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鸡鸭猪狗也不见,只剩一片萧瑟的冻土。
左腾熟练地带着他们到了离城门不远处的一处客栈,安排他们住下,一边说:“将就着住,就一晚。”
他不知从哪里寻摸来了一个汤婆子,找了热水灌上,递给连林林说:“晚上有点冷,汤婆子要是冷了,你喊我去厨房打水。”
这一路上,许问也看出来了,左腾称他小少爷的时候有点阴阳怪气,对连林林这个“小小姐”是真的尽心,对连天青更加尊敬,也不知道连天青是怎么收服他的。
“好嘞,谢谢腾叔!”连林林脆生生地回应,笑眯了的眼睛像天边刚刚升起的月牙一样。
四个人吃了饭,在院子里消了会儿食,各自就要回房了。
这种时节,孟阳的客栈肯定是没什么人住的,左腾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房。
明天天不亮就要上路,今晚当然得要早睡。
许问正要转身回去,就听见连天青的声音:“许问,你等一下。”
许问停步回身,?尊敬地叫道:“师父。”
连天青转身往前院走,许问跟在他身后。
这时候院子里很冷,?还好两人都不是太畏寒,没一会儿两人站定,附近马匹被惊扰得骚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安静了,低下头去继续吃草。
这种时候,天黑得很快,暮色迅速变成了夜色,向周围扯开巨大幕布,连天青却一直没有说话。
“师……”
“许问。”
过了一会儿,许问正想主动出击,连天青正好与他同时开口。
“许问,跟我讲讲你的那个世界。”连天青说。
“什么?”许问吓了一大跳。
连天青发现他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什么什么?我是说你在车上设想的那个世界。在你的构想里,交通如此便利,需要些什么?会带来什么?”连天青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很不满意他没领会自己的意思。
“哦。”许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又有点失望。他略微想了一下,开始说话。
其实这些东西他根本不需要多想,那是他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的世界。
它伴随着他的成长,刻印在他的脑海里,融合在他的骨血中,稍微一闭上眼睛,就有种种细节自然浮现,变成话流泻出来。
“要有这么便利的交通,第一件重要的事情是改变动力,有新的能源。在天云山的时候,我看见了能够把沉重石头运上高山的机械,这机械用发条驱动,动力非常有限。在这么有限的动力下制作机械,本来就是螺狮壳里做道场,要把活计做得非常精微才行。这让这种机械无法普及,所以只能寻找一种既稳定又高效的能源……”
工业文明的发展以蒸汽机的发明为起点,能源是一切的核心。
许问以这个世界为起点,侃侃而谈。
这里面有他以前在课本上学到的内容,也有不少是他的亲身体会。他将两者相结合,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理论。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如此完整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连天青安静地听着,听得非常认真。
第561章 异变
跟连天青聊完,许问回到房间。
全程连天青主要都在听他说,自己很少说话,最后也只是点点头,让许问回去休息。
这让许问有些遗憾,他真的很想听一下连天青的意见,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直到现在,他心里还是有一些迷惑没能解开呢。
他洗漱了一下,水有点冷,不过他也懒得去另外打水了。他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刚刚把腿伸进去,就感到了一阵暖意。
这是什么?
许问诧异地起身,伸手去摸,立刻摸了一个银色的汤婆子出来。
这东西他非常眼熟,马上就认出来了,就是左腾塞给连林林的那个宝贝啊。
怎么会在这里?
许问正要去问,在枕边看见了一张纸条,上面的字清瘦有力,与连林林整个人的画风完全不同。
“我把被子捂暖和啦,这个给你用。我重新灌过水了,回来的时候还不够热的话,可以去厨房重新打水。厨房的位置在——”
下面画了张小图,把客栈的基本地形都勾勒出来了,在厨房的位置上画了个小圈。
纸条上的内容到此为止,没有什么更加柔情熨帖的句子,?许问却盯着这张纸条看了很久,最后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把它折起,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寒冬时节,被子里有热源和没有就是两种感觉。
许问练过战五禽之后,远没有小时候那么畏寒。但这不代表他不会觉得热被窝更舒服。
汤婆子被被子捂着,温度还很高,并不需要换水。暖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全身,直到整个被子与整个身体都热烘烘的。
在这股极其舒适的暖意里,许问睡着了。
临睡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只有一个汤婆子,那不是师父也没有?
……管他呢。
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没孝心地想着,舒服地翻了个身。
许问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间破旧黑暗的客栈房间里了。
周围依然破旧,但破败中又带着一丝堂皇,仿佛旧日的贵族,已经折损了荣光,却依然维持着昔有的矜持与尊严。
许宅。
许问不需要细看周围景物,只凭着这种感觉就认出来了。
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不过回来得也正好,“明天”就要到天山了,与流觞园的大师们见面,趁着这个时候回来练练手,巩固一下最近学习的内容,也算正好。
还有连天青布置的“作业”,他布置得挺随意的,也不是那么容易完成,但许问还是挺上心的……
许宅还是一如即往的安静幽暗,许问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走没两步,突然感觉到一些不对。
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许问与许宅的联系仿佛就越深,现在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里一些气息的变化了。
许宅的气质一直很特别,整体破得不行,荆承整天急着找人来修,一副随时都要倒塌的样子。
但这样的凋敝里,又包含着浓郁的生气,从四时堂背后的芭蕉树叶上、从后院如火盛开的红莲上,无处不在地向外透露着。
那种感觉,就像有一个生命,面临绝顶之灾,将要消逝,却仍然挣扎着求存,绽放着最后的辉煌与灿烂一样。
而现在,许问这次回来,感受到的气息又变了。
生气明显淡了很多,死气更浓,那个即将崩溃的生命仿佛又朝它的末日走远了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
许问心里一紧,迈开步子跑到后院,果然!
塘中红莲远不如他一直以来看见的那样灿烂辉煌,它外侧的花瓣边缘有些枯萎,向下耸拉,仿佛已经盛放过头,将要开败了。
这并非许问的错觉,肉眼可见的,有几片花瓣已经从红莲上脱落了,飘浮在水面上。旁边还浮着一条小鱼,白肚皮向上翻在水面上。要不是它的肚皮还在隐隐约约地起伏,许问还以为它死了。
他目光一转,看见了球球。
球球看见水面浮鱼,对它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许问走过去,球球正蹲在它的老朋友小乌龟身边,偶尔用爪子拍一下它的龟壳。
小乌龟四肢都缩在壳里,肉眼可见的奄奄一息。
如许问所感觉到的,整个许宅都出了问题——大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许问蹲了下来,用手摸了摸小乌龟的壳,又摸了摸球球的脑袋。
球球金色的眼睛抬头看他,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
“发生什么了?”许问轻声问。
球球当然不会说话,许问又摸了摸它,站起来,走到四时堂后面,去看那株芭蕉。
果不其然,芭蕉叶片边缘枯卷,中间出现了褐斑,远不如平常那么鲜翠欲滴,也一样出问题了。
许问眉头紧蹙,思考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四时堂,搬起最靠门的那座木架,把它搬到自己的临时工作间里,开始修复。
依据结构,把它拆分成零件,编号排列,随手记录损耗情况以及修复计划。
然后将所有零件一样样进行清洗并且修复,简单受损的直接在原有基础上修理打磨,严重受损或者缺失的用同种木料补配,全部完成之后重新拼装,调配桐油以及古漆照原样涂层。
刚进许宅的时候,许问对这些东西都是茫然的,一点概念也没有。
但现在,就算最近一直学的是石匠,他处理起来也熟极而流,几乎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
他已经整理出来了另一个房间。这间房位于前院,比其他房子稍微完整一点,只有天花板好像被什么东西砸过一样,有些破损。
许问爬上去随便修了下,先支应着用。修的时候他发现屋檐下面竟然有一块破旧的牌匾,现在只剩一半了,上面有“春堂”两个字,也不知道最前面那个字是什么。
不过看这个名字,跟四时堂倒是挺对应的。
修完这个木架,他把它放到拖车上,搬到春堂。
然后,他又跑到后院,去看满塘红莲与那棵芭蕉树。
树和花都没什么变化,但许问发现,水面上的小鱼不见了,球球面前的小乌龟四肢微微伸出了壳,好像也有了一点变化。
果然是因为我一直在忙那边世界的事情,没太多时间修复许宅的缘故?
许问若有所思,拍拍球球的小伙伴,又回去修复了。
他转过了身,没有注意,荆承站在屋檐之上,正在俯视着他。
他神情漠然,眼角皱纹如同刀刻斧凿一般,但他却并没有下去,无意对自己的变化做出任何举措。
第562章 石工卷
许宅幽静安稳,仿若拥有无限的时间,许问的注意力极为集中,一件件木器在他手中修复,不知不觉,就将四时堂里将近三分之一的木器转移到了春堂之中。
中途许问又去琢磨了一下春堂牌匾上剩下的小半个字,准确地说只有两个笔画。他寻思了很久还是没想出来这个字应该是什么,只好继续叫着这个残缺不全的名字。
春堂地方不够,放到这个程度,整个房间就已经全部被塞满了。
许问有点发愁。
四时堂地方是挺大,还有二层,但里面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以前能装下这么多东西,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塞得很满,一件贴一件,还有不少叠着放塞在里面放,完全不把东西当东西。
现在修好了,腾出来,空间自然而然地变小,地方就不够用了。
现在四时堂里三分之一的木器被腾到春堂,按理说应该腾出点地方了,但转头一看,四时堂还是被塞得满满当当,还多了一个同样满的春堂。
接下来该把东西发在哪里呢?
许问绕着许宅转了一圈,地方是有,旧房子也是有,但是基本上都是只见其墙不见其顶,破烂得要命,根本没法用来放东西。
要修啊……
他最后做出结论。
不能再只图省事,只修那些小件了,房屋的维修,也必须提上日程。
不过修房子不比修器物,是件真正的大事,要考虑的事情非常多。
首先,在另一个世界,他即将接下修建一座新城这样大型的工作,虽然两边的时间不共通,但他的精神应付得过来吗?
其次,许宅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上次他让陆远进来,确认了他能够看到前院,但四时堂呢?四时堂里的东西呢?
这些地方对外是个什么情况,都还得一一验证。
而且,修这样一座房子,就算不提保密等事情,也不是普通的施工队伍能完成的。
得由他来主持,再加上一支足够资质、足够让人信任的团队……
许问坐在院子里想了很久,最后他把目光移向那片池塘。
红莲依然如火,令人触目惊心的凋零没有继续,但也没有缓解,芭蕉叶上的焦痕同样如是。
鱼游池中,迟缓而沉默,球球又来看它没力气爬动的乌龟小伙伴了。
许宅的确出了状况,至今没有缓解。
许问凝望它良久,走出大门,提起电话,拨了出去。
“许先生!”
陆立海接到许问电话的时候非常兴奋,叫得也很尊敬。
“……你现在在哪里?”许问正要说话,突然在陆立海的背景音里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忍不住问了一句。
“文传会,就在您家附近吧?”陆立海如实以告。
穿梭两个世界之间,在这边似乎只有几天,在那边已经过了好几个月,许问的记忆稍微有些模糊。
他被提醒了才想起来,他上次把宗正卷提去给了文传会,但这个东西不是送过去就完事了的。
按照文传会一贯的规矩,还要登录来历、记录历史之类,于是他们联系了班门,陆立海把儿子陆远派去负责这件事了。
他身为班门的总负责人,要监管遁世博物馆的施工、要联系班门五岛通水通电的事情、要研究怎么给施工队申请更高的资质……事情太多了。
他在忙的这些事情之前跟许问说过,许问有点印象,不过为什么这么忙还要去文传会?难道宗正卷的事情有什么变故?
“没有没有,就是我们一寻思,把宗正卷其他卷也搬过来了,正在跟文传会合计怎么辨正的事。”
“其他卷?”
“对,石工啊泥瓦啊之类,咱们宗正卷一共十卷。现在正在辨的是石工卷。”
“我能去看看吗?”
“当然。您该不会对石工也跟木工一样精通吧?”
“还在学习阶段。”
“哎,?咱们这石工卷……算了,不说了,您来了就知道了。”
石工和木工虽然不是一类,但都是传统建筑必需的项目,许问的木工已经大成,去学下石工也不奇怪。陆立海很容易就接受了,但他的话里似乎还有些别的意思,许问没有多想,直接步行去了文传会。
他们都在文传会后面那幢房子里,百里启和马玉山都在,好几台电脑的线拖了一地,嗡嗡嗡地响着,屏幕的光芒闪烁不定。
许问首先看见的是陆存高,他戴着眼镜,穿着一身休闲装,正凑在百里启的电脑旁边,一边看着屏幕上的东西,一边拿着一份文件跟他对照。
他这个样子完全看不出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