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钩鼻子走进去,帘子掀起来了一点,他得已看见里面的一部分情况。
到处都堆着奇怪的不认识的设备,统统连接在桌面并排摆着的几台笔记本上。
宗正堂附近没有通电,一台小型发电机持续发出嗡嗡的声音,正在运行。
一群年轻人围在笔记本电脑和设备旁边,正在一边看着屏幕上的内容一边讨论,气氛非常热烈。
这种氛围跟宗正堂一带的幽静雅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鹰钩鼻子仰了仰头,心里有点不太舒服,好像看见一个没落的对手将要再次强劲起来了一样。
“这是怎么模拟的?”竹棚里,许问也凑到了电脑旁边。
他当然知道四合削是可以完成的,这个技巧他本来就会,但不是他师傅教的,是跟齐坤交流讨论时学到的,算是民间流传比较高端但不算少见的一种技巧。
这个技巧在宗正卷上只有只言片语的描述,非常不完整,也没有图示。他能把它复原算是开了挂,百里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两种方式。第一,我们采集了相关的字句,在数据库里进行比对搜索,查询有没有同类型的技术。第二,我们利用采集到的综合数据建模,进行运行……”百里启一边解释,一边他们刚才所做的事情重复了一遍。非常熟练,显然早就已经习惯解答客户的质疑了。
线条与数据组成的模型在软件里旋转、运行,最后完成成形。
陆存高在旁边看着,整个流程与结果与许问所做的完全一致,数据比例都没有差别!
“太好了……太厉害了……”他长吁一口气,感慨着道。
“这数据库里的数据是哪里来的?怎么能从一句话就得出这么多东西来?”他想了想,接着又问。
“哦,是我们收集建立的。有从文传会百工集里弄的,也有从其他渠道辗转收集起来的。我们自己搞了一套算法……”百里启说到专业问题就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地介绍起来。
但他说的这些东西连许问都听不太懂,班门的其他人更是一脸懵逼,像听天书一样。
“行了,总之现在验证完了,四合削是没问题的。前面那个十八巧比较麻烦,资料太少,我们把相关信息存进去了,等以后得到更多资料再说。”马玉山捅捅百里启让他闭嘴,笑着介绍说。
百工集是完全开放的数据资料,宗正卷之前连千工密录都不能收录,但现在马玉山说到收集资料存入信息,陆立海和陆存高,包括更远处的几个长老都闭上了嘴,什么话也没说。
四合削放在宗正卷里这么多年了,基本上就是废的,只有个名字存的,别的什么用处也没有。
现在稍一公开,就被从两个方向证实,更整理出了完整的流程,随时可以用于实操。
以后,这就是班门的新技术新技巧,能重新开始一代代传下去的!
现在“辨正”只是个开始,班门的技艺就已经扩容了,最极端的长老们也会在心里纠结:几百年的老规矩和眼前的实惠比起来,哪边更重要?
“不错,记录一下,咱们继续吧。”许问又盯着屏幕上的模型看了一会儿,笑着说。
“我来记!”陆立海非常主动地说,没一会儿,竟然找人搬来了一块白板。
立式白板,太大了,棚子里没地方可放,只能放到外面,正好搁在了鹰钩鼻的面前。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板上用水性笔写上了“四合削”三个字,顶端的“许”字下面写了个正字,“传”字下面也写了个同样的字。
“四合削?是那个……”鹰钩鼻拉着陆立海问。
陆立海看他一眼,挣脱了他的手,什么也没说,转头又走进了竹棚。
以往昆井的人来,班门就算再不爽,面子功夫总是会做到的。但这一次,他们好像连这也顾不上了。
这时又一个人从竹棚里出来,挤到白板跟前。
鹰钩鼻下意识退了一步,眼看着“八面风”三个字被写了上去,紧跟着的同样是两个正字。
“能做个样品吗?”棚子里陆立海试探着问。
“稍等。”最先那个陌生年轻人的声音响起,紧接着的是熟悉的锯木刨花等各种响动。
透明却模糊的塑料帘晃动着,隐约可见里面的情形。
那个年轻人很快做了个东西出来,递到陆立海面前,被他双手接过。随后,惊喜的感叹声接连响起,不止是陆立海的,还有陆存高等长老的。
鹰钩鼻的目光移到了白板上“八面风”三个字上,一脸的深思。
第319章 盯上
检测结果流水一样从竹棚里面送了出来。
前面的四合削和八面风登上去没多久,又增加了一些内容,写在纸上,钉在了白板上。
鹰钩鼻四下里瞥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没人注意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白板一点。
但白板旁边人本来就多,他靠近到三米左右的距离,就没办法再近了。
他眯着眼睛去看纸上的内容。
隐约可以看出来,上面分左右两边,各一排排地列着数据一样的东西,格式长短完全一样,很明显是里面两个检测单位分别列出了数据,放在一起等着进行比对。
不,根本不需要比对。
他隔得这么远就能看见,两边的数据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他刚才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大概知道他们在做的是什么。
这表示,人和机器判断出来的结果几乎是一样的,差异性极少!
昆井比班门接触新技术时间更早、涉入更深。
手工到了极致,的确能无限接近数字化设备,在后者的领域不够完善的情况下,甚至还能够超过。
但看这精确程度,就算是工人,也至少是在八级以上。这都是靠实际的经验与天赋一点点打磨出来的。
竹棚里那个年轻人惊鸿一瞥,最多只有二十五六,绝对不到三十。
这种年纪,他是怎么磨出来这种手艺的?
他是听说了班门要请人辨正宗正卷才匆匆忙忙跑来的,没想到真有人能做到这件事,还这么年轻!
班门这些食古不化的老东西是从哪里挖到他的?花了多少钱请他?
鹰钩鼻的目光从白板上移开,隔着塑料帘,紧盯着里面模糊不清的许问。
隔着这道帘子,看不出许问在做什么,但可以看出他工作时的姿态。他从容而稳定,偶尔与周围的交流,不时拿起材料和工具制作样品。
这种自信与笃定,仿佛自己正在进行的一切都在掌控中的态度,以及白板上实在的证明,无一不说明了他的实力——远超过他年龄的实力!
鹰钩鼻看得入神,满怀思忖。
不要紧,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处……
他到班门来算是客人,但现在班门的人都在忙着,没人招呼。
他一点也不介意,甚至还找一个年轻弟子要了张凳子,在旁边坐了下来。
白板上的内容出来的时候,他会多看两眼,但大部分时间,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许问身上,对他来说,看自己的梦中情人也未必有这样的专注。
许问在里面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老实说,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太在乎。在班门世界,这样的目光他见得多了。
他越来越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一开始,他是怀着一种探究解谜的心情来的。
班门与另一个世界有些太多熟悉的地方,而工匠技艺与宗正卷是其中核心,他很想知道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这个班门到底是不是那一个的延续。
但渐渐的,他发现事情并不完全如自己所想。
眼前的宗正卷里,的确提到了列举了很多他从连天青那里学过的东西。
譬如十八巧,譬如八面风,譬如流水面。
但中间还是有相当部分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能从其中的描述或者图形来摸索它的操作方法。
而且,这些他不曾见过的技艺都还相当有趣,很能拓展他的思路,让他学到很多新的东西。
这是一次双向的交流,他能用他的所学去填补宗正卷的空白,让里面一些表述不清的部分变得实际化、实用化。而他也能从里面学到不少东西,跟他以往所学属于完全不同的思路,仿佛为他打开了全新的一扇门一样。
时间渐渐过去,累积在白板上的内容越来越多,渐渐把它全部填满,新录入的数据内容没地方贴了。
“怎么办?把前面的揭下来整理吗?”年轻弟子发愁。
“再扛一块板子来!”陆立海还没说话,陆存高已经先一步发声了。
他满面红光,忙了一天也仍然精神奕奕,好像还可以继续这样大干三天一样。
说完,他看着年轻弟子匆忙跑来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转过身,向着陆立海深深行了一礼。
“多谢门主,你让咱们班门有机会重生了!”
“那也未必。”陆立海一脸若有所思,突然摇了摇头,“这次咱们是运气好,碰到了许问。下次呢,宗正卷再失传大半,咱们又要找谁救场?”
“不会的……”陆存高话说了一半,同样若有所思地闭了嘴。
“这次是个教训,也是个机会。回头我们再商量一下,究竟应该怎么办吧。”陆立海拍了拍这位旁支叔叔的肩膀,说道。
“……行,我知道了。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陆存高往棚子里看了一眼,斩钉截铁地道。
宗正卷的体量比许问想象中的更庞大,给他的帮助也比想象中更多,一天时间肯定是搞不定的。
这天晚上,他们就在班门宗地留宿,陆立海他们腾出了最好的房间给他们三个人住,不仅许问,百里启和马玉山也招呼得好好的。
晚上吃的晚饭倒是很简便,这是许问坚持的。
匠人本来就该忌酒,他也不想在觥筹交错中花费太多时间。
经历了这样一天,班门一切都听他说了算,知道他想要安静休息,也没多打扰,早早就告辞了。
离开许问所住的小院,陆立海站定脚步,对陆远说:“你去生生堂看看七叔祖歇了没,没歇的话,跟他说我们一会儿过来,一起商议一件大事。”
陆远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陆立海回看诸位长老,道:“今天大家都在,该看见的也都看见了。有些事情,咱们也该好好商议商议了。”
长老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一起点了点头。
班门给许问安排的住处叫太微居,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这里环境清雅,处处皆景,最难得的是不知道怎么设计的,自带温度调控的功能。
现在是八月炎暑,许问算是很耐热的了,但忙了一天,还是一身大汗,热得有点心焦。
结果一走进来,就感觉到习习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得人心神一定。这个院子里的气温仿佛本来就比其他地方低不少一样。
太微居不通水电,陆立海安排他住的时候,解释得挺抱歉的,但许问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
他用后院的井水冲了个澡,一边用布巾擦着头发一边在院子里到处走,想研究一下这风究竟中从哪里来的,气温为什么会比别处更低一点。
他刚刚研究出来了一点心得,就听见门扉响了两声,有人敲门。
许问过去开了门,一眼看见一个鹰钩鼻子的中年人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
“我叫贾虹,是昆井的CEO,请问我可否有幸进去坐一坐?”
第320章 百工会
CEO,许问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班门虽然也注册了一个公司的名称,但陆立海最早跟他认识的时候,基本上就是个施工队的工头,他也是“陆师傅陆师傅”地叫着的。
当然,班门虽然在业内名气比较大,但只有三级资质的证明,作为公司来说本来就很不正规就是。
相比之下,眼前这个昆井据说是有二级资质证明的。
起程得比班门晚,但走得却比班门更前,可见是真的花了很大工夫。
不过觊觎宗正卷也就算了,派小偷来偷,这动作真有点不太能上得了台面。
“贾老板有事?”许问礼貌中带点疏远地问,没马上把他往里让。
“我有好茶一壶,想与许先生共享。”贾虹左手托着一壶,右手拎着两个杯子。
壶和杯子都是粗陶的,最便宜的那种,跟他的身份完全不符。
“行,进来吧。”许问扬了扬眉,转身让他进去。
院子里有石桌石凳,虽然位于树荫下,但也算是被太阳烘了一天,本来应该有点烤屁股的。
但现在两人一坐上去,同时感觉到了清凉怡人,贾虹甚至享受得长吁了一口气,感慨道:“果然不愧是太微居。”
“这院子很有名气吗?”许问有点好奇地问。
“那是当然,太微居初建于1636年,据近已有四百多年,是货真价实的古宅。当年建起来之后,就成为了门主的居所,三代之后,当任门主迁出,太微居成为了班门招待贵客的地点。班门鼎盛之时,这行当看一个人有没有顶尖的实力,就看他有没有被请入太微居住一次。”
贾虹一边给许问倒茶,一边侃侃而谈,说起班门的事情好像在说自己家一样。
茶入杯中,漾起小小的波纹,清香徐徐而来。
这一壶两杯的质量是真的很粗糙,但里面的茶也是真的很不错。
上好的龙井新茶,淡雅清透,仿佛太微居里徐徐而来的清风一样。
它本应盛在精致的细致瓷杯中,让茶水与瓷色相映生辉,现在配上这简陋的粗陶,感觉有点格格不入。
“当年的班门,在业内的地位可说是至高无上。那时候,他们每隔三年举办一次百工会,全国各地的工匠都会千山万水地赶来,共襄盛举。”贾虹递了一杯茶给许问,手腕微抬,示意了一下。
他长脸鹰钩鼻,面相有点阴森,但进门斟茶敬茶,一连串动作做得优雅有礼,十分好看。
这套动作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出来的,必定是长年累月的底蕴蕴养而成。
许问抬头看了一眼,更多的注意力还在“百工会”三个字上。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百工试,但考虑到文传会的百工集,这两个字在传统工匠界好像还挺常见的,不算特别。
不过那个年代的交通有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