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许问。”是连林林。
“嗯?”许问停步。
连林林把他领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偷偷塞给他又一个荷包。
这个荷包就跟之前那些量产品不一样了,它的外面绣了一个奇形的图案,弯弯扭扭,看不出是什么形状,但许问一看就知道,这是他不久前才练成的杉木巧的外形图。
这样一个奇形图案绣在荷包上,让它带上了一些与众不同的设计感。
荷包上带着淡淡的荷花香气,柔和而甜美。这香气瞬间让许问回过神来,表情有些复杂。
“嗯……小许,拜托你一件事。”连林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麦色的脸颊上带上了一抹微红。
“什么事?”许问顿了一下才问。
“这是我偷偷攒的零花钱,这次我不跟你们一起去了,你帮我去县里买些笔墨纸砚吧。钱不多,不要买太贵的,最好能多一点……”说到后面,她越发不好意思,声音也变小了。
许问马上知道自己想岔了,不知为何,他的心情比之前更加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方便吗?也是,那么远路,东西太多不太方便……”连林林明显误解了他的沉默,连忙替他解释。
“没有不方便,我就是有点奇怪,师父不是有准备吗?”许问问道。
“那些不太够,我……嗯……想偷偷写点东西。”连林林左顾右盼了一下,红着脸对许问说。
“写东西?写什么?”许问也有些好奇了。
“你别问啦……回头写了你就知道了!”连林林红着脸摇头,接着又小声问他,“你不笑我吗?”
“为什么?”
“才学写字就想写东西,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
“我也想变得师父那么厉害。”
“嗯?”
“才学手艺就想这个,是不是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
连林林豁然开朗,她盯着许问,快活地笑着说:“记得帮我买啊!”然后像小鸟一样快活地飞走了。
原来只是想找个代购啊……
许问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
他小心把那个荷包放进口袋里,转过身,继续向着工房的方向去了。
第二天天色刚刚发白,旧木场二十个学徒就全部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两队,等在了旧木场。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迅速地降了温,今早的空气有些寒凉。相比昨天的懊热,还是挺怡人的。
许问站在队尾,手里还握着一块桐木,指腹在上面轻轻抚摸,感受着它细腻如绢的质感。
人与木料之间的联系,有时候就是用这样最直接的方式建立起来的。
没过多久,村中鸡鸣接连响起,连天青迈着步子走进来,扫了他们一眼:“来得挺早。”
“是!”所有徒弟齐声应答,中气十足。
“精神不错,最好明天考试也是如此。走吧。”
连天青带着他们往旧木场外面走,徒弟们每人背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的都是这几天换洗的衣物和一些食物,包括许问也是如此。只有连天青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刚刚走出旧木场,还没有出黄字坊,他们就看见周师兄跟一个中年人一起站在门口,两人正说着什么。
“正好。”连天青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迎着他们走上前去。
吕城一早起来就觉得有点鼻塞,心里立刻一紧。
今天要去于水县,明天就要徒工试,要是这个关头着了凉受了风寒,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周师兄一早来接他,今天将由他来陪同吕城前往于水县应考。
至于姚师傅,徒工试之后就是当年的百工试,每逢这种时候,有些名头的匠人都会聚在一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场固定的行业交流会。
早在两天之前,姚师傅就已经动身赶去了。
吕城没有隐瞒,把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了周师兄。周师兄也有点紧张,通知厨房给他熬了一碗姜汤,让他喝了姜汤再上路。
姜汤微烫,吕城喝得一头汗,感觉头脑清爽了很多。周师兄在外面等他,他小跑着出来,一眼看见旧木场那一群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差不多年轻的农家少年,许问在人群里就是特别显眼。他单肩背着一个包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像一杆迎风的竹子。
有点好看啊。
吕城心里有点酸酸的。
再怎么好看,明天参加徒工试的也是我不是你。
回头出人头地的,也是我不是你。
想起自己这个资格是许问让出来的,也是他指点自己怎么做才被师父收入门下的,吕城有点心虚地放慢脚步,假装矜持地走了过去。
刚刚走近,他就听见周师兄惊讶的声音传来——
“徒工试?一起去参加?这么多人?”
吕城震惊了,什么?!
第32章 我相信他
这么多人,全部都要去徒工试?
吕城惊得险些叫出来了,他又看了一眼许问,闭上嘴,悄悄地站到一边听他们对话。
“师父他知道吗?”周师兄欲言又止,最后问道。
“还没跟他说。但这是我们旧木场事情,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连天青连描淡写地说。
你也知道你们只是旧木场啊!
吕城一句喊呼之欲出,好歹忍了下去。
他在心里不断腹诽。旧木场只是黄字坊下面的五座木场之一,黄字坊又是姚氏木坊里四字坊最末的一座。这样一座木场里的一个普通师傅教出的普通学徒,没有他师父的推荐,哪来参加徒工试的资格?
不,就算是他师父,也没办法推荐这么多人参加徒工试啊!
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他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许问:你拜了个疯子当师父啊。
但许问的表情很平静,毫无焦急与紧张,好像非常相信连天青的样子。
“你不用管这么多。既然你总要带人去于水县,多带几个又有什么关系?到了之后,会有人跟你联系的。”连天青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轻轻甩到周志诚手上。
周志诚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是一张白色的方笺,上面写着两行字。吕城不敢凑得太近,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
不过很明显,周志诚看了也不知道。他表情迷惑,说:“这……”
“你把这个交给找你那个人,剩下的交给他就行了。”连天青随意交待,说完就要走。
“如果参加不了呢?”周志诚急得叫出声。
“不可能。”连天青略微停步,斩钉截铁扔下三个字,很快就消失在了红色的漆门里。
周志诚没办法,又看了一遍那张笺纸,把它收了起来,转身无奈地对着那个中年人一笑。
“真没办法,只好麻烦您了。”
中年人皱着眉头说:“我倒是没关系,但这么些人,就算去了于水又有什么用?参加不了徒工试,也就是白跑一趟!”
“实在没办法,就当是给这些孩子放假,带他们进城长长见识吧。”周志诚脾气的确很好,很快就想开了。
然后他招呼了许问他们,介绍那个中年人给他们:“这是冯师傅,他对于水很熟,今天跟我们一起去。我知道你们很少进城,今天要么跟紧了我,要么跟紧他,千万不要走丢。实在错过了,就去于水县衙,我们在那里碰头。”
他说得很细,非常周到。
旧木场的徒弟们也没想到连师傅不跟他们一起去,一个个唯唯喏喏地答应着。
周师兄的目光扫过他们,叹了口气,对许三说:“你年纪大一点,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了。”
“是……是!”许三有点紧张,用力点头。
一行人终于出发,吕城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
明明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他是姚氏木坊唯一的名额,可以去参加徒工试的。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么多人?
周师兄是师父特地安排给他照顾他的,这么一大帮子人,他照顾得过来吗?还是一群从没进过城的土包子?
吕城简直可以想象明天的情况。
——一群人到了于水,没一会儿就被人流挤散,周师兄疲于奔命,一个个去找,完全顾不上他……
“周师兄。”吕城终于忍不住,瞅了个机会挤到周师兄身边,压低声音叫他。
周师兄正在跟冯师傅说话,有点愁眉苦脸的。他对这个新添的小师弟还是很好的,听见他叫马上转头:“嗯?”
“这么多人……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吕城皱着眉头瞥了那边一眼。
旧木场的学徒们还是挺老实的,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跟在旁边,安安静静,没一个人交头接耳。
“你不知道,连师傅脾气很怪,很多时候连我们师父也拿他没办法。”周师兄叹气。
“旧木场的帮工师父而已,名字都没挂在木坊下面,为什么一定要听他的?”吕城不满。
“他是师父,我是徒弟。他发了话,我就得听。”周师兄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
吕城非常敏感,他从周师兄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冷意,顿时闭嘴。
自从他听了许问的话之后,一直在师父师兄面前谨小慎微,不说不该说的话,不做不该做的事。
他很会察颜观色,这半年来做得一直不错,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抱怨的确有点出格了。
他转移话题说了两句闲话,偷偷跑到许问身边,问道:“你们去于水县干嘛?”
“徒工试啊。”许问很自然地回答。
“……你不是认真的吧?”吕城打量着他,“一个人也就算了,二十个人!你真觉得你们能捞到这么多名额?”
“师父是这样说的。”许问说。
“他说你就信啊!我告诉你,连天青这个人,我后来又去打听过的。他不是姚家的人,是我师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的一个帮工师父,在旧木场呆了五年,连门都没怎么出过,也没有过人来找过他的!”吕城冲着他小声嚷嚷。
所有有名气的师傅,都不可能像这样一蛰伏就是几年。一定会有无数显贵捧着金子到他们面前来,求他们为自己做活。
吕城那个舅舅就有过这样的待遇,给当时还很年幼的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相信他。”许问仅仅只用四个字就回答了他。
“行吧,反正到了于水就知道了。到时候丢脸的是你又不是我!”吕城被堵得难受,气哼哼地丢下一句话,跑到前面去了。
许问站在队伍里,周围全是旧木场的徒弟。
吕城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但是旁边几个人还是全部都听见了。
他们本来很开心的,突然变得有点忧心忡忡。
“师父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许问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一句话就让他们安下了心。
古代出行非常不便。
八小时路本来就不近,最麻烦的是路还很不好走。
从姚氏木坊出来的这一段是比较平整的土路,上面铺了煤渣,相对还比较好走。
周师兄略带骄傲地告诉他们,包括他们刚刚经过的一座石桥,全是姚师傅出钱请人修的。
古代修桥铺路全是扬名一方的大善事,姚师傅这个举动方便的不仅仅只有木坊,还有周围这一片的乡亲,的确值得夸耀。
但是出了这一带,行走就明显不便了。
最近天热,但是每到晚上都会下一场大雨。
呆在木坊里时还会觉得挺舒适,热了一天,就图晚上这点凉了。但出来就会发现,大雨浇透了黄土,有些地方积水没有排掉,泥泞得扎脚。
许问他们全是穿着崭新的草鞋、扎着绑腿出来的。刚走出来没多久,鞋里全是砂石泥土,绑腿大半都黄了。
这时,许问越发理解了周师兄刚才的骄傲——没铺过的路,实在太难走了。
还好这具身体是走惯了山路的,在木坊的时候也习惯了干活,走起来辛苦归辛苦,但还远不到走不动的地步。
一共八个小时,他们只在路边茶棚休息了大概一刻钟,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终于在下午申时准时赶到了于水县。
验过路引,一群人进了城门,许三等旧木场的学徒全部都抬起头,张大了嘴,露出震惊的表情。
于水县靠着月亮湖与吴水河,船行如织,交通非常便利,不仅是这一带最大的城市,也是一个交流与贸易的中心。
因此这里相当繁华,夏天秋初炙热的空气里充斥着吆喝喊卖的声音,浮动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些学徒全是山里孩子,普通的集市都没怎么去过,哪里见过这种景象?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小小的心灵遭受了巨大的冲击。
这种程度的繁华,对许问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触景生情,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到达帝都时的情景。
就算在书上网络上看见过大城市的样子,但实地看见那些高楼,看见身边行人匆匆忙忙的步伐,那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将心比心,许三他们此时的感觉,跟当时的他应该很类似吧。
以前工作的时候疲于奔命,许问并不觉得自己对那座巨大的城市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今天站在这里,他突然有些怀念那里了。
“嗤。”旁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嘲笑,许问转头,看见吕城瞥了他们一眼,那是一种看土包子的眼神。
“小城,你应该对这边挺熟的吧?到时候我们要买些东西,能麻烦你给我们指路吗?”许问一点也不生气,笑着说。
许三他们手里都有零花钱,看见这里这么大,都在发愁到哪里去买东西。一听这话,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叫,叫谁小城呢!”吕城色厉内荏地嚷嚷,接着他故作矜持地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要买什么?”
“于水县有什么……”许问正在说话,一个陌生人突然走了过来。他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问道:“你们是姚氏木坊来参加徒工试的吗?请问哪位是连天青连师傅的徒弟?”
第33章 不过五级?
于水县城内有一座三进的大宅,位于城东一个僻静地方,平时很少人进出,但最近明显热闹了许多。
来往的人多半都穿着粗布短打,皮肤黝黑粗糙,一看就知道是做惯了粗活的。
大宅门口钉了一块木匾,黑漆金字,写着“梓义会所”四个字。
大部分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在这块匾下停留,拱手作礼,然后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