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他。这线条很精准啊,思路跟他之前是一贯的。”过了一会儿,刘胡子说。
“是,非常少见。”孙博然点头。
“倒是考试的好材料,也算是——”刘胡子抬头看了徒弟一眼,冷哼一声,“投合了你的喜好。”
“是投合了大势所趋。”孙博然摇了摇头,强调道。
“反正我这种老骨头就跟不上潮流,就该入土了。”刘胡子突然开始赌气。
“师父你又来了,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孙博然无奈。
刘胡子又重重哼了一声,却在继续看手上的东西。
看着看着,他突然站起来,回到躺椅旁边,把那套迷你家具也拿了过来。
“的确很准啊……”刘胡子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地感叹,“做得准,想得也准。”
前者考的是基本功,是手艺;后者就是思路了。这也是刘胡子之前问孙博然那句话的主要原因。
一个学徒,尤其是来考徒工试的学徒,基本功好是常规操作,但这种思路就太少见了。
刘胡子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有感觉,因此大骂匠气——很多时候,结构过于精准就会失去一次灵气。但是他也能明白,对于孙博然以及这个朝廷想要的东西来说,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尤其拥有它的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年。
少年人,拥有无限的可能与未来,以后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想像不到。
“动心了?”刘胡子沉默良久,抬头看向自己的徒弟。
知徒莫若师,孙博然专门把这箱子扛回来给他看,他就大概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嗯,的确是。”孙博然坦然点头,“我六十八了,无儿无女,一个徒弟也没收过。师父你过了还有我送终,我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有,想想还是挺坷碜的。”
“你滚蛋!老子身子骨好着呢,谁给谁送终还说不准呢!”刘胡子气得骂他,又说,“放这么多屁,还不是你自己太挑!”
“是我太挑……”
孙博然年轻时一种风格,年老时一种风格,两种风格差别实在太大,收什么样的徒弟,教什么样的东西,本来就是比较困难的事。
再加上他去了京城之后,周围环境变得非常复杂,这种条件下想找个合意的徒弟更难了。
因此以他的年纪、他在工匠里的地位,竟然一个徒弟也没有,真的是非常稀罕的事。
现在难得发现了一个这么对他胃口的年轻人,孙博然高兴之余,又有点犹豫。
就像刘胡子一看就大骂匠气一样,这种风格,可是一点也不讨他老师父喜欢的……
“你爱咋样就咋样,我还管得着你不成。”刘胡子看他一眼,嫌弃地说。
“我是真的不想师父你不高兴。”孙博然诚挚地说。
“你……难道还要师父我讨好你不成!”
孙博然语出真心,刘胡子有点感动,想说两句软乎话,但在骂惯了徒弟,真的软不下来,最后还是只能恼羞成怒。
但就这么一句,孙博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激地笑了,又叫了一声:“师父……”
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徒孙,刘胡子态度又不一样,他再一次凑近油灯,仔细看许问那个百宝箱里的细节。
“哼,不过你眼光倒是不错,这小子功底当真扎实,是下过苦功的。那家具不是他动的手是吧,还是要差一点。别的不说,有这个心,你收他就不亏……咦?”
刘胡子絮絮叨叨,看得非常仔细。结果看着看着,他突然发出一点声音,有点惊疑不定。
“你过来看他这个,他学的这是……十八巧?”
这三个字一入耳,孙博然立刻凑了过来,仔细打量。
十八巧是基本功,它无时无刻不会体现,但也正是因为太细节了,很难单独体现,普通人并不那么容易察觉。
但孙博然和刘胡子都不是普通人,透过那些细节,他们看到了一些更深入的东西。
“的确是,松木巧。不对,不是普通的松木巧,看上去还像是……”
师徒俩一起沉默,又一起抬头,再一次异口同声:“真传十八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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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考官师徒密切关注许问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住处,师兄弟们围在他旁边,吵吵嚷嚷地笑:“红了啊小许。”
跟许问待的时间太久,他们的说话用语跟平常人也不太一样了。
许问无奈。
刚才他一出考场,就有一大群人冲到他面前,每个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话,凑在一起啥也听不清。
不过看他们的表情和比手划脚的动作也看得出来,他们想找许问帮忙参考明天自述的内容。
吵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个人想到了什么,大声报了句“五十两!”
这仿佛打开了其他人的开关,一个接着一个的人开始报数,一路向上飙升,直接涨到了两百两。
无数双手想拉住许问,他一直很坚决地摆手拒绝,最后还是衙役出来驱散了人群,他才狼狈地逃了出来。
“说说话就两百两,许师弟可以靠这个发财啊。”
“说完一个还可以跟另一个说,重复赚钱,岂不美哉!”
“别说了。”兄弟们摆明了是在取笑,他真的很无奈。不过他接着就问,“是吃了饭再来,还是现在开始?”
“啥?”师兄弟们一头雾水。
“你们做了什么,都拿出来说一说,大家一起参详一下。”许问说。
“可以这样?”师兄弟们面面相觑,有点迟疑。
“专门留出了这样的空间,没错,考官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许问笃定地道。
第197章 思维模式
明月初升,夜风微凉,班门所有弟子全部盘膝坐地,围在许问周围。
许问坐在正中央,吕城有点忐忑不安地问他:“真的可以吗?这样不算作弊?”
其他人脸上也是类似的表情,眼巴巴地看着许问,又是不安又有些期待。
“让我们回来,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了。我猜其他考生周围现在也都围满人了。”许问环视四周,笑着说,“而且,这也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容易。”
他跟着就点了吕城的名字,“吕城,你先来试试。你完成你的百宝箱之前,有打算好是做什么吗?”
吕城摇头,有点惭愧。
“行,把你做的东西告诉我,我们来看看明天你该怎么说。”许问猜到了,点头说。
箱子全部被收走了,没有实物,只能靠记忆进行描述。
吕城跟许问合作了一个多月,相互之间已经算是有一定的默契和配合了。
他麻利点头,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炭笔和一块木板,开始在上面画画。
他自己做的东西,他肯定心里有数,很快就把百宝箱的内部结构画出来了。
画得很清楚,一看就能明白。
许问拿起来看了看,指着一处隔板问他:“这里设计的宽度是多少?”
“两寸。”吕城想了想,说。
“那里呢?”许问又问。
“三寸五分。”吕城回答。
许问又问了几个地方,吕城一一回答。
最后许问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个箱子总共有多长?”
“一尺半?”吕城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了。
“你把你之前说的数字全部加起来看看呢?”许问建议。
吕城迟疑了一下,翻过木板,把自己刚才说的数字一个个记下来,然后把它们相加。
他算得慢吞吞的,有些地方还要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好几次旁边师兄弟先算出来,急不可耐地给他提醒,他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过程里,许问就在旁边看着他,面带微笑,一点提醒的意思也没有。
最后算完,吕城恍然大悟。最终加起来的结果是一尺六寸,足足多了一寸。
显然,他之前估计的数字里有些宽裕的部分,数字不大,累积起来就变得很明显了。
“这……”吕城迅速心虚,为自己辩解,“我做得是没错的,就是记错了。”
“但是你箱子做出来是要装东西的,数据弄错了的话,怎么安排用途?”许问反问。
吕城语塞,许问环视其他师兄弟,问道:“你们呢,能记得清楚吗?”
一片安静,大家面面相觑,没一个人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颤巍巍地举起了手,道:“我记得。不过我在做之前就想好要做什么了。”
一群人迅速看他,吕城跟旧木场这些弟子很熟,直接问:“罗梢,我刚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你要做的东西的尺寸的?又怎么把它跟箱子里的格子尺寸对上的?”
“我跟许师弟一样,我也做的木工箱,比着做的。不过没许师弟的做得那么细致,只能装一部分工具。”罗梢摸了摸脑袋,老实承认。
“哦……这是挺取巧了。”吕城说,说完觉得不对,急忙看了许问一眼。
“你说得对,这的确是一种取巧的办法。假如我没有后面动线设计的那部分内容的话,第三项评分肯定是比魏斗下他们要低的。魏斗下他们真的很厉害了,大工坊的底蕴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深得多。”许问感叹着说。
他的目光从师兄弟们脸上扫过,认真地说,“我相信,这就是考官们放心让我们回来的主要原因。”
这个时代的工匠,其实算是对数字和数据最敏感的一群人了。
但是大部分时候,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感觉,是经验与手感的累积。它们并不足以形成系统的理论,甚至很多师父也只是让徒弟多练,并不知道怎么在这方面教他们。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工匠以及工坊是有这方面意识的。
不过一方面是敝帚自珍的落后心理,一方面是本身的教育断层,这种意识并没有普及出去,只有少部分学徒掌握了。
所以考官们根本无所谓中途放他们回来,甚至他们是有意这样做的。
记得数据的考生本身就是少数,很有可能在前五轮里就已经“用完了”。
剩下的这些,要是不记得数据,回去过一夜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要是记得数据,那正是符合他们选取倾向的人物!
老实说,许问是直到刚才出了考场,看见那么多围过来的人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他上小学前就学算术,上学的时候数学一直都是主课,开始学习这方面的技艺之后,立刻就出自本能地把它跟数字挂了上钩,学习绘制图纸的主要倾向也在这里。
因为太本能了,所以他完全没意识到班门师兄弟们在这方面的缺陷,结果到现在才发现就连吕城也跟他们一样。
要知道,吕城跟他一起捣鼓了这么久的微型家具,已经学会了看图纸,依照图纸上的数据进行制作了。
结果一脱离他的图纸自由行走,就又回去了以前靠感觉行事的老毛病里。
十几年的观念,果然不是短短的一个多月就能培养调整回来的。
还是自己疏忽了啊……
许问现在已经把这些师兄弟们当成自己的责任了,顿时有点自责。
不过再怎么自责现在也没用了,这样的意识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培养出来的,现在最关键的是解决明天答辩的问题。
许问吐了口气,说:“今天晚上咱们就不睡了,一点点来抠,争取帮大家把这个琢磨出来。刚做完的东西,你们应该都记得吧?”
“嗯!”
“记得的!”
师兄弟接二连三地说,几乎每个人都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就好,还是先从吕城开始吧。”
许问点了名,旧木场的师兄弟们都一脸的理所当然,没一个人表示异议。
吕城眼中掠过一丝感激,没有道谢,认真地看回木板上的图形,开始一点点跟许问进行调整,确认数据。
月明星稀,如絮浮云偶尔半掩明月,但很快就会散去。
浅淡的金银花香气伴随着夜虫的鸣叫声弥漫在空气中,少年们的对话声穿插其中,带着勃勃生气。
第198章 公平吗?
“今天又大晴,有点烦。”庄守眯着眼睛看东边。
太阳已经初升,现在的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些夜的清凉,但已经可以想见不久之后的炎炎高温。
这种天气要在考场上站一天,就算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高强度体力活,也还是想想就觉得难受。
“今天还剩多少人?一天能搞完吗?”陆鹏举跟着他一起看天,随口问道。
“昨天过了五轮,每轮七个,一共是……”庄守努力回忆了一下,陆鹏举给他补充上了:“三十五个。”
“对对,三十五个。总共两千多个人呢,今天一天不可能吧?”庄守说。
“我也觉得不可能……”对于这种大数字,陆鹏举也有点茫然,只能凭印象很模糊地回答。
“自然是不可能的,昨天三十五个人,总共用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样算,三百五十人就要十个时辰。别说一天了,五天也不够!”旁边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语速很快,非常果断。
庄陆两人一起转头,看见一人抱着手臂站在他们身边,看着考场大门,满脸都是嘲讽。
庄陆两人对视一眼,庄守心直口快地说:“万物首,你不是已经拿到分数了吗,可以直接回家等放榜啊,怎么还跑过来晒太阳?”
“我想看看人家的分数不行啊?而且别叫我物首,今年的物首不是我,是许问!”前隔山县物首万永安白了他们一眼,有些忿忿地说。
“你这人……吃了枪药吗?”庄守懒得跟他多说了,回头继续去跟陆鹏举讨论今天的安排,“时间不够的话,考官会怎么安排?不让我们说了吗?”
想到这个可能,他心里又是不安,又是庆幸。
昨天晚上他回去以后也额外做了些准备,不让他上去讲就是白费了这些工夫,但一想到要上去,他又有点怂怂的。
“那怎么猜得到啊,看着办呗。”陆鹏举耿直地说。
“唔。”
陆鹏举说得没错,现在只能这样了。
他们来得比较早,现在考场还没有开门,外面已经有一群考生在等。接着,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在门外挤得满满当当。
“咦,都来了啊?”庄守东张西望,很快发现魏斗下、蔡看山等昨天拿到分数的考生也都过来了。
人越来越多,又过了一会儿,人群中一片喧哗,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