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个徒弟很用心啊……
许问笑笑,没有说话。
阎匠官思考了一下,反问道:“对现在的情况,你自己是怎么考虑的?”
“我?现在看起来,这三百人全部都是有意挑选出来,具有某方面天赋的。他们没什么背景,很少接受过系统教育,可以说是一张白纸。匠官们这一路上想教他们一些东西,未来肯定是想让他们去做什么事情。我想知道是什么事。”许问把自己的想法徐徐道来,说得非常清楚。
“看出来不少嘛。”阎匠官诧异地看他一眼。上路才五天,大部分时间在高强度行路,许问也没有跟别人多交流,竟然就把他们的计划摸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这也看得出来,“那个人”并没有对自己的弟子多说什么,不然他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他向许问招了招手,让许问跟他走。
片刻后,两人穿过人群,来到了一辆马车旁边。
许问以前也坐过马车,印象其实不算特别好。
车厢内部的空间一般都很狭小,摆了一些东西之后更小,几个人挤在里面是非常逼仄的。
很多马车的通风还不是很好,车厢里长年有一种奇怪的味道,经常感觉气都透不过来。
行走起来就更难受了,车厢颠簸,晕车是常事。
在此之前,许问坐过最好的马车是天作阁的,宽敞舒适,里面铺着软垫,行走起来也很平稳。
当然,车稳不稳要看路,林萝是江南首府,路面状况本来就比其他地方强多了。
阎匠官这辆马车又有不同。
马车上常常会有装饰品,銮就是其中一种。
銮就是挂在车上的铃,车行的时候叮叮做响,非常好听。
天作阁那辆车一共挂了四个銮,声音高低错落,车辆行驶的时候,仿佛奏起了一首婉转清脆的乐曲。
阎匠官这辆车上一个銮也没挂,别的什么装饰也都没有,连条云纹都没刻。
但即使这样,整辆马车仍然一点也不显得简陋,反而有一种额外的古朴感觉,透着不一样的雅致,每一个细节都能唤起人心底的愉悦感。
能拥有一辆这样的马车,这位阎匠官的来头恐怕比许问想的更大。
“这辆车是我自己做的。”阎匠官留意到许问的眼神,拍拍车辕,微笑着说,“现在很多人喜欢坐轿车,我不太喜欢。为此,我专门研究了一年的《考工记》,做了这辆茵车。我参考了一些秦汉时期的古车,又花了一些新心思,自己还是很喜欢的。”
许问抬头看车厢四壁,发现它不是纯粹的木制,而是木框藤编、混合而成的。茵是指车厢里铺的车席,许问估计车名是因为这个而来的。
藤编轻巧透气,防火能力比较差,但车上一般也不会生明火,注意一下就行了。
两人上了车,车内空间明显比许问以前坐过的都宽敞,没有异味,所有的物品都被固定在车壁上,用现在的话来说收纳做得非常巧妙。
“坐。”阎匠官随手一指,随手把手里捧的木盒放到旁边案上,转身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来了一样东西,递到许问面前。
“这是什么?”许问随口问道。
“是这次前往西漠的路上,每晚教学考核的全部计划。”阎匠官说。
许问的手一顿。
“这个可以给我看?”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问。
大型集训考试才刚开始不久,老师就对你说,我把题目全部透给你吧?
您想干嘛?
第354章 改变
“呵呵,那好。”
听见许问的话,阎匠官笑了两声,从他手中把那个卷轴拿了回来,轻轻一抖,展了开来。
“我考你一道题,你做给我看看。”
现在他也不说是游戏什么的了,直接就摆明了是考题。
许问看着他,点了点头。
阎匠官说是一道,其实连出了三道。
跟许问想的一样,全部都是简单的数学题,更准确地说,是几何题。
这些题比勾股定理当然难多了,涉及到角和弧度的计算,但仍然也就是初中水平。
许问解题毫无问题,反而是在理解题目的意思上花了一些功夫。
古代数学很多概念的表达方式跟现代数学完全不同,有些词的意思他还要问一下阎匠官才知道。
对古代数学来说,这都是基础中的基础,阎匠官很奇怪他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但还是耐心地一个个给他解释了个清楚。
搞清楚题目的意思,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许问找阎匠官要了张草稿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有意没有使用阿拉伯数字,但某些符号和最关键的解题思路,明显是不一样的。
阎匠官坐在旁边看着,越看越是吃惊,情不自禁地直起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许问的草稿纸不放。
此时天色已晚,烛光在纸面上摇曳,阎匠官拨了拨烛芯,让它更亮一点。
即使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许问的笔,看着那一串串墨迹落在纸上,向四周扩展开来。
“第一道题的隅数应该是一宣,第二道题这段线条的长度是七尺二,第三道题的线条长度是二尺三寸。”没一会儿,许问报出了答案。
隅和宣是古代的概念,许问才学会不久。隅就是角,一宣就是四十五度。
阎匠官注视着他,缓缓道:“正确。”
他把那份卷轴还到许问手上,手指在上面点了点:“所以,这考题为什么不能给你看?上面的所有内容,对你来说都不是难度了。”
许问低头,看见他手指的地方位于卷轴的最末,很明显,这是这次“夜校”快结业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的题目,也算是课程的结业考试吧。
同时,他在题目旁边看见了一行标注:“解题用时:一个时辰。”
一时辰两小时,也就是说,在匠官们的预期里,他们要用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完成这三道题。当然,实际操作中,多半还会有前三十名额外加分的要求,但许问刚才做这三道题用了多久?
二十分钟有没有?
这中间还有至少十分钟的时间,他是在问阎匠官各名词的意思……
正式到了那一天的话,这些东西匠官们肯定都已经提前教给他们了。
这种答题的正确率,这种速度,许问的确没有再学这些东西的必要了……
许问看着手上的卷轴,问道:“我看了这个,就不能再参加每天的‘游戏’了是吧?”
“嗯?”他用的是“不能”,而不是“不用”。阎匠官留意到了,疑惑地挑眉。
有这种特权还不好?
“那我们组其他人怎么办,每天都只能少一人吗?”许问抬头问。
“这个……”阎匠官的确疏忽了,沉吟了一下,很快决定,“默认你满分,其他人的成绩在此基础上进行计算。”
“行。”许问想了想,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确也是每轮都拿的满分,偶尔还有六丈六这样的超常发挥。现在他连最末尾的题目也做出来了,满分免试也挺正常。
再说,他的确很好奇手上这份计划书,想要提前看看。
达成协议,许问拉开卷轴,开始从头开始看。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惊讶,接着又由惊讶变成了凝重。
这是一份很不一般的计划书,尤其联系到许问对这个时代的了解,更显出了它的份量。
许问在这个世界待了两年,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重经验、重感受,而轻理论、轻系统。
这跟他对“古代”的印象是一致的。
虽然凭着以前在学校的学习,他也知道古代其实也有一些理论专著,譬如九章算术、周髀算经、天工开物、梦溪笔谈等等。
但亲身体验告诉他,那是属于极少数极少数精英分子的游戏,跟广大人民群众一点关系也没有。
眼前这份“计划书”的系统性非常强,从开头的加减乘和略放在后面一点的除法,到以勾股定理为开始的几何代数,不断向上扩展,勾勒出了基础数学理论的概念。
“计划书”从中期开始,也逐渐写明了教导这些内容的原因。
所有的数学理论,全部都跟工匠的实际工作有关系。
利用这些理论进行指导,他们能更清晰而简便地规划自己的工作方式,这是老工匠们必须要用千百次的工作实践逐步累积起来的经验,匠官们直接把捷径指给了他们。
这可以说是一份成熟工匠的速成宝典,而其中最关键的是它的思路与工作方式,相当的现代化,让许问简直大开眼界。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几天晚上的经历已经告诉他了,这上面的东西全是免费教给他们的。
这不仅仅是授人以渔,简直可以算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
“这是朝廷安排的?”他不思议地问。
阎匠官扬了扬眉。
朝廷的规划是一回事,许问能这么快从这份“计划书”上看出他们的目的,也真的非常难得了。
“是朝廷和梓义公所一起安排的。”他点头道。
朝廷是真正的官方,梓义公所相当于公会,是工匠们的社会性联合组织。
工匠地位不高,梓义公所的地位其实也是跟着这个来的。
当初刚到于水县参加徒工试的时候,许问入住梓义公所,后来到县衙考试,整体的流程和感受,他还以为梓义公所也是官府的组织呢。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不是,梓义公所跟官府合作的密切度深入度,让他吃了一惊。
现在阎匠官的话里也透了,公所的地位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高。
这是因为朝廷想更深入透彻地管理工匠吗……
上面比他想象的还要关注这一块啊,就算时代在发展世界在变化,感觉也太急太迫切了一点。
许问稍微分了一下心,很快收住。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他问。
“把你会的东西教给他们。”阎匠官简洁有力地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向我们提出来。”
第355章 胡数
教给他们……
而不是教给阎匠官本人。
许问迅速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不假思索地点了头:“行。”
阎匠官愣住了。
他本来以为许问不会这么快答应,再准备再多说几句开开条件的,没想到许问几乎秒答。而且看这样子,就算他没有说会给他报酬,他也会答应把这些东西免费教给别人一样。
当然,阎匠官说出去的话不会反悔,说给还是会给,只是他对许问的态度又跟之前不一样了。
“很好。什么时候能够开始?”创意顺。
许问看了看手里的卷轴,沉吟道:“我要想一想,怎么把我要教给他们的内容,跟这上面的课程融合在一起。大概……后天开始吧?”
他征求阎匠官的意思,阎匠官深深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许问又看了一遍卷轴,把上面的内容全部记了下来——什么东西,你理解了其中的逻辑关系,都会变得好记很多,这个也不例外。
再说了,工匠们以前在这方面完全是一片荒地。开荒种地,一个月时间太短了,只能给他们打个基础。
许问可想而知,到了西漠之后,这样的教学还会继续进行,到时候,朝廷将会拥有一批这样的新式工匠。
许问不知道在自己那个世界的历史上是不是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工匠们太底层,总是被忽略的那群人,关于他们的记述不是没有,但真的非常少。
这个世界,这样的三百人无疑代表着某个或大或小的变化,某个崭新的开端。
能在中间成为其中一员,许问非常期待。
回去之后,许问发现自己的“床”已经被铺好了。
这天他们太累了,回来的时候瘫在地上瘫了一会儿就开始上课考试,根本没时间搭窝棚。
现在他回到预先定好的营地一看,“尸横遍野”。实在太累了,大部分人都是随便找个树根之类的地方倒下就睡了。
但某棵树下还是搭着一个窝棚,比前几天的尺寸小一点,只能容纳一两个人睡进去。
江望枫他们在这个窝棚旁边躺着,一看见许问回来就用力向他招手。
这边这边!
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许问蹑手蹑脚走过去,江望枫往窝棚里指:“你睡里面!”
“啊?”许问纳闷。
“他俩给你搭的!”江望枫又指旁边,孙四和陈万年刚刚坐起身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
“……谢谢!”许问想了想,没有拒绝,认真地向他们道了谢。
一瞬间,孙四和陈万年笑得更开心了。
窝棚里很狭窄,但一个人睡的话刚好合适。
棚子里铺好了草垫,草垫很干很软。
走了一天,他们早就走出下雨的范围了,就是衣服湿着有点糟心。
许问把湿衣服换下来放到旁边,擦干了身体,想了想,又找了几根树枝,把衣服撑起来挂在了比较通风的位置。
他找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位置,抬头一看,那里已经挂满了树枝和衣服,布料在风中招展,像是支起了一面面旗帜。
许问笑了笑,盯着这些衣服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回去。
他的动作很慢,一边做,脑子里一边还在想着之前阎匠官跟他说的事情。
那份卷轴上的内容很清晰,就是这一路上要教给工匠们的东西,更准备地说,是要帮他们建立的一套体系、一套思考方式。
这很先进。
但相对来说,里面涉及到的关于数学的表述方式和算法就很不先进了。
首先一点,卷轴上内容半文半白,涉及到数学的内容几乎全是文言文。
这原因很简单,之前会去研究它们,并且把研究结果整理成书籍文稿的全是精英份子读书人,他们的书面语言就是文言文。
但工匠这种市井俗人,你跟他拽文他只会一脸懵逼地瞪着你看,他们惯常使用的语言全是大白话。
要让他们更快更好的学会这上面的东西,表述方式肯定是要变的……
其实现代的用法就很好,阿拉伯数字和各种符号,简洁明了,易于列式,但能直接用到这里吗?
许问双手抱头躺在草垫上,眼睛盯着棚顶,沉思良久。
第二天早上继续上路,年轻人恢复得就是快,许问旁边的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