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细雨,在午后便逐渐停了下来。巷子里被浇湿的青石上,泛着柔润的光泽。在石头缝隙边上,冒出了一点绿色的小草。
在青石上面,有一双黑色厚底靴停留了许久。它的主人,披着一件常见的蓑衣,戴着斗笠,从他的位置看出去,正是刑部衙门的所在。
他看见权墨冼进了衙门里,才转身吩咐了后面跟着的下人一句,离开此地。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直到华灯初上之时,权墨冼才匆匆从衙门中离开。他转过一个街角,一名奴仆装扮的下人对他施礼,道:“权大人,我家主子请你一见。”
他停住脚步,看着这名下人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权大人,主子说你一见这个便知。”下人拿了一方印章出来,交到权墨冼的手上。
权墨冼接过来仔细端详片刻,问道:“你家主子,本经修的什么,未来的妻子姓什么?”印章是不离身的个人印信,但既然连官印都有了伪印,要假冒印信算得了什么。
朝中针对他的人不少,谨慎起见,他不得不多防着些。
下人回禀道:“我家主子修的是《诗经》,未来妻子姓方。”这两个问题虽然不算很私密,但能一口答出,证明不假。
权墨冼点点头,吩咐随身小厮回家去跟林晨霏说一声,他今儿要晚些才回家,接着对下人道:“你在前头带路。”
约莫过了两刻钟功夫,他进了一座不大的三进宅子。此时细雨又开始纷纷扬扬而下,浸湿了他的肩头。
巩文觉已经除下了蓑衣斗笠,含笑站在二门处等着他。
“权大人,今日冒昧请你一见,在下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巩文觉冲他深深施礼,长揖到地。
“文觉贤弟,快快请起。”权墨冼快走几步,将他托起来。他和巩文觉两人,因为方家兄妹才于春节时在大悲寺里结识。
那个时候人多,只是略作交谈了几句,彼此都欣赏对方,印象不错。
眼下,伪印一案爆发,户部上上下下都惶恐不安。巩尚书更是以待罪之身,闭门府中静候皇帝的发落。
眼下庆隆帝还没有腾出手来,朝野上下都还在等着影卫的结果。一旦消灭了外患,就到了该追究责任的时候。
作为巩家长子,在外游学的巩文觉秘密遣回京里,也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巩文觉亲自引着他,到了书房坐下,吩咐人上了茶,道:“权大人,你莫怪我交浅言深。实在是此事,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一位可以托付之人。”
作为朝中重臣,巩家有自己的交际网。但值此多事之秋,巩家的一举一动的都被人看着眼里,哪里还敢轻举妄动?不管做什么,都怕被认为是心虚想要逃脱罪责。
而权墨冼,是与巩家完全没有干系之人,又是官场新丁,还有一手过硬的破案本领,更得皇上看重。户部仓部司被抓的司庚高唯,也正关押在刑部大牢中。
试问,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吗?
正因为此,巩文觉才仗着有一面之缘,求到他这里。他自信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就算权墨冼不答应,也不会透露出他偷偷回京的事。
如今想想,巩文觉十分庆幸他离京游学之事。若非如此,他也一并被困在尚书府中,只能听天由命。眼下他得了自由,还可以在外面替父亲筹谋。
权墨冼品了一口茶水,轻轻挑眉道:“巩大少爷,你就不怕我出卖你吗?”
巩文觉洒然一笑,道:“那就是我看走了眼,不怪权大人。”
“文觉贤弟果然洒脱。”权墨冼放下茶杯,轻声道:“这件案子里的古怪之处,我也不是很确认。”
高唯就被关押在刑部大牢里,但刑部从小到下却对此忌讳颇深。除了指定审讯的人员外,一律不得见他。
这件案子,更是有意无意地将权墨冼隔绝在外,连卷宗都不过他的手。只因权墨冼的能力有目共睹,只通过卷宗他都能看出蛛丝马迹。
越是如此,越说明里面的门道很深。
能下令这样做的人,除了刑部顾尚书,权墨冼想不到别人。而顾尚书做得如此明显,这件事跟他的关系不大,或许是得了别人的令。
他身在刑部,天性早就让他对伪印案起疑,不着痕迹的留意起来。
权墨冼这样一说,巩文觉便知道自己找对了人。他起身再次作揖,道:“还望权大人教我。”
“坐下说话。”权墨冼道:“不敢谈指教,我先来问你,你是想要查清这案子的真相,还是只想为父亲脱罪?”
他墨黑的眸子如点漆一般黑亮,瞬也不瞬地盯着巩文觉。
查清真相和脱罪,说起来是一件事,但也可以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假如只想要脱罪,就可以从高唯入手,让他一力担下伪印案的全部责任,认下罪责。
这么一来,巩尚书顶多是个驭下无方、监管不力的罪责。
===第四百九十九章 志同道合
而查明真相,则要复杂得多,也要困难得多。
这样的惊天大案,幕后一定有一只胆大包天的黑手。而这只手,不仅手眼通天,还有着成熟的势力,才敢做下这样的案子,把手伸到了户部,里外勾结,用这样的途径来获取利润。
假路引,历朝历代不是没有过。
但都是黑市上按真路引文书进行伪造,或者是买通衙门里的人,偷偷替人盖印。一来规模不大,二来只要细心甄别跟官府文书还是有区别。
像这样庞大的规模,从户部弄到所有地方州府的官印,再加以伪造的,真是闻所未闻。以权墨冼一个区区六品员外郎,巩文觉一个尚未入仕的学子,拿什么来跟背后那样庞大的势力去斗?
无异于蚂蚁撼树。
巩文觉认真思索了半晌,道:“权大人,说来可笑,就凭在下的绵薄之力,也想要助大人查明真相。这样的蛀虫在朝中,危害的是全天下百姓。”
读书人向来以天下为己任,但口中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比比皆是。但像权墨冼、巩文觉这样心怀天下的人,从来也不少。
权墨冼这样问了,巩文觉这样答了,两人对视一眼,均哈哈大笑起来。
“好!”权墨冼慨然道:“冲你这句话,我就助你一臂之力。文觉贤弟,说实话,你要是回答只是为了父亲脱罪,我会扭头就走。”
“那样的事情,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权墨冼并非不懂变通之人,但在关于案件真相上,他却有一种顽固的执拗。只要是他经手的案子,就一定要寻求真相。
关于这件伪印案,他心头有些初步的想法。这下有了志同道合的人,巩文觉在京中也有些可动用的人手,当即就商议了起来。
与此同时,在凝香楼里纸醉金迷、歌舞正盛。
身姿妖娆的舞妓裹着紧身的舞衣,披着薄纱,随着奏乐在大厅里旋转着身子,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着诱人的风情。
二楼的一间雅间里,王吉笑着招呼着权东、权时安父子。权时安端着酒杯,眼睛却定定的看着歌舞,连酒水都洒在了身上都不知道。
这样的地方,还还是头一次来!果然名不虚传,是洛阳城里最大的销金窟、温柔乡。
不提那些舞妓,就连端茶上水的小丫鬟,个个都面目娇俏,是水当当的小美人儿。那音乐,如同羽毛一般,一声一声的挠在他的心头,再看着那紧致的小腰、白嫩的胳膊,令他心痒难耐。
这样的美人,比家里的母老虎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就是他之前睡过的那些女妓,也远远不如这里的一根脚趾头。
敢情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白活了!
权东总算要老辣一些,这等场面他也第一次来,却还稳得住。
这些时日以来,王吉三不五时就会来请他们小聚,带着他们品一些洛阳城的特色小吃,访过一些私寮。男人嘛,在这样的地方,交情特别容易建立起来。
左右权墨冼那边提防他防的紧,权东父子干脆和王吉厮混在一起。刚开始权东心头还有些警惕,毕竟此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他交好。
去的地方多了,总是王吉做东,权东也就放下了心头顾虑。对方不提要求,他也乐得装傻。反正他又不吃亏,他们两个大男人怕什么?
而今日,王吉请他们到了这里,权东便又心生警惕。这个地方他虽然没有来过,却在风月场中听说过。
凝香楼,不止是在洛阳城里是一等一的青楼,就连在全高芒来说,也是顶尖的。这里的红牌姑娘,比扬州那些红牌姑娘的身价银子都要高。
王吉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笔墨铺子东家,哪里来这么多的银钱,请他们父子两人?
权东捻着山羊胡子,瞟着养眼的女妓们,眼里冒着精光。
“王掌柜,你究竟想要我们父子二人做什么,就明说了吧。”权东笑道:“就怕小老儿在状元郎面前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哪里哪里,二老爷过谦了。”王吉给他满上一杯酒,道:“先喝酒,一会我给你引见个人,你就明白了。”
听他这么说,权东才放下心来。他就说王吉没有那么大手笔,果然在他背后还有别人。他倒要见见,这背后是个什么人。
酒过三巡,歌舞格外醉人,王吉又叫了几名女妓进来伺候着。这下不止是权时安,连权东也在莺声燕语里被迷得三魂七魄都丢了,只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待权东再次醒来之际,只觉得全身酥软难当。睁眼看见一个陌生的床顶,摸了摸身边有一具温热的女体,触摸之下滑腻香软。
当下,他色心大起,忘了去追究身在何处,伸手就向她的胸口摸了过去。在他想来,应还在凝香楼中,王吉见他喝醉了便安排了一名女妓陪着他。
没让他失望,女体胸前颤巍巍好一对大白玉兔,他捏搓了半晌,才觉出不对劲来。这女人,怎地没有反应?
只是屋内黑黢黢的光线很暗,只隐约能见到一些轮廓,瞧不真切。
权东嘿嘿一声淫笑,以他花场老手的经验,就不信你不起反应。他并起双指,朝着女体的下腹部摸去。才刚刚触到森林边缘,门被“嘭!”地一声撞开,传来呼喝之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声狗吠之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权东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一下子痿了下去。刚刚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那股子酸软的劲头又泛了上来,浑身乏力。
“什……什么人?!”他哆哆嗦嗦的问道。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你是谁,怎么在我家床上?”回答他的,是打头进房的一名黑壮大汉。他腰圆膀粗,手里提着一个灯笼。灯笼的光从下方照在他肥厚的脸上,显得面色很是狰狞。
随着他这一声怒吼,王吉从他背后出来,哆嗦着指着权东道:“二老爷!你怎么能坑我啊。我又不是没有带你找过窑儿姐,正要要引见这位爷给你认识,你怎么就爬到他床上去了?”
权东脑子发懵,他不是在凝香楼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五百章 签字画押
那名黑壮大汉冲着王吉一声怒吼,道:“这就是你要给我引见的好兄弟?我呸!”说着冲上前去,蒲扇一样的大手就冲着权东抓过来。
权东下意识的想躲,却见他的手停在半空,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啊!我的媳妇啊,你怎么死了啊,你死得好惨!”
他这一嗓子,嚎得权东几乎灵魂出窍。借着灯笼的光一看,那卧在他身侧的妇人,竟然是一个面目青白的死人!只是才刚死去不久,所以躯体还是温热的。
想到自己刚才在一具死尸上摸来摸去,权东只觉嗓子眼发痒,一阵胃气上涌,恶心欲呕。
跟着壮汉身后,屋子里一下子涌进来好多人,把这件不大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权东只听见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杀了他,一命换一命!”“好大的胆子,活腻歪了,敢动我们老大的女人!”
壮汉将那女子的衣襟掩上,用一床棉被裹了,怒视权东道:“你还不给我滚下来!”权东连忙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下来。
“还有你!”壮汉指着权东后面。
权东愕然,转过身去却发现权时安被吓得缩成一团,躲在床和墙壁的角落里。他醒来的时候,权时安还没有醒,这会瞧见这阵势,又和一具女尸在同一张床上,权时安魂不附体。
壮汉等得不耐烦,将两人从床上揪下来,像扔死狗一样扔到地上。
“你们说,怎么办?”
周围的人开始议论起来:“这样天杀的色鬼,就地杀了的好!”
“对,对!”
也有人说:“不如送官,擅闯民宅奸杀妇人,也是一个死字。”
这样的场面,让权东脑子里一片混乱,伏在地上簌簌发抖。权时安更是不济,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听见众人的议论声,权东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和王吉在凝香楼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就算是酒醉走错路,有王吉在也不会走到别人家的床上来,更不可能杀人。
他心头清楚,明明刚才醒来。这,分明是设好的一局仙人跳!
想明白了这一层,他已经把王吉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好。
但形势比人强,都已经中了圈套,只能怪他自己不够警惕,怨的了谁来?光他一个还不打紧,还有自己儿子,只能认栽。
“不,求求各位大哥大爷,别将我送官。”他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那壮汉一抬手,制止了房中众人的议论,道:“放你一马?那我媳妇的命怎么办?”
权东在心头腹诽,她要是你媳妇,我这权字就倒过来写!一想到那具女尸,他就心头发毛。这帮人够心狠手辣,为了做这个局不惜一条性命,他哪里斗的过?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会权东的头脑清晰无比,道:“只要不追求此事,我们父子,都听你们的差遣。”
“好!这可是你说的。”壮汉挥了挥手,有人拿出笔墨纸张,铺在屋中的桌子上,唰唰唰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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