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作连接呼吸和输送养分的管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毁损,多托雷若有所思,他伸手去触碰那些散发出诡谲黑雾的机械,指尖却传来了陌生的刺痛感。
他摩挲一下自己被污染灼伤的手指,不觉奇怪。
稻妻神樱树的瘴毒本就是地脉流淌出来的污染,将与瘴毒同化后的种子强制与地脉共鸣,借此让那片土地以为种子之中封存的意识是刻印在地脉之上的灵魂,以此来对抗异域梦境的权能……很聪明的做法。
斯卡拉姆齐的私心他早已知晓,也知道他曾经做过的那些小动作……只是这种程度的伎俩,根本改变不了任何结局。
在这里,细微的惊动也足以引发最高规模的警告,门外传来慌张的脚步声,“请问出了什么事情吗!?”
多托雷的目光放在桌上最近一组数据报告上,头也不抬。
“没有。”
“可、可是……”
堵在门外的有教令院的学者和来自于愚人众的人,声音紧张却也难掩贪婪的好奇,他们负责了双方合作的大部分“项目”,就连规格最大最关键的那一场“实验”也有幸得以亲眼目睹其最关键的部分从人类手中诞生的过程——唯独这里,除了最初建立的时候被允许来检查机械,在此之后甚至连进门的资格也没有。
谁能不好奇呢?
谁能不想看看呢?
对与那个愚人众的疯子来说,让教令院最傲慢的学者也不得不咬牙承认的天才来说,被他如此精心保管着的、机密程度甚至远在“亲手造神”之上的秘密——
可过往那些毫不留情的血腥的教训,却让他们一边在门外的警戒线外徘徊不定,一边又偏偏舍不得就这样离去。
直到他们听到了第二次压低声音略显不耐的警告。
“滚出去。”
可、可是,教令院的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问道:“可是虚空出现了新的问题,您当真不打算出来看一眼吗?”
虚空?
多托雷终于放下了手边最后的检查,他出门的时候无数人试图越过他的身影去看开门一瞬间时实验室内部的秘密,只是那里看不见任何的光与存在的造物,只有一片令人胆寒仿佛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怖黑暗。
所有人心神惶惶,终于不敢再看。
愚人众的第二席连多看这群人一眼的心思也没有,他的脚步飞快没有叫上任何人跟着,目的地很明确,净善宫。
他有预感,这一次说不定能与须弥年幼的神明进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
有几名学者候在净善宫的门前,见他来了,匆匆忙忙的就开始报告:“虚空这一次的问题比之前还要严重,大贤者那里已经开始找人调试了……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小吉祥草王封闭了自我的意识,可怎么会出现第二次,大贤者希望您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有空追着我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不如先去动动脑子想想你们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多托雷扔下这样一句话就直接走进了净善宫,果不其然,被囚禁的神明神色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的到来。
小吉祥草王摆明不愿意先一步开口说话,这没关系,他不介意先开口打破僵滞的气氛,感慨一个刚刚发现的事实:“你刚刚做出了一个很聪明却也很让人伤心的决定。”
幼小的神明眼神冷淡,对疯狂的学者故作惋惜的嘲讽无动于衷,继续保持着压抑的沉默。
多托雷对此不以为意。
“是因为你发现了吗?”
这一次,小吉祥草王的目光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但仍然不发一言。
“她迟早会回到这里……不是这些种子的牵引、不是因为我所创造的这具最完美的身体,更不是由于这里是她曾经成长的土地对她有着本能的吸引力——而是因为‘神明的视线’,是我能找到她最快的方法。”
神明终于缓缓开口,声音稚嫩而冰冷。
“你不会再找到她的。”
多托雷闻言轻笑,神色是意外的从容。
“当然。”
他笑起来。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某位神明封闭了自己最后一缕注视外界的意识……所以我才要说这是个‘很聪明却也很让人伤心’的决定。”
“——她会在不久之后发现一个无比残忍的事实:‘神明终于不再看着她了’。”
“怎么,”多托雷压低声音,不紧不慢地问道:“都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当真不打算继续坚持下去吗?……令人惋惜,她那么喜欢你,如此一来,我都要忍不住替她感到难过了。”
纳西妲思考着,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
“你是个很聪明的学者,愚人众的‘博士’。”
多托雷意味深长地一挑眉:“来自智慧之神的夸奖,令人深感欣慰。”
“——我知道你能在虚空之中抓住我的意识,所以我也相信你会在梦境的碎片之中找到那颗属于我的星星。”
博士没有否认她的判断:“在你彻底封闭自己之前,这件事我的确可以做到——如此说来,你倒算是间接阻止了我的一场实验,除了稻妻神樱树的瘴毒,你突兀切断了最后的视线与梦境的连接,才是让这场实验失败的关键。”
“为什么。”
纳西妲忽然反问道。
“你通过虚空来捕捉我的意识,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已经知道了;可在这件事上,哪怕教令院最愚笨的学者都能为你提供一点微末的帮助,唯独她不能给你任何助力,这不该是一个学者会做的事情。
愚人众的博士,你在须弥的土地上耗费如此巨大的心血和精力,难道就只是为了一场注定没有结局的实验吗?”
多托雷溢出一声轻缓的嗤笑,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且不先说这是毫不相关的两码事,智慧之神居然也会在没有任何凭证的前提下就如此武断的提前评价一场实验的结果,真是让人遗憾。”
“因为只有这件事情,我所说的都是既定的事实。”
纳西妲回答道。
“你永远无法夺走属于我的星星。”
这一次,多托雷安静了好久,才轻笑出声。
“……是么。”
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愉悦,纳西妲抿紧嘴角,听着愚人众的第二席不紧不慢地再度开口:
“你很清楚她的执念,我亦是如此,姑且我们先排除掉最让人悲痛的一种可能:她认为自己已经被神明抛弃,从此选择彻底放弃自己,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再也找不回真正的星星。”
在他慢条斯理地描述中,幼小神明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开始变得紧张又不安,疯狂的学者始终挂在唇角的笑意在渐渐扩大,他抬高了自己的声音,继续说道:“而另外的一种可能,是她在已经确定我在须弥之后,推测出智慧之神如今已经在我的掌控之下,你既然可以预测‘既定的事实’,不妨直接想想,你所珍爱的那颗星星……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纳西妲瞪大眼睛,哽住了喉咙。
“被教令院掌控的小吉祥草王费尽力气才保住的神之眷属、就连大贤者也不知晓的珍贵存在……这一次她会不会不惜毁掉自己如今的身体重新来到我的身边,就只是为了拯救她的神明?”
她很清楚。
他也很清楚。
“你是选择继续拒绝她,拒绝你的星星,在经历了漫长五百年后终于可以与你再度重逢的可能?”
“还是说——”
多托雷拉长尾音,慢条斯理地补上了第二种令人窒息的可能。
“接纳她,理解她,拥抱她,在梦境之中与她真正重逢,让她的意志回到这具最为完美的身体之中,也就是……回到我的身边来?”
多托雷没有听见声音,但他也不觉得自己能这么快就得到一个理想中的答案。
但是,没有关系。
“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能得到彼此想要的回答。”
第81章 不曾预想的重逢
我被剥夺了做梦的能力。
我在沉睡时听不见任何声音; 看不见任何的光。
我像是行走在一片被剥夺了五感的黑暗之中,我努力地在往前走,却似乎只是自我意识在黑暗的泥沼里徒劳无力的挣扎; 这不是梦境; 也不是出路的方向; 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走; 我也不知道我能往哪里走。
——这是无光的梦魇,无法逃离的自我地狱。
你不能这样,纳西妲。
……求求你,唯独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不能拒绝我去救你。
你不能否认我的资格。
我禁不起更多的磨损,我已经在时间里流浪了五百年。
可是她没有回答。
无论原因为何; 我看不见梦里的光。
我在一场又一场愈发趋近于昏迷的沉睡之中去寻找那可以令我片刻喘息的解脱之地,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迎接我的只有睁开眼的那一刻大蛇愈发忧心忡忡的眼睛。
——仍然,什么也没有。
头顶是蛇神之首的巨大骸骨; 在被雷暴染成压抑黑色的昏沉天幕之下连提瓦特写满神秘的星空也会被彻底遮掩,八酝岛永远瞧不见真正属于世界自身的光明; 四周荧光闪烁的只有晶莹剔透的晶化骨髓; 腥咸冰冷的海风吹拂这片死寂的土地; 死域之中不存在任何真正的生灵; 只有枯败的荒草发出脆弱的折响。
巨蛇的身躯盘卧成一个守护的圆环,冰冷的蛇身带不来任何温度,但也足以作为这里最合适的栖身之地; 我躺在这里本是奥罗巴斯的请求; 因为这会给他带来成功庇护的安全感;可如今他却第一个不赞同我继续躺在这里; 并主动建议我出去走一走。
“您不能再睡了。”
他这样说道; 甚至低下头轻轻拱了拱我的身体; 希望我动一动。
我哑声回答:“可是外面什么也没有呀,奥罗巴斯先生。”
没有生的希望,没有可以承载梦境的幻想乡。
外面连可以做梦的地方也没有。
“您想要找什么呢,小姐?”蛇神低声说道,语气格外温和:“如果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寻找什么,您可以先试着去聆听自己的愿望,等我们清楚您究竟想要什么,我们再去思考如何去实现您的愿望。”
我怔怔地听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什么也没有。
我想不起来我的愿望,我想不起来那些支撑我走到现在的一切。
——我的掌心,空无一物。
奥罗巴斯不知道这个举动代表了什么,他试图安慰我,可是那些声音正如八酝岛之上吹拂过海岸的冷风,再激烈的风吹过真正空无一物的地方,本就带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回响。
……不太妙啊,纳西妲。
我用力捂住脸,指尖却只能摸到自己干涩冰冷的眼眶。
——这次可真的不太妙了。
***
——她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初始还只是疲累,倦怠,不知何时开始睡眠似乎成为了一种逃离现实的手段,灵魂的空缺不止是分裂血肉和种子带来的后遗症,那同样是一种过度的磨损带来的不可弥补的伤痕——他不知道为何这个年纪的孩子会遭受这种程度的磨损,但是残损的灵魂在缺少了填补并开始拒绝外物的入侵后,这种程度的磨损会一点点彻底扼杀她的灵魂与意志。
她数度陷入深眠,是试图从梦境之中寻找到现实迷途的出路,可是这方法终归只是徒劳,在经历了一次次不知细节的失败以后,梦中的黑暗似乎正在成为吞噬意志的影子。
……这样不行。
奥罗巴斯开始四处寻找能够利用的方法,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被细心保护起来的雷神之心上。
要用这个么?
要用这个作为填充物么?
再如何说……这毕竟是一颗“心”。
“神之心”。
在奥罗巴斯勉强停下了浪费时间的思考正准备直接尝试的那一刻,有人叫住了他的动作。
“——我劝你最好不要那么做。”
少女的声音突兀响起,大蛇瞬间抬起前身无比警惕的盯着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少女——金色的,压抑的,来者和之前与小姐相谈甚欢的那名少年有着极为肖似的精致容貌,秀丽的眉眼之间却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凛冽肃然。
“死域与深渊同源,即使如今以无留陀命名,那终归是同源的力量,您若是将来自更高处赐下的神之心用在现在的斯黛拉的身上……”少女沉默片刻,才缓缓反问道:“您难道是想在她的身上重现渊下宫的惨烈过去吗?”
奥罗巴斯心神一震,却又反射性压下所有惶惶不安的惊愣疑问。
不可以问。
唯独这个问题以及与其相关的一切,不可提,不可问,不可想。
“看起来你我至少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少女缓步走下骸骨组成的台阶,却在下一秒被迫停下前进的脚步。
“公主殿下……”漆黑的深渊咏者立在少女身后的位置,很是不甘的注视着盘卧在影子里的大蛇,“只要您一声令下——”
“退下。”
少女语调冷淡,不容拒绝。
“……是。”
“身为昔日的神明,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磨损带来的威胁……蛇神大人。”少女迟疑一瞬,并没有提及奥罗巴斯的本名,而是换了一个更加模糊的称呼。
可如此一来奥罗巴斯愈发觉得她对于渊下宫与藏匿其中的致命秘密的了解程度可能远胜自己的想象,金色的少女对他压抑杀气的敌意恍若未觉,只是伸出手,温声道:“我有救她的方法,无论您信与不信,我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救她的人。”
奥罗巴斯收紧蛇身,沉默无声地拒绝了少女的邀请。
“我主与这片土地尚有未曾完成的契约。”他低声道,巨蛇毒牙锋利,蛇信嘶嘶:“她有着无法离开的理由。”
少女不曾恼怒,她手扶胸口微微欠身,神色仍是无比恭敬的温和有礼。
“——我可以代为处理神之心和与之相关的契约,您应当很清楚,神之心可能对这世界上任何一人来说都是无上的至宝,唯独对我来说,拿着这种东西没有任何好处。”
奥罗巴斯身躯绷紧,仍是不信。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的名字是荧。”
她说。
“在此之前您应当已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