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往里走着,一边将之前的事情在心头过了一遍,猜着缘由。只是庆隆帝行事不依常理,越揣摩,却越猜不透当今圣上的意思,心头越发忐忑,绷紧了神经。
进了偏殿,庆隆帝从书案后抬起头来,神色不辨喜怒地看了他半晌,问道:“你可知,朕找你来所为何事?”
权墨冼见了礼,答道:“回皇上的话,圣上的心思,微臣不敢妄自揣摩。”
“不敢?”庆隆帝一晒,道:“论胆大妄为,你可排在前列。不敢揣摩,能做出那样的策论?”
权墨冼的头垂得更低,恭声道:“百官体系沿袭于前朝,颇多陈旧之处。宰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集于一人之手,危如薄卵。”
“微臣以为,君权天授。当巩固君权,方能做到如臂指使,政令四通。”
这番话说完,庆隆帝微微点头。面对突然被宣召的压力,他还能很快镇定下来并侃侃而谈,学问乃真材实料。
“你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庆隆帝问道。这些事,他只消吩咐一句就能知道,但这时他想听本人先陈述。
权墨冼苦笑道:“回皇上的话,那万进士所说,也不无道理。”当下,将他幼时的经历简要陈述了一遍,并未进行夸张,道:“微臣迫不得已,才变卖了家产上京。只是那是先父留下的遗产,已被族人侵占了许多,而非族产。”
“先父曾经救过承恩侯一命,而京城举目无亲。微臣才厚着脸皮拿出了那个信物,求到了承恩侯府上。”有这样亲自在御前解释的机会,权墨冼将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他的前程荣辱和政治抱负,都系于皇帝一身。旁人可以误解诽谤,他也解释不清,但在庆隆帝面前,他一定要说得清楚明白。
庆隆帝正要说话,他身后的帷幔一动,走出来一名明眸皓齿的妙龄少女来。她先是盈盈地冲着庆隆帝施了一礼,吐了吐舌头道:“父皇,曼儿给您端宵夜来,听见这等事情,实在是为状元郎鸣不平。”
听她的称呼,应是公主无疑。权墨冼忙见头垂得更低,半点不敢乱看。
见有人从后面出来,庆隆帝先是不悦,发现是她后神色缓和道:“这个点,宝昌怎么来了?”
在宫中,恐怕也只有这位闺名叫做卫瑶曼的宝昌公主,敢在庆隆帝面前如此放肆了。她是废太子妃诞下的幼女,也是太子和汝阳王的幼妹。
庆隆帝本就对废太子妃姜氏念念不忘,这等歉疚之情便都补偿到了她所留下的三名子女身上。
===第三百三十七章 公主下嫁
宝昌公主的相貌继承了庆隆帝和废太子妃的所有优点,生得明眸善睐,聘婷婀娜。举手投足之间,又是公主才具有的雍容高贵,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只是,也许是幼年失了母亲教导的缘故,她的脾性实在是称不上好。仗着庆隆帝的宠爱,她骄纵任性,颐指气使。还时常去未央宫为难曹皇后,让曹皇后十分难做。
尤其是在她的婚事上,挑挑拣拣了好几年。曹皇后作为她的嫡母,不得不费尽心思为她考虑。若是嫁得不好,不仅天下人会指责她这个中宫皇后不慈,庆隆帝也会很不满。
所以直到如今,宝昌公主还没有驸马相配。
此时,她盈盈笑道:“女儿听说父皇这么晚了还在操劳国事,便有些忧心您的身子。就想着来瞧瞧父皇,劝您早些歇着。”
不得不说,宝昌公主再怎么骄纵,在庆隆帝面前极为懂得伪装,扮演得好一个孝顺女儿的样子。
庆隆帝哈哈一笑,宠溺道:“好,好。朕也都忙完了,跟他说完话就回去。你去侧殿等着,待会一块走。”
宝昌公主欢快的应了,屈膝撒娇道:“女儿还有几句话想说,您先别赶我走。”
“你说。”
她起身走向权墨冼道:“状元郎的才名,我早有听说。不想,如此青年才俊,却被族人欺压至此。父皇,您可得替他做主。”
自打她进来后,权墨冼一直低垂着头。这样的金枝玉叶,他不敢也不想招惹。听她这样说,忙拱手道:“微臣谢过公主好意。只是这都是权家的家务事,皇上不便插手。”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权家族人欺压他们孤儿寡母不假,但却没有触犯律法。强行降罪,怎能让人信服?最后所有的责难,仍然会降临到他的肩头。
宝昌公主长长的柳眉轻轻一挑,绕着他踱步走了半圈,和他并立站定,道:“如果,你的事不只是你的家务事呢?”
权墨冼惊得心头一跳,汗毛乍起。她,这是什么意思?
“曼儿,别胡闹。”庆隆帝道:“你去歇会,回宫的时候叫你。”
“父皇,”宝昌公主含笑道:“我要他做我的驸马。”
驸马?
不只是权墨冼,庆隆帝也吃了一惊。他看重权墨冼,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他尚公主。对很多寒门子弟来说,做驸马乃是一步登天之事。但成为驸马后品级虽高,更是领着皇家的俸禄爵位,但手头却没有实权,更别提想在仕途上有什么作为。
趁两人都没回过神来,宝昌公主趁机道:“对呀,你给我做了驸马,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那些欺负过你的人,看本公主怎么来一一治罪。”
说罢,她扬了扬头,问道:“如何?”
权墨冼一惊,他绝不想做什么驸马。寒窗苦读十余载,难道只是为了求这一朝富贵飞黄腾达吗?
他忙跪下,道:“启禀皇上、公主,微臣愿肝脑涂地以报圣上知遇之恩。公主身份尊贵,岂是我一个贫寒读书人所能匹配的上的。”
这番话一说,庆隆帝也忙接上道:“曼儿,这确实不妥。你们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实非良配。”
宝昌公主眨了眨大眼,想起之前端成郡主跟她说过的一番话,放软了语调道:“父皇,若非尚公主,而是女儿下嫁呢?”
她娇羞地侧过脸去,用丝帕掩了面上的一抹粉色,声音轻软,道:“状元郎才学过人,我仰慕之。”
公主下嫁,在本朝并非没有先例。
靖安公主便是下嫁,看上去好似委屈了公主的身份,却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宝昌公主这么一提,庆隆帝颇为意动。他是有意重用权墨冼的,不允他入翰林院,罚去六部做补阙,只不过是明降暗升罢了。
如今朝中缺能做实事的人,权墨冼的文章才干都没有问题,脾性又颇对他的胃口,他原本就不打算让他再去翰林院中虚耗光阴。正好借宴上之事贬斥了,过上几个月再寻机提拔起来便是。
若是让他娶了宝昌公主,成了自家女婿,就更是一家人。眼下他在朝中的处境不妙,有了皇家女婿这个身份,做起事来掣肘就更少一些。
另外,宝昌公主的婚事他也头痛了好几年。这会好不容易她自己相中一个,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他也愿意去玉成此事。
庆隆帝这边踌躇,权墨冼暗道不好,忙再次磕头道:“皇上容禀,小臣在唐州老家已有未婚妻。殿试后,小臣便让家人去接他们父女上京,筹办婚事。”
未婚妻?
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妇,哪里上的了台面。
宝昌公主自傲地抬了抬下巴,道:“不妨事,本公主赏她做你的二夫人便是。”与生俱来的高高优越感,让她自己觉得已经足够仁慈。
“请公主见谅,糟糠之妻不下堂。”权墨冼虽是跪着,气势却没有弱了半分,他沉声道:“林夫子于我有恩,我不能见利忘义,恩将仇报。”
“你说什么?”宝昌公主吃惊地捂住嘴,道:“在你心头,我竟然还比不上一个乡野村妇?娶我是一件见利忘义的事情?”
“这……这太可笑了!”她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权墨冼,又看了一眼龙椅上坐着的父皇。
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都由着她挑,她都没看上眼一个。这个出身贫寒的士子,难道不该感激涕零地谢恩才是吗,还说什么恩将仇报?
这实在是可笑之极。
“请公主恕罪。”权墨冼的语气坚决,道:“我的结发妻子,只会是林夫子之女。我不能做了状元,便忘了本心,更不会做那负心之人。”
“父皇!”宝昌公主喊道,波光潋滟的眼眸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竟然被一个身份比她低那么多的男子当面拒绝,她心头又羞又恼又恨。
但这男女之情,本就该你情我愿才好。
庆隆帝深受其苦,更不愿亲手去制造一对怨侣。固然他能以皇帝的身份下令赐婚,但这两人婚后必然会波折不断。何况权墨冼是他所看重的人,要培养的班底,心底有了怨恨让他还怎么放心用?
===第三百三十八章 草芥亦有灵
“你扶宝昌去侧殿歇脚。”庆隆帝吩咐吴光启。
宝昌公主了解自己父皇,不敢再闹下去。跺了跺脚怨念地看了权墨冼一眼,方才离去。
听见她的脚步声远走,权墨冼才松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熬过来了。公主虽好,岂是区区权家消受得起的?
不提他对林夫子早有承诺,光说自己母亲,若是有了个公主儿媳,还不知道会受多少闲气。公主下嫁,那也是公主,身份上不会有任何改变。
虽然,娶了公主之后,对他的纯臣之路会大有裨益。
“你起来说话。”庆隆帝道。
“小臣不敢。”
庆隆帝乐了,问道:“连朕的女儿你都敢拒绝,你还有什么不敢?看似恭敬,实则狂傲。”
“在皇上跟前,小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草芥而已。”权墨冼答道:“天地生万物,草芥亦有灵。”
“好一个天地生万物,草芥亦有灵!”庆隆帝拍案大笑起来,道:“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郎,没有看错你。”
这句话,极合庆隆帝的胃口。
万物是天地所生又如何,哪怕是一粒草芥,也有决定自己方向的权利!就像他,先帝一直属意汝阳王继位,他不抗争能有今天吗?
吴光启已经回来,躬身道:“恭喜皇上又得一良才。”
“好!”
庆隆帝下令道:“你去传朕的口谕,权墨冼去……”他这一激动之下,都忘记询问权墨冼自己的意愿,转头问道:“你想去哪里?”
权墨冼恭声道:“回皇上的话,微臣在卢丘之时,常替邻里解决纠纷、协助里正县丞断案。如果可以,微臣愿去刑部效力。”
“好,那就去刑部。”庆隆帝意在磨练他,六部均可。
“传朕口谕,权墨冼任刑部员外郎一职,让吏部准备任命状,即刻上任。”几句话之间,权墨冼就从七品补阙升为了六品员外郎。
“谢主隆恩。”权墨冼行拜谢大礼。
出了这座不起眼的偏殿,权墨冼才发现自己的白纱中衣都被汗湿透。帝王之威,纵然他心性坚毅也如履薄冰,就怕一个不好惹得皇帝发怒前途尽毁。
拒绝宝昌公主的时候,他就做好了被降罪的准备。还好,当今皇上果然英明睿智,他这行险一搏,还赌对了。
殿内,宝昌公主嘟着嘴看着庆隆帝,委屈道:“父皇,您都不替女儿说话。”
庆隆帝笑道:“哎呀,谁委屈了朕的小公主啦?”他是打心眼里疼爱着姜氏留下来的这几个孩子,其中宝昌因是女儿的缘故,越发多得了些偏爱。
“别哭鼻子了,你重新换个人朕替你做主,他真不行。”庆隆帝道:“这个人,我得用。”
他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但更是一国之君。为了帝王之位,当初再怎么舍不下,他都任由先帝废了姜氏娶了曹皇后。如今,更不可能因为一个公主,去牺牲一个未来有可能成为股肱之臣的人。
在庆隆帝面前,宝昌公主知机的很,忙道:“女儿怎敢和父皇抢人,只是觉得委屈。”
她难得露出这等委屈的小模样,庆隆帝心疼道:“宝林苑新来了几匹良驹。你不是一直说想挑一匹好马,明天就去挑。”
“只是有一条,别挑那种性子烈的,伤了自己。”
宝昌公主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父皇疼我。”
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宝昌公主的脸阴沉下来,恨恨地摔了几个玉杯,道:“不识抬举。本公主肯屈身下嫁,他竟然还敢拒绝。”
她本看不上这等寒门学子,状元又如何,她打小就见。只是当日在宁兰原上时,端成郡主拉着她四处游玩,见到了权墨冼在蹴鞠场上的英姿,便被他的风采所迷。
京中的美男子,宝昌公主不知见过了多少。她的太子皇兄就极其俊美,见多了便对洛阳城里的俊俏男子失了兴致。也许是受父兄所影响,她也看不上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这么一来二去的,她的婚事就这么一年的耽搁下来。
权墨冼的出现,令她眼前一亮。
儒雅、矫健,跟她印象中的那种书生完全不一样。他在书香气息中透出男人的阳刚之气,热汗沿着他的鬓角流而下,眼神专注薄唇紧抿。每一个细节,都令她心跳紊乱。
端成郡主见状,便知她春心已动,撺掇道:“皇姑母,我知道这男子是谁。听说他才学出众,连父王都称赞过他的文章。”
“这样的人,应该会参加殿试。到时,您求一下父皇,不就得偿所愿了吗?”
宝昌公主看着权墨冼修长的身形眯了眯眼,点了点头。她早已及笄,在宫中长大的她对男女之事并非懵懂之辈,此时并不羞怯,已将对方视作了她的囊中物。
她唯一担心的是,“如果他确实如你父王所说,若是名次太好,恐怕父皇不会舍得。”她心头有数,庆隆帝对这一科进士的重视程度。
在她看来,什么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这简直就是个笑话!真正有本事的世家勋贵子弟,谁会尚公主。而那些愿意的,她看不上。
这还多亏得她是个得宠的、在皇帝跟前说得起话的公主,才有这等挑挑拣拣的权利。否则,年纪一到,宗正寺拟了名单报上去,由皇后在名单中挑一个,她就得嫁。
就说眼前这个男子,看衣着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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