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上次在绿林镇看到的陶土水管就是用这里的土烧制的。
红土场位于山下,山上的树木与灌木丛生,算是本地树种比较丰茂的地方。不过时值冬季,树木凋零,只能看见光秃秃的树枝和枝干。
许问跟陆问乡以及小马一起上山,踩了踩脚下的泥土,又摸了摸旁边的树枝,来到山崖旁边往下看。
看到通知上的地点之后,许问就过来实地考察了。
陆问乡在西漠几年,算半个本地人,小马更是纯粹的西漠人,两人对当地情况比较了解,主动过来给许问介绍。
“那边就是殷水河。”小马方才介绍完红土场的情况,指着另一边对许问说。
“很开阔啊,感觉没外面冷?”许问往那边张望了一下,问小马。
“对,据说这边的地脉跟绿林那边是接着的,有一点余热。不算太明显,看这树叶子也还是掉了,但总之会感觉暖和一点,这一带也很少结冰。”小马说。
这个的确,本地土质粘软,含水量比较丰富,在绿林另一头肯定就要冻起来了,但这里明显没那么坚硬,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怎么样?咱们那些东西能正常用吗?”陆问乡问。
“这样当然更好。虽然咱们的水泥配方针对低温做了一些改进,但相对来说,现在这种气温当然更加合宜。当然,碰到真正的低温,咱们也不怕就是。”许问说。
“下面那是什么?”小马突然留意到另一边的情况。
许问和陆问乡也走了过去,看见那边搭起了营帐,一辆辆大马正在进进出出,往里拉进一车车货物。
“走,过去看看。”许问说。
三人下了山,来到营帐门口,还没到,就有一行卫兵上前拦住了他们。
“此地禁止通行。”卫兵面无表情地说。
许问直接把那份通知函递了上去,说:“此地主事是谁,我有些细节想请教一下。”
卫兵看了眼通知,其中一人转身进去,没一会儿就有一个军官出来,大步流星走到许问面前,打量了一下他:“你有什么要问?”
“明天就是正式竞选,我们能否提前带人过来适应一下场地?”
“外面随意,里面未到时间不得进入。”
“我们还有一些工具,能提前运到这里来进行准备吗?”
“外面随意,里面未到时间不得进入。”
军官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他们。
这意思很明确了,许问往里看了一眼,也不强求,向对方道谢之后,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陆问乡向小马使了个眼色,年轻人立刻会意地跑开。
卫兵们纪律严明,后面车夫之类的可未必如此,可以设法打探一下消息。
“未到时间不得进入,就是说明天竞选考验的地方其实在这里面?”陆问乡非常敏锐,军官其实只说了一句话,但他已经有了一些发现。
“应该是这样。但是营帐挡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许问也听出来了。
没过多久小马回来,说:“我打听了一下,往里面运的基本上都是石料。各种都有,看来就是给明天准备的材料了。”
以石材为主,这跟他们之前预料的是一致的。
“不过听说,里面的石料种类很多很杂,还有很多都是刚开采出来的杂石,可能不太好用。”小马又说出了一条关键信息。
杂石……
许问瞬间想到了从奇玉石料场搬回去的那些东西。
“先不管这些……”他沉吟片刻,抬头道,“先抓紧时间,把家伙搬过来,再带大家过来现场,演练一下。”
“理应如此。”陆问乡说。
许问新和倪天养一起做出来的那些东西可是他们此次决胜的关键之一,要搬过来还得花一段时间。
最近南粤工匠一直在配合那些机关进行演练,但保险起见,肯定要落到实地再试试。
通知来得紧急,他们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第508章 墨工
第二天,腊月二十五寅初,许问就和黄匠官一起,带着驼子等一群南粤工匠到达了红土场。
七天时间并不够驼子的伤完全痊愈,他的上半身现在还缠着绷带,但除此以外,气色比初见时反倒好了不少。
这段时间为了让他们好好养伤准备竞选,阎箕直接调来了丰沛的物资,光是吃的,就每餐荤素俱全,吃饱穿暖更是不在话下。
许问看不出驼子他们是怎么想的,不过这无疑对他们的精神与体力帮助很大。
姜雷两名牢头到达之前,许问和驼子一起整理了一套新口令,带着南粤工匠们死记硬背。
牢头到达之后,黄匠官则直接把他们带到了饮马水泥场,让他们进行实地演练。
时间很短,许问没打算教他们更复杂的东西,只把口令和流程简化到极致,让他们牢牢记住对应的动作,只要完成手上的工作就行了。
但是月龄队的那些同伴惦记着这事,但凡有闲下来的时间就过来帮忙。
人多嘴杂肯定是不行的,于是他们每个人都在三十六名南粤工匠里选了一个,专门指导这个人。
月龄队人数更多,这相对于变成了多对一的快速补习班,几个人帮一个,效率更高。
时间稍微一长,月龄队成员开始下意识地教这些南粤工匠一些更多的东西。
一件事要怎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中间的道理在哪里。
这其实就是他们在路上学的那些东西,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他们自己的,开始教给别人了。
黄无忧开始想阻止。
这么点时间,把这帮人脑子搞乱了怎么办,反而麻烦。
但许问却阻止了他,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
“这对他们更有好处。”他简短地说。
黄无忧似懂非懂,但也没再说什么了。
此时天还没亮,许问的队伍已经到达殷水河畔。
他们到得最早,营帐外面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四下一片万籁俱寂。
许问向南粤工匠们点点头,所有人自觉正列成方阵,开始跟着他做一套动作。
正宗的五禽戏,是他另外学来的。虽然不像战五禽那样有一些别的功效,但是同样能够强身健体、舒活筋骨,在这寒冷的冬天练一遍,精神都振奋了不少。
站在不远处的是两个牢头,他们腰畔挂着刀,但手都没有放在刀上,打着呵欠,表情有点散漫。
按理说,他们是来监督苦役让他们好好干活不要偷懒的,但这几天下来,他们发现根本用不着他们。
这群苦役每天都干劲十足,根本用不着他们说一个字。
尤其是在另一帮年轻人过来教他们一些东西之后,他们就更省事了,苦役们闲下来的时候也在讨论一些他们完全听不懂的东西,不吵不嚷不惹事,除了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被藐视了智商,别的完全没毛病。
更别提,雷捕头有交待,黄匠官有打点,两个牢头舒舒服服,当然就更配合了。
一套动作做完,许问收势,突然发现周围多了很多人,看来是其他队伍也纷纷到了。
许问长长吐出一口气,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凝出白雾。
他环视四周,看见新来的人非常整齐地分成了四支队伍,服色一致但各异,看来就是他们今天的对手了。
现在离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这四组人刚才明显正在围观他们,站在最前的应该就是主官。
他们的年纪明显比较大,基本上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正值人一生中最壮年的时候。
许问目光微凝,注意到其中一个人。
“朱大人!”他意外地叫了出来。
这人正是朱甘棠,他在于水县县试时的主考官。
当初朱甘棠主考过后,为他断了岑小衣的案子,还买下全分法晋献朝廷。
许问很清楚,后面他从内物阁以及京营府得到的一些好处,除了因为他是连天青徒弟以外,也有全分法的不少功劳。
因为种种事情,他对朱甘棠的印象非常好,但是他记得,朱甘棠虽然担任了主考,但本人不是工匠,而是一个文士,是个大书法家。他怎么会来竞选行宫的主官?
不过据说他曾经监修过名园,因此与工匠结缘,倒是也有建筑相关的经验就是。
朱甘棠看见他显然也很高兴,笑吟吟地准备迎上来,结果旁边另一个中年人抢先一步,大步流星地上前,走到许问面前,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许问?”
“是。”许问笑容微敛,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了他腰侧的牌子上。
牌子上那个标志他很熟悉,这一个月天天都可以看到,是内物阁。
这次竞选,内物阁两个名额,京营府两个名额,梓义公所一个,这人是内物阁的另一个候选?
那也算是他的同伴了。
“我叫李全,内物阁三处主事,今次被派来竞选西漠行宫建造主官。”他简短自我介绍,沉着脸,目光也有点严厉。
这个同伴……有点来意不善啊。
不过看这竞选者的平均年龄以及年龄代表的资历,倒也能猜到原因。
是觉得他拖后腿了吧……
“见过大人。”许问心里想着,脸上没什么表现,如常行礼。
“你我乃是同事,不敢妄称大人。不过我年长你几岁,恬颜认你一个前辈。”李全沉声说道。
“是,李前辈。”许问从善如流。
李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四周,只点了点头,就走到一边去了。
这时朱甘棠才迎上前来,微笑着看了一眼李全的背影,道:“他这脾气,果然跟传闻一样。”
“您知道他?”
“你知道天工吗?”
“……知道。”
“天工之下是什么你知道吗?”
许问摇头。
“天工之下为墨工,各门类最顶级的大匠。李全是三位石墨工之一,也是内物阁第一石匠。”朱甘棠微笑着说,非常轻松的样子。
接着,他又向另一边一指,道,“不仅是他,那边那一位,也是石墨工。”
许问的目光随他手指的方向而去,落在其中一支队伍前。
那人挂着京营府的牌子,身材很引人注目,是个这年代很少见的大胖子。
“那一位,是瓦墨工。”朱甘棠指向另一边。
那人一身青衣,这是梓义公所的常见装束。他脸上笑纹很深,看上去很和蔼的样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的队伍,全部身穿青衣,整齐有序,明显跟其他队伍不一样。
五个来竞选的,三名墨工,这阵仗可真是够大的。
“那您呢?代表的也是京营府?”许问往那边看了两眼,转头问道。
第509章 对手们
“是。”朱甘棠微笑着说。
他往营帐方向看了一眼,看见暂时还没有什么动静,于是继续对许问解释了一下。
理论上来说,他跟京营府并没有直接关系,甚至算得上平级。
但这次京营府想要派人加入竞选,却直接找上了他,愿以京营府队伍为从属,让他统领加入竞选。
原因很简单,两点,第一,看中了他的艺术功底与建筑经验;第二,看中了全分法。
“京营府?他们不是……”许问想起在龙神庙时遇见的那支队伍,有些惊讶地说。
那次接触,他能感觉到京营府的底蕴,但同时,也能感觉到因此而来的保守。
他们的手艺当然是非常强的,但更加重视传统与手艺,全分法对他们来说,理应不在考虑范围内。
“呵呵,看来京营府也感觉到一些危机了啊。”朱甘棠轻笑着说。
“……不管怎么说,愿意改变总是好的。”许问顿了一下,突然也笑了起来。
说起来,这也是内物阁成立的好处之一。
一家独大,很容易从此停驻脚步。
有了竞争,死水才能被搅动,才能不断寻求进步。
当初建立内物阁的那位,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一点,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我最近一直研究全分法,略有一些心得。没想到你也会参加,我这个赝品要碰上正主了。”朱甘棠笑看许问。
“哪里。所谓全分法,只是一套理论,具体实践还有很多细节,朱大人如果能将其完善,那最好不过了。”许问认真地说。
朱甘棠注视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行,那就正面较个高下吧。”
趁着这点时间,朱甘棠又给许问介绍了一下其他三位竞争者的信息。
李全就不用说了,内物阁的大佬,刚才跟许问打了照面,这人一直就是这么不通情理的严肃样子。但他的手艺的确非常高明,尤其擅长石雕,手艺出神入化。
梓义公所那位名叫刘万阁,看着有点年轻,其实已经五十岁出头了,在参与竞选的几人里年纪最长。
他身为墨工,个人能力当然不用说。瓦工包括砖瓦两项,他的砖雕与瓦当都是一绝,除此以外,他还有一手“天衣无缝”的技术,在中原一带鼎鼎大名,传说中的“秦堂”就是他的作品。
秦堂这个地方许问在路上的时候曾经听说过,是冀中地区一座极其出名的大宅,秦氏家族的祖宅。
它正是以砖雕与瓦当出名的,有十里连锦之称。所谓的十里,是指秦堂之内曲折连绵的砖墙檐瓦,连接起来一共有十里。这十里全部精工雕刻,处处不同,处处奇巧。
许问听说的时候很有些向往,很想亲眼看一看,可惜他们的路程是固定的,秦堂离得有一段距离,没这个机会。
没想到没看见那座传说中的建筑,却先一步看见了它的建造者。
“十里连锦其实不是刘万阁一个人完成的。”
许问往刘万阁的方向多看了两眼,接着又听见朱甘棠的声音。
刘万阁除了自己的手艺,还有一绝,就是他带徒弟的本事。
刘万阁非常擅长调教弟子,二十多年时间,陆陆续续,一共教出了七十多名徒弟,大多数都传得他一身本领,雕刻手艺跟他一样出色,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这些徒弟也相当于是他的一支亲兵,指哪打哪,很多工程其实都是他们一起完成的。
“他后面那些就是他的徒弟?”许问之前就觉得刘万阁身后那些人素质好像不太一样,这时马上就联想到了。
“对,是其中一部分。”朱甘棠点头。
一部分……的确,只有三十多个,跟这帮南粤工匠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