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这群人看着状态不算太好,但凶性十足,明显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他们人数跟这边差不多,真打起来胜负难料,但这边只要死伤一个人,都是很大的损失!
严冬之际,外出做工,距离目的地明显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许问脸上看着不显,心里却真的是有点紧张,一时间也顾不上注意周围的情况,因此也没看见徐西怀目光一凝,盯着那些人中打头的一个,表情十分异样。
那些人还在往这边冲,眼看着马上要到他们面前。
其中一个尖脸似乎有些犹豫,一边跑一边还在往四周看。
他的目光落在刚刚挖好的墓坑里,随意扫了一下,突然看见了什么一样,怔了一下,接着又看了一眼。
片刻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其中一个是尖脸的,他盯着墓坑里一个人,大声叫道:“刘四婶!”
而另一个,是徐西怀的,他看着打头那个劲瘦汉子,叫道:“二叔!”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叫人有点听不太清楚。
但马上,周围的人就全部都反应了过来,纷纷吃了一惊。
认识的?
徐西怀跟这群强盗认识,强盗也跟这堆尸体认识?
联想到刚才向导的话,大家迅速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们都是那个传说中的逢春城的?
“西怀?你怎么在这里?”劲瘦汉子看见徐西怀,比对方看见他还要吃惊,“你不是跟你改嫁的娘一起去江南了吗?”
“嗯……我出师了,要服役,正好又被分来了这里。”徐西怀缓慢地说着,看看他周围的人,又看看墓坑里的尸体,他缓缓问道,“咱们逢春已经变成这样了吗?不是冻死在外面,就是出来打劫?”
劲瘦汉子——徐家二叔被他看得转过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下意识落在墓坑里。等到看清里面的面孔,他才意识到徐西怀和吴老鼠刚才说的话,快步走了过去。
“刘四婶,曹老六,吴奇……”他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把名字念过去,眼睛越睁越大,表情越来越震惊。
刚才他在山坡上面就看见了他们挖墓埋人,但完全没想到他们埋的全是他们逢春城的人,甚至全是他认识的熟面孔!
他的手开始抖了,手里的家伙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把砍刀,锈迹与血迹混合,刀口残缺,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
“二叔,你杀了人了?”徐西怀突然问。
第445章 怨谁
看来这次是没事了。
许问心想。
那劲瘦汉子看见墓坑里的尸体就怔住了,刀落在地上,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像是没了一样,半蹲着,耸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其他人也没有马上说话,但也都放下了武器,无意再做什么。
徐西怀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默不吭声回去车上,把自己的行李拿了下来。
有车在,他们也没有强行负重行军,而是把大部分行李都放在了车上。
徐西怀拎起自己的包袱,解开结,把里面的衣服和干粮全部拿出来,放到了徐二叔面前。
“叔,吃点。”他说。
他们的干粮是从绿林镇采买的。有了钱,他们选的通常都是质量比较好的品种,量不算太多,毕竟还要带上其他工具,够一个人吃的就行了。
但徐西怀不一样,他一开始准备的干粮就比人家多,相对的质量就要次一点儿。
一开始同伴还嘲笑他个子不大吃得不少,现在看起来,他是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吧……
方觉明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也默不吭声地去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下来了,拿出了自己的食物。
“不用。”徐西怀按住了他的手,“我没吃的了,到时候还得找你蹭。再说了……”
他看向徐二叔,笑容消失,“有些问题,我还没有得到答案呢。”
这帮人是真的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平时那些又脏又臭的,勉强入口都难,基本上没法填饱肚子。
徐西怀这些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粗粮还混杂了麸皮,但他们吃起来仍然无比甘香,一个个狼吞虎咽,噎到要旁边的人给递水。
徐二叔还稍微自制一点。他也在吃,但一块接一块,吃相比他们好看多了。
然后这时,他听见徐西怀的话,手突然顿住,抬起头来看他。
“什么问题?”他问道,表情比之前淡多了。
“二叔,你是不是杀过人了?”徐西怀紧盯着他,又问了一遍。
“杀过又怎么样,没杀过又怎么样?”徐二叔一边问,一边把吃剩的半块饼放回到了油纸包里。
而与此同时,正在狼吞虎咽的其他人也放缓了动作,犹豫着,仿佛有点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吃下去。
“我爷跟我说,做人要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绝对不能为了自己,去谋害别人的性命!”
徐西怀昂着头,两只眼睛又黑又亮,一番话说得极其流畅,显然已经在他心里酝酿了很久。
“为了自己……”徐二叔把这四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脸上那道刀疤突然扭曲了一下。
“徐西怀,我记得你娘是五年前改嫁的吧?”他抬头问道。
“……是。”徐西怀不明白他的意思,有点紧张地回答。
“也就是说,你有五年没回来咱们逢春了,对现在的逢春什么样不是很清楚,我也不怪你。”徐二叔缓缓地说,话里暗藏的某些东西像是要刺穿人的心脏一样。
徐西怀的呼吸突然有点急促,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方觉明暗暗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肘,表示鼓励。
“不过,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说我们这这那那的?”他的语气还是很平和,好像没什么火气,但是下一刻,他却突然上前,一把揪住了徐西怀的衣领,“老子是为了自己?嫌老子手上沾了血丢了你的人了?你知道这五年,咱们逢春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你叔祖和二婶全家都被冻死了饿死了吗?你知道你刚出生的堂妹没活过十个时辰就没了吗?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有种在这里可怜外人,觉得自家人给你丢脸了?!”
“不是……”怒吼扑面而来,狂风暴雨一样。徐西怀瑟缩了,有些气弱地说。
徐二叔居高临下,眼神冰冷地看着他,这一刻,他的表情不像是看着久别重逢的侄儿,更像是在看着将他们逼到此处的仇人。
但究竟是谁,把他们、把整个逢春城逼到这种地步的呢?
是老天爷的不公?
是血曼神的诅咒?
还是面对接连天灾,无能为力的他们自己?
一只手握住了徐二叔的手腕,冷静地把他的手从徐西怀的衣领上拉开。
徐二叔抬头,对上了许问的目光。
许问仿佛并没有受他刚才那番话的影响,只是在看着他。
那目光也不能说是平静的,有些疑问,有些思虑,同样也有着明确的不赞同。
面对这样的目光,徐二叔的愤怒与不平却奇妙地平复了下来。
“既然已经走了,那就走得再远一点!别再跟逢春扯上关系!”徐二叔重重甩开许问的手,把包裹着食物的油纸包塞回到徐西怀怀里,转身就走。
徐二叔对着徐西怀咆哮的时候,其他人也没再继续吃了,这时候,他们对视了一眼,也恋恋不舍地把剩下的吃食放了回去,还给了徐西怀。
“你们吃啊?”徐西怀有点犯傻,举着油纸包对他们说。
有人留恋地转头,有人对着油纸包咽口水,但他们还是跟着徐二叔一起走了。不是那么坚决,但也没一个人停步。
他们是原路返回的,没过多久,所有的身影全部消失在山坡上,一个也不见了。
徐西怀傻傻地看着他们,张大的嘴巴渐渐合拢,眼眶却比之前更红了。
方觉明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滴眼泪掉了下来:“是我错了,是我什么都不懂吗?”
“不是。”方觉明还没开口,许问先一步说话了。
他看着徐二叔他们离开的方向,道,“你问的本来就没错,生死之上,更有底线。他们想活下去,别人也不想死。”
“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徐西怀突然又愤怒了起来,“人都要饿死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再说饿死的还不光自己,还有自己全家!”
“的确是。”许问同意了他的说法,“他们的确是有理由,但那些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也有想要活下来的理由。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更何况……”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回过头,看着墓坑里那些尚未被掩埋的尸体。
“杀人打劫,真的能让你重视的人活下来吗?”
第446章 目标
徐二叔他们走了,包括向导在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相比较那些人,他们其实更身强力壮一点,但没见过血没打过架,一想到要持械斗殴心里就有点毛毛的。
能不打,当然还是不要打比较好。
不过他们的心情也很低落,心里充斥着强烈的无力感,让他们连笑几声都觉得有点罪恶。
“填土吧。”许问抬起头来说。
所有人像是得救了一样,马上行动起来。
他们把土拍平打散,铲到墓坑里,将其填平。
细土覆盖上那些青白冰冷的面孔,将它们深埋进去,在这单调重复、而又满含意味的动作里,他们的心渐渐落了下来,变得沉稳。
填平墓穴之后,徐西怀蹲下,把碑立起,深深扎进了冻土里。
“二十四人碑”,只有数字,没有名字,仿佛逢春城的许多人。
填完墓、立完碑,他们在原地默默祝祷,然后继续上路。
路上还是很沉默,所有人都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是不是还是应该把逢春城建起来?”走出一段之后,江望枫回头看了一眼,突然道。
没人回答他,这也是许问正在想的问题。
接下来他们没再遇到什么事情,到傍晚的时候,选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一群人用车挡着,又盖上了自己的全部厚衣服,蜷缩着休息了一夜。
半夜的时候,许问突然醒过来,听见不远处江望枫的牙齿有点格格打战,在睡梦中口齿不清地喃喃道:“好冷啊……”
其实他们的装备已经比其他队伍其他人好多了,但这边环境就是这样,半夜露宿,寒气是顺着边边角角灌进来直刺进骨子里的,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
许问站起来,把自己的另一件棉袄盖在了他身上,又在周围转了一圈,把睡之前点燃的那顿火加了点柴,拨得更旺了一点。
火光照亮四周的黑暗,许问转头,正对上徐西怀的眼睛。
他的眼圈还是有点发红,看上去不是才醒,而是一直没睡。
许问想了想,对着他比了个手势。徐西怀一怔,点点头,站起来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离开营地一段距离,开始绕着营地慢慢踱步。
不知是因为穿越,还是因为战五禽,许问的身体素质似乎比这些同龄人要更好一点,他本来也有点冷的,但稍微活动了一下,就渐渐暖和起来了。
“你不问我什么?”徐西怀抱着胳膊走在他旁边,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发现许问还没说话,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还在想从哪里开始问。”许问承认。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了起来,从怀里摸出的那张简易地图,铺在了旁边一个土块上。
“这是出发之前黄大人给我的,我觉得这个不太合比例,只是个地形图。你对这一带熟吗?”许问问道。
“我看看。”许问问的是这种问题,徐西怀松了口气,凑过来看。
“的确不太对,不过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石壁山不是就这样的一座山峰,它要更矮一点,由一高两低三座山组成,最高的山峰就在望水寨后面,最矮的这座离逢春不算太远,是这样的一个斜面过来,很陡,不好上去,又把风送过来了。”徐西怀就着这张简图指点地说。
“当年暖和的时候,大家都盼着风来,觉得凉快。现在嘛……”说到这里,徐西怀苦笑了一声。
“你五年前离开的逢春?那时候已经冷下来了吧?”许问问道。
“嗯,我小时候还是暖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冷了下来,到我十岁的时候就很明显了。”徐西怀说。
许问知道他今年十八岁,十岁就是八年前。
“刚冷的时候大家都没什么感觉,城里热气还没散,但慢慢地,城里冬天开始死人了,吃的越来越少,平常也开始饿肚子了……”
徐西怀缓缓地说着,声音在黑暗的冬夜里向四周飘荡,阴森森的。
许问想象着当时的场景,想象着突如其来的灾难与绝望,明明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他回过神,继续问起了逢春的情况,徐西怀也收敛了心神,继续完善那张图。
他在数据尺寸距离上也是很有天赋的,不然也不会被内物阁选中。他凭着少年时的记忆,把逢春附近的地形全部都画了出来,非常详细。
在专心画图的过程里,他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渐渐也明白了许问的意思。
与其留恋过去,不如放眼未来。
逢春城是真的被什么血曼神诅咒了吗?
不,他当然知道不是这样,只是运气不好,接连遇上天灾而已。
城市出了问题,那就解决问题!
逢春是我的生身之地,是我的故乡,穷尽我一生之力,我也要把逢春城重建起来,让里面的人暖暖和和、安安全全地过个冬!
许问半蹲在他旁边,看着他边说边画,看着他的表情渐渐变化。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向外弥散,最终消失。
画了一阵之后,他俩就回去继续睡觉了。
徐西怀征得许问的同意之后,把那张图小心翼翼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许问没什么所谓。那张图太简单,只勾勒出了附近的地形,他早就已经全部记在心里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继续出发,两人的表情都很正常,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倒是其他人还没有摆脱昨天发生事情的影响,表情沉郁,若有所思。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们继续前行,一路来到了天云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