬莱殿不同,紫宸殿前不放任何花木,唯有数株西府海棠,妖妖娆娆,全不似姜御丞的安排。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低低的念着,长安殿的梅树已被悉数砍去,如今再也看不见凌风傲骨的寒梅了。确实,最是清寒凌风的那一枝也已被逆风所摧,我也不想再在这个皇宫看见任何傲骨的东西了。
“娘娘所言是《赠范哗》,此处并无梅花。”
我不回头也听出是柳卿礼的声音:“你二哥若是知道,本宫以长安殿的梅花为他相殉,不知他作何想。”
柳卿礼拱手为礼,却不置一词。
“连你都离席了,这明月洲恐怕是尴尬冷清了。”我抖落身上的梨花,不痛不痒道。
国后本不应无故离席,只是诚如方升宴所说“小孩穿大人的衣服”,我这个国后,尴尬地直教人觉得讶异。姜御丞有心不让人知晓谢后,我也不欲出席过多场合,每一次的露面,如同是冬日里的蛆虫,被暴露在阳光下,帝后之样比见不得光的私情更为不堪。一如昔年姜御丞的劝诫“吾足可为汝父”,当十六岁的我站在不惑之年的姜御丞的身边,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已经够叫人产生尴尬的遐思。
“娘娘,明月洲宴已散,方公子不胜酒力,留宿宫中,皇上着郁姑娘侍奉着。微臣便来送娘娘回蓬莱殿。”
我习惯性地微眯着眼睛,似乎没听进柳卿礼的话,依旧自顾自道:“当日,本宫折了一枝梅花予柳卿书……便是这枝梅,令我最好的姐妹负气离去。”
柳卿礼微微一怔:“娘娘……可是指的昔日的陆美人?”
不意柳卿礼有这等好记性,我轻轻地颔了颔首。小寒一去,就是一别,浣衣婢转身成陆美人,却不是有心博圣宠,而是负气思旧人。彼时,我是不忿于司马洵的,尤其是当我撞破师横波的秘密后,但凡喜欢的,就可以这么为所欲为?只要帝王的恩宠要紧,那小寒那微贱的情意就不是情意么?
思及小寒,心头怨忿,禁不住迁怒于柳卿书。纵使他不知小寒一番情意,纵使有语融彼时的不怀好意,可这件事还是因他而起!若没有他,小寒不会因这么点心思而和我生气,不会负气去荷塘,不会伤心唱《鹊桥仙》,司马洵就不会宠幸她而纳为美人,她就不会半生郁郁,一生伤情!
“你二哥最近如何了?”我拨开树枝,转身直直地探问道。
柳卿礼见我口气不善,知情知趣道了声还是老样子。我面色不虞地穿行回梨园,他最好是老样子,如是有一点好转,本宫决计不容!本也不打算就此回蓬莱殿,柳卿礼只得一路跟着我,同我一块儿回到了梨园。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携剑惊风,想那日横朔凌云,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衣柳叶,惊穿胡阵。
宴席虽散,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练着修远嘴里的词,出将入相,唱念做打,戏子恍如画中人,水袖长挥,迷了人的眼。
我看着一个武生虎虎生威地舞着一柄花枪,许是梨花白后劲大,看着台上武生,觉得恍如昨日,我还是莲花台扫撒的小宫女,糊里糊涂地就上莲花台去练身手,还为方升宴惺惺的褒扬而骄傲不已。
“当日本宫一介仆婢,连侍奉方升宴,姜后看个戏都是诚惶诚恐推却不已,实在难料今日站在主位,耳听畅音,无需避忌。”我目色幽幽,似乎被武生的花枪所迷,有点不忍回首之感。
“娘娘福气,不是旁人能比的。”柳卿礼笑语靥靥。
我不置可否,与姜御丞真正的初见,便是在梨园。若是寻常的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便算是定情之地吧;可是偏偏既非郎情,也无妾意,结仇之地,结怨之所,倒是更贴近些。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七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步履有些虚浮……太液池上的凉风袭来,梨花白的酒劲儿,令人不禁红了脸。
那日,我也是做一个武生。被疏影叫着去顶一个闹肚子的武生,做一场武戏给姜后和淮安侯看。彼时阿夏当真是天真,想着与台上的武生过过招,届时,败下阵来即可,便硬着头皮承了这活计。
如果知道一次无心的粉墨登场会有往后那么多的恩恩怨怨,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悔恨当初的天真。如果小寒不遇柳卿书,我不上莲花台,我们会不会过的没那么凄惶?天定命理,命理难说,是劫是缘,恍如戏子唱曲,真情假意,都在戏里。若是缘,那注定是情深缘浅;若是劫,那必是在劫难逃……
众人皆赞的一出好戏,唯有他一人觉得差强人意。那时,他不是一人,他身边绕着一个妖丽的姬妾……英雄美人,与我无关。
若非方升宴的低呼说我眼熟,我不至于分神,一时忘了这是在做戏,凭着天机阁九年的日夜习武,我下意识地将武生对手击倒在地,不费吹灰。
等我反应过来,知道已是惹了大祸,太后不语的瞪视下,我慌忙匍匐在地,跪请恕罪。
“真真是放肆!连戏都不会打,拖下去!”
谁人也无法承受太后滔天的怒意,无人可救我。深宫之中,纵使是贱婢一名,行将踏错一步,也是万劫不复。求生的本能,让我惶急地抬眸,挣扎着寻求一线生机。
“慢着!功夫倒是不错……学过?”
我好似听到天籁,直觉我可能不会被拖下去。不敢抬头直视发话的人,淮安侯,太后的胞弟,信阳王的舅舅。我小心翼翼地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他,这个画面很多年后,我都不肯忘记,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高高在上,睥睨掌控着一切,在那时,也掌握着我的生死。他便稳稳地坐在台上,睨着跪在地上的我,看着我,哆哆嗦嗦地回话:“奴婢……是学过些。多谢侯爷夸赞。”
他眼里的光芒和森冷,不知为何令我有了无尽的勇气和疯狂。或许我终其一生都不会和这个淮安侯再有交集,或许是因为他并非传言里的卧榻的病将军,那目光像利刃一样刺痛了我,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