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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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风物-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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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院门前的路边上站着一排八棵杨树,还是大儿子出生的那年自己亲手种下的。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树早已经长成材了,早已经派上用场了。就和自己当初计划的一样,全都锯了做了大梁。盖三间瓦房用四根梁。大儿子用四根,小儿子也用四根,刚好是八根。旱塬上种树不容易活,二十年里,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浇过它们多少回了。从沟底的泉上担一担水,来回要走六里路,二十年里,也记不清为这几棵树,自己到底走了多少里路。给大儿子盖了三间瓦房一幢院子,院子里种桃树。给小儿子也盖了三间瓦房一幢院子,院子里种杏树。自己的老院子里种的是苹果树。黄土夯出来的院墙,用青砖砌了挡雨的墙头。为了排场好看,又特意用砖瓦砌了门楼,用上好的槐木做了大门。一连三幢院子,青砖灰瓦一字排开,每年春天,院子里的粉红、雪白热热闹闹连成一片,就像一幅好画,就像一个美梦……自己小的时候住窑洞,爷爷那一辈住窑洞,爷爷的爷爷也是住窑洞,村子里的人祖辈都住窑洞,到了自己手上总算是盖了瓦房,总算是不用再住窑洞。这一连三幢院子齐刷刷地站在沟边上劈出来的空场里,站在全村的最上首。在它们的下面,沿着土沟两侧高低错落着的大都是土窑洞。那时候,自己站在沟对面的塬畔上,远远看着这个繁花似锦的院子,心里像是喝了老酒一样又暖和又舒服。记不清到底看了有多少回。
  可这些年,原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如今冷落的就像块荒地。窑洞里没有人住,成了空窑。院子里没有打鸣的鸡,没有看门的狗,成了空院子。一家一家的都走了,去北京的,去太原的,去临汾的,去县城的,实在不行也要去河底镇、去黑龙关。住不进城里宁愿在城边上凑活,也不回来住。一眼一眼的空窑,一座一座的空院子,白天不冒烟,黑夜不点灯,全都死气沉沉的,全都无声无息的,僻静的叫人发怵。
  过大年的时候,两个儿子回来领孩子。儿子们有点怕提这件事,就借着喝酒的空子绕弯儿说话。
  大儿子说,爸,罚女、罚小过了年都八岁了。要不把罚女再给你们留一年?
  小儿子说,爸,咱这儿的学校实在是不算话!实在是比不上城关小学!
  孙子已经八岁,孙女已经八岁半了,已经叫自己给耽误了一年,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一回是再不能耽误了。别人不说,自己也得说。不能走的只有这三幢院子,只有自己和老伴儿。有这十几亩地拴着,人就成了树,就成了生根的庄稼,永辈子也挪不动了。
  当初,给儿子们盖房的时候,有人劝过自己,都说在后边土沟里掏上几眼窑洞,又便宜又好使,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有本事让他们自己闹腾去。你有多少钱?你有多少油水?你给两个儿子都盖下这砖瓦大院,就不怕把你自己的老命拘死么?那时候,自己拿定了老主意,根本就不想听。那时候,自己一心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早一天看见这三幢院子连起来。那时候,自己一心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早一天叫全村的人都看见自己家的这幅好画。那时候自己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没想到儿子要走,孙子也要走。就是没想到这漂漂亮亮的青砖灰瓦的院子没人住。那时候,就是没想到,再好的梦,也有醒的时候。
  后来,这锯倒的八棵杨树每年都从老根里憋出来数不清的枝条,可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再伺弄它们了。一到冬天,这些漫生乱长的枝条就都被砍了当柴烧。年年长,年年砍。路边上的八个木敦子渐渐变了颜色,变成八块黑乎乎的伤疤。后来,伤疤里再也憋不出新条子。再后来,木敦子上生出些难看的狗尿苔。本以为它们都死绝了,没指望了。可去年春天忽然又憋出这棵嫩枝子来,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站在路边上,一个人站在那些伤疤旁边。等到冬天,就没舍得砍它。明知道这些漫生的条子长不成材,可还是把它留下了。只要一打开院门,就能看见它。只要看见它,心里就一阵一阵地悽惶,一阵一阵地可怜它。
  最后一抹余辉越过黄色的土墙,照亮了屋脊,他忽然看见几蓬枯草站在儿子们的屋顶上,金红闪亮,像火苗一样在屋脊的瓦背上烧得通红。心里猛一阵钻心的绞疼,从心口窝一直连到肩膀上,疼得牵心拽肺的,疼得连气都快要断了。他赶紧低下头来,闭上眼睛,把烧疼的心躲在短暂的黑暗当中。然后,他在黑暗中用别人说过的话安慰自己,你真是老糊涂啦你,儿孙自有儿孙福。娃娃们愿意留在城里过好日子,儿子孙子都想当城里人,满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得光光的啦,满村子就剩下些老的小的,就剩下些没用的人守着些空房空院。连着四五年里,黑蛋爹死了,根宝爸死了,寄财爷爷死了,桃花妈和五鸟奶奶是同一年的死的,庙小儿他爸是清明前刚刚死了的,一个连一个的快要死光啦,死的叫人寒心呐……咳,住瓦房、住窑洞到头来都是个死……你纯粹是瞎操心,你这几间瓦房拴不住人,也拴不住心,就留着自己当画儿看吧,只要不死,就还能看个十年八年的……等到哪天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埋到土里,这房顶上、院子里还不知道要长出多少蒿草来。从古到今,天知道有多少房子、多少条命都埋在蒿草底下了,连天皇老子的紫禁城都没地方找去,别说你这几间破瓦房了……都说人生如梦、人生如梦,活了一辈子,活到头发白了才弄明白,人要是能活在梦里那是福气,怕的是醒过来,怕的是醒过来还让你站在一边亲眼看着自己的美梦落了空……可你说这棵小树苗它怎么就从死了的梦里又长出来了呢……你说它怎么就砍不断,死不了呢?这世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死在梦里。要是人能死在梦里那得是多大的福气?那还不知道要在前生前世修下多么大的善果才能死在梦里。我就想死在梦里……我真想死在梦里……现在就死,就这么攥着这棵小树苗死。等我死了,也不松手,也不让他们把这棵树苗从我手里拿开。就让他们把这棵树和我一块放到棺材里,就让他们把我使过的傢具,把我使过的锨、镢、锄、镰还有这盘散了架的摩都和我一块埋到土里,赶明老伴死了让她和我埋在一块儿……我不用他们给我上坟。我不用在城里过好日子的儿孙们离开他们的好日子,到乡下来照看这几幢空院子。就让这棵小树苗陪着我,就知足了。就让我使唤过的傢具们陪着我,就知足了。就让这棵小树苗从我坟里长出来,长成一棵大树,长得满树满枝的绿叶子。风一刮,树叶子在我头上哗哗的响,让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天天跟我说话。它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它知道我心疼它,它知道是我把它栽到我的梦里来的。它从那些朽木头墩子里长出来,就是因为它知道我心疼它……死吧,死吧,死吧……和我的摩一块儿死,现在就死,就死在这黑天黑地里,就死在这三幢院子跟前,就拉着这棵小树苗死,能死在梦里也是福呀……
  没有风,也没有响动。
  太阳下山了。夜幕一下子扑上来。
锄(2)
    其刃如半月,比禾垅稍狭,上有短銎,以受锄钩。钩如鹅项,下带深袴,以受木柄。钩长二尺五寸,柄亦如之。北方陆田,举皆用此。……
  王荆公诗云:煅金以为曲,揉木以为直,
  直曲相先后,心手始两得。
  秦人望屋食,以此当金革,
  君勿易耰锄,耰锄胜锋镝。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
  农器图谱集之四
  锄,和铲一样,也是中耕锄草的工具。宋代北方流行这样一句农谚,“锄头自有三寸泽,斧头更有一倍桑”。这句农谚的前半句是说:用锄头中耕锄草,可以减少土壤中水份的蒸发,使二三寸厚的土层保持湿润状态。……
  考古工作者发掘到的锄,西周以前基本上都是石锄,也有极少数的铜锄。战国以后遗址中发掘到的都是铁锄。……
  古书上又称作“耨(nou,二声)”“镈(bo;博)等农具,这些农具都属于锄的一类,形制上和锄大同小异。
  ——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八讲
  柱着锄把出村的时候又有人问他:
  “六安爷,又去百亩园呀?”
  倒拿着锄头的六安爷平静地笑笑:“是哩。”
  “咳呀,六安爷,后晌天气这来热,眼睛又不方便,快不用去啦,快回家歇歇吧六安爷!”
  六安爷还是平静地笑笑:“我不是锄地,我是过瘾。”
  “咳呀,锄了地,受了累,又没有收成,你是图啥呀你六安爷?”
  六安爷已经记不清楚这样的问答重复过多少次了,可他还是不紧不慢地笑笑,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不是锄地,我是过瘾。”
  斜射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六安爷平静的脸上,他的眼睛有些木然地在阳光下转动,倒拿的锄板在手臂上银光闪闪的。六安爷渐渐失明的眼睛,给他的脸上带来一种说不出的静穆。眼前日渐模糊的世界,似乎让六安爷悠长地参透了人生和世界,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一切。尽管六安爷的眼前只有模糊一片的影子,看不清人们的脸色,可他听得清人们的腔调。但是六安爷不想改变自己的主意,照样柱着锄把当拐棍,从从容容地从满脸迷惑的村民面前走过,锄把杵在干硬的黄土路面上,留下一个一个显眼的白印。
  这样的场面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了,知道劝也没用,于是劝阻的人就不再劝阻,让开路,目送那张平静的脸和那张也是平静的锄板,从身边亮闪闪地走过。
  百亩园就紧靠在村子边上,就在河对面,一抬眼就能看见。一座三孔的石桥跨过乱流河,把百亩园和村子连在一起。这整整一百二十亩平坦肥沃的河滩地,是乱流河一百多里河谷当中最好最肥最大的一块地。西湾村的人不知道在这块地上耕种了几千年、几百代了。几千年、几百代里,西湾村的人不知把几千斤几万斤的汗水撒在百亩园,也不知从百亩园的土地上收获了到底有几百万、几千万斤的粮食,更不知这几百万、几千万斤的粮食养活了世世代代多少人。但是,从今年起百亩园再也不会收获庄稼了。新开张的煤炭公司看中了百亩园,要在这块地上建一个焦炭厂。经过和村民反复的谈判,煤炭公司一直把收购每亩土地的价钱压在五千块。这场谈判已经拖延了两年,为了表示决不接受的决心,今年下种的季节,西湾村的人坚决地把庄稼照样种了下去。煤炭公司终于妥协了,接受了十年分期付款,每亩地一万五千块的价钱。这场惊心动魄的谈判像传奇一样在乱流河两岸到处被人传颂。一万五千块钱对于穷乡僻壤的乱流河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让人头晕的天价。按照最好的年景,现在一亩地一年能收八九百斤玉茭,除去种子、化肥、农药、塑料薄膜这些必定要花的成本,再除去这税那费,一亩地最多也就能收入一百多块钱,这还要靠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还要操不知多少心,受不知多少苦,流不知道多少斤的汗水。想一想就让人头晕,你得受一百多年的辛苦,流一百多年的汗,才能在一亩地里刨出来一万五千块钱呐!你说你能不头晕吗你?啊?胜利的喜悦中,没有人再去百亩园了,因为合同一签,钱一拿,百亩园就是人家的了。焦炭厂的工程马上就要开始了,推土机马上就要开进百亩园了。
  可是,不知不觉中,那些已经被人遗忘了的种子,还是和千百年前一样破土而出了。每天早上嫩绿的叶子上都会有珍珠一样的露水,在千百年来的晨风中,把千百年来的阳光变幻得五彩缤纷。只是这些种子们不知道,从今往后,永远不会再有人来伺候它们,收获它们了。它们在一场艰苦卓绝、惊心动魄的谈判中,被一次性地彻底地收购了。从此往后,百亩园里将是炉火熊熊、浓烟滚滚的另一番景象。
  只有六安爷总也舍不得那些种下去的种子。他掐着指头计算着出苗的时间,到了该间苗锄头遍的日子,六安爷就柱着锄头来到百亩园。一天三晌,一晌不落。六安爷的锄头在百亩园最后的风景中留下最后的耕耘。
锄(3)
    现在,劳累了一天的六安爷已经感觉到腰背的酸痛。满是老茧的手也已经有些僵硬。他蹲下身子摸索着探出一块空地,然后,坐在黄土上很享受地慢慢吸一支烟,等着僵硬了的筋骨舒缓下来。等到歇够了,就再柱着锄把站起来,青筋暴突的臂膀,把手中的锄头一次又一次稳稳地探进摇摆的苗垅里去。没有人催,自己心里也不急,六安爷只想一个人慢慢地锄地,就好像一个人对着一壶老酒细斟慢饮。
  终于,西山的阴影落进了河谷,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六安爷,立刻感觉到了肩背上升起的一丝凉意。他缓缓地直起腰来,把捏锄把的两只手一先一后举到嘴前,轻轻地啐上几点唾沫,而后,又深深地埋下腰,举起了锄头。随着两只臂膀有力的拉拽,锋利的锄刃闷在黄土里咯嘣咯嘣地割断了草根,间开了密集的幼苗,新鲜的黄土一股一股地翻起来。六安爷惬意地微笑着,虽然看不清,可是,耳朵里的声音,鼻子里的气味,河谷里渐起的凉意,都让他顺心,都让他舒服。六安爷在百亩园里作务了一辈子的庄稼,百亩园的每一寸土地六安爷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这世界上有的东西只用眼睛是永远也看不清楚的。银亮的锄板鱼儿戏水一般地,在禾苗的绿波中上下翻飞。于是,松软新鲜的黄土上留下两行长长的跨距整齐的脚印,脚印的两旁是株距均匀的玉茭和青豆的幼苗。六安爷种了一辈子庄稼,锄地这件事他也作了一辈子。只是眼下这一次有些不一般,六安爷心里知道,这肯定是他这一辈子最后一次锄地了,最后一次给百亩园的庄稼锄地了。
  沉静的暮色中,百亩园显得寂寥,空旷。初生的禾苗举着娇嫩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撩动,在六安爷什么也看不见的眼前轻轻撩动,它们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晚霞,就已经沉没在昏暗的山影中。一百二十亩肥沃土地的百亩园里,只有六安爷孤单的身影。
  六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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