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经搬回了行宫,不过同时,他也非常大度地开放了它的一部分空间,用来收容同样罹难的来建逢春城的工匠大师们。
不仅如此,许问还听说他时常召见他们,问一下家长里短,讨论一些建造与制作方面的事情,非常和蔼可亲平易近的。
大师们受宠若惊,只要有问,几乎无所不答。
许问觉得这样挺好。
首先他对皇帝印象也很好,其次在这个时代,有皇权的支持,很多事情做起来都会更容易。
走出竹林,向前在外面等着接他。
向着牵着匹马,身边有两个兄弟,都是许问见过的。他们背后有一辆马车,许问扫了一眼,行宫御车,皇帝确实很重视他。
看见许问,向前上前,要引他上车。
许问一边走一边说道:“刚才竹林里有一个人。”
“什么?”向前听出不对,立刻警觉。
“他衣服上有血曼教的标志,自称是血曼教掌教,是来找我的。”许问毫不隐瞒地说了。
“你没事吧!”向前震惊,连忙上前检查许问。
“我没事,他也就是跟我说了几句话。不过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我们的疏忽!我马上派人去查!”向前毫不犹豫地说。
他思考了一下,对许问说,“这事有大疏忽,我这两个兄弟送你去面圣,我亲自去查这件事。”
“也好。那人出现在我面前,就代表他们不会对我下手。而且逢春天启,天子脚下,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大事。”许问点头。
“敢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向前冷冷地说,他向许问行了一个礼,转身而去。
许问清楚地感受到,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就全部紧绷了起来。
许问上了马车,端坐其中,感受到马车启动,向着行宫方向奔驰而去。
伞放在他身侧,还滴着水,他的手按在上面,想着连林林送他出来的时候的笑脸,心里有点沉。
那人出现在那里,就是一次冒险。
他想找许问谈事,机会很多,尤其是前两天他还没有进逢春城,身边也仅有一些工匠和护卫,那时候比现在肯定是方便多了。
而逢春天启,现在正在天子脚下,戒备格外森严。
他冒险出现在这里,是展示能力,也是示威。
许问知道,这竹林看着很平静,其实周围是埋伏了很多人,戒备很森严的。
连林林是岳云罗的女儿,贵妃之女,天然就会受到重视。
再加上连天青现在情况不明,他是岳云罗的前夫,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皇帝的“情敌”,但皇帝明显对他并没有恶感,反倒有些尊重。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的状况预示着大周未来的方向。
这种程度的戒备之下,那人能悠哉游哉地出现,甚至穿着鲜明的黄色衣服,提着琉璃灯,一点也没有紧迫感……这就是他展现给许问的能力,不由得不让许问想到很多。
再加上,连林林住在这里,连天青的身体也在那里,明弗如选择这种地方出现,其实也是隐隐的威胁。
你不怕我,难道你就不怕你这些亲近的人出事吗?
明弗如并无意隐藏这一点,而许问,也非常直接地感受到了。
他低着头,眼睫下垂,眸中掠过一抹杀意。
真巧,你想威胁我身边的人,我也想要你死。
至于明弗如知道的事情,抓住他拷打,也一样能问出来!
第925章 告状
天启宫仰年殿灯火通明,殿中一架屏风隔开里外,皇帝在里办公,外面候着很多人,许问同去勘测怀恩渠的同伴已经全到了。
他们看见许问,纷纷招呼,许问正点头回应,皇帝接到通报他到了,立刻召他进去。
外面的很多目光变成了羡慕,又有些理所当然。
在他们看来,许问理应有这样的待遇。
许问绕过那扇象牙大理石拼就的屏风,走了进去。
一个月不见,皇帝还是那么清瘦,正仰着头向他微微而笑。
许问深吸一口气,向皇帝跪了下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向皇帝下跪,之前总是找些借口糊弄过去了。
皇帝肯定还是有感觉的,只是没太介意而已,所以这时候看见,明显吃了一惊,站起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臣刚刚从家中出来的时候……”许问跪在地上,又把之前的事对皇帝重复了一遍。
他低着头,语速疾快,但吐词清晰,讲得非常清楚。
仰年殿原先就是建给皇帝用来日常起居办公的地方,一开始就专门问过皇帝的喜好——用许问的话来说,这叫调查用户需求。
皇帝喜欢明亮向阳的地方,夜里睡觉也要常常要点灯,醒着的时候同样也是越亮越好。
所以仰年殿也是经过特殊设计的,有一些暗格机关,白天可以收起来,晚上可以拉出来点灯。
除此之外,还装了很多镜子,同样也可以白天收起来,晚上翻出来折射光线。这样既注重了居住者的个人隐私,又满足了他对光线的需求。
现在是晚上,这些灯和镜子都是翻出来的,许问即使低着头,也能看清楚周围的一些情况。
而他此时听上去有点激动,其实极其冷静,心头一派空彻澄明。
他很清楚,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头脑清醒。
他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还有其他人要去守护。
透过镜子的反光,他首先看见了那些灯。
仰年灯所有的烛灯全部换成了煤油灯,透明的玻璃外壁,清亮如水的无烟煤油,质量比之前岳云罗拿给许问看的还要高。
这很正常,这种特制的煤油灯比蜡烛更亮而且持久,最优秀的产品当然是要提供给皇帝使用的。
许问直接联想到了明弗如手里提的那盏琉璃灯。虽然有雨,又是在户外,看上去没有这时候这么亮。但在许问的印象里,那盏灯也没有什么烟。
血曼教一早就能使用原油了,但一直都是最原始的用法,直接拿来烧的。
长期的使用过程中,他们不是没有可能发现原油的蒸馏提炼法,那么明弗如使用的煤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是自炼的,还是……
许问目光一转,看见了镜中的岳云罗。
她当然也是在这里的,就坐在皇帝身边,距离他不远。
说起来,这还是许问第一次看见这对夫妻坐在一起。
他俩看起来完全不像夫妻,距离不远,但无论肢体语言还是眼神都透着一种生疏感——其实也不是生疏,就是他们俩坐在一起的感觉,就像许问自己跟倪天养并肩而坐的时候一个样。
岳云罗微微皱着眉,正看着他。
许问心中一动,在描绘明弗如外貌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提起了那盏煤油灯。
岳云罗仍然皱着眉,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
许问心中又是一动,但接着又是一沉。
这表情……
“砰!”许问说到发现明弗如血曼教身份的时候,皇帝突然重重一拍椅子扶手,发怒道,“好大的胆子!邪教恶徒,竟然如此张狂!”
他不是在装样子,是真的很生气,说完就要点兵点将,叫人去抓人。
许问及时跟他说了向前的行动,他认真听完,这才稍微息怒,还赞了一声向前果断。
“他专门找你,究竟所为何事?”这时,岳云罗问道,声音平静如常。
许问停顿了一下,道:“他卖了个关子,想跟我讲天工的事情。”
此时屏风内外站满了人。
里面是皇帝、岳云罗、李昊李晟兄弟,以及几个许问进来前正在向皇帝汇报工作的官员和工匠。
屏风外面人就更多了,各种熟面孔生面孔,从穿着的官服可以看出来,不仅只局限于逢春一地,周边县城的许多官员也都赶过来了。
屏风不隔音,里面人说话外面人也能听得见,许问没有避着他们,就站在这里,把前去流觞园的前因后果全部向他们说了一遍,包括明家、明弗如,以及流觞园后山的天工洞,以及洞里雕的究竟是什么。
这感觉,有点像当初流觞会快结束的时候,连天青对那些大师们所做的事情,只是讲话的人从连天青换成了许问而已。
甚至其中有些话,许问都是直接照搬连天青的,一模一样,一个字也没改。
当时在场的工匠大师们全部都震惊了,如今现场的这些人也是一样。
说话的过程里,许问同样没有直视那对尊贵的夫妻,但同样也在透过镜子打量他们。
相比之前明弗如的出现,皇帝这个时候倒没怎么太吃惊,仿佛早就知道了。他的表情有些沉思,仿佛借着这个机会,重新思虑考量了一些事情。
而岳云罗……她也不怎么吃惊,正在打量自己,眼神有些评估的感觉。
许问几乎能确定一些事情了。
许问说完,屏风内外一阵骚动。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说的事情,都震惊了。
屏风里一个脸生的官服人清了下嗓子,又偷看了皇帝一眼,发现他没有表态,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都是我亲眼所见。”许问斩钉截铁地说。
“那未来……真的是已经确定的?”他有些茫然地问——他的关注点,跟当初流觞园那些工匠们的并不一样。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同一个世界的未来,也可能是更多的世界。就现在来看,只能说是一种可能。”许问说道。
那人更加茫然,愁眉苦脸地深思。
“此时暂且不提,等向都尉将此人抓捕回来,再行拷问。”皇帝前面没阻止许问说的话,现在也没再就此事多做讨论,干脆利落地中断了话题。
许问今晚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怀恩渠的事,接下来他们拿出资料,讨论起了正事,真的只把许问来此路上发生的事情当成了一个不重要的插曲。
但实情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许问向皇帝介绍这一个月来外出调查的种种事情,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透过前方镜面,看了岳云罗一眼。
岳云罗站一盏略微黯下去的煤油灯旁边,拨了一下灯芯,让它重新亮起来。
灯光照亮了她深邃的眉目,照亮了她皮肤肌理里的黑色原油痕迹,也照亮了她深深思量的表情。
第926章 夜谈
类似怀恩渠这样的大型工程,涉及到的环节和部门非常多,这也是这么晚还有这么多人聚在这里的原因。
许问到这里不久,外面传来不小的动静,过了一会儿,蒲边丛和几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们看上去非常狼狈,身上倒没怎么湿,但脸色非常苍白,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这还是在外面窸窸窣窣整理了半天的结果。
许问有点迷惑,那些人向皇帝磕头行礼,皇帝看他们脸色不好,命人送上热粥姜汤。
忙活了好一阵许问才知道,这些人是皇帝为了怀恩渠,特地下令从京城赶过来的工部户部等各部关键人员。
皇帝下定了决定要在逢春确定这件事情,但术业有专攻,他也需要一些可信任的专业人士的意见,所以就把他们从京城喊过来了。
这年头出差可不比许问的那个时候,他们坐着马车,一路颠得东倒西歪、用最快时间赶过来,真的受了大罪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另一个世界不想干了可以辞职,这个世界呢?
不遵皇令,可是得流放砍头的。
你就算把命送在路上,也必须得千里迢迢赶过来。
蒲边丛等人是坐在马上上赶过来的,但即使这样,他们的衣服上也有很多湿迹。
他们一边发着抖,一边捧着热茶喝,皇帝看到了就问:“路上也下着大雨?”
“也不是一直在下。”皇帝问话,蒲边丛连忙放下杯子,正坐回答,“时下时停的,但是确实,一路都有雨,几乎每天都在下。”
“唔。”皇帝应了一声,微微皱眉,许问也有点奇怪。
大周的疆域非常辽阔,绝不逊于现在的华夏。正常来说,雨云流动,应该是一地接一地地依次下雨,有规律的。
蒲边丛从京城到西漠,一路何止千里,这千里之地,全在雨云之中?
不过雨时下时停,表明雨云其实一直是在流动过程中的,感觉也还好。
皇帝没多纠结此事,等蒲边丛等人稍微缓和了一点,就命他们开始讨论正事。
蒲边丛见到许问,表情微微有些复杂,向他拱了拱手,没有多说。
许问知道两年之前,他来到逢春城又匆匆离开,背后其实是做了很多事的,只是上面有人把它压下来了而已。
各为其主,各有私心,此事也很正常。
许问心知肚明,但只做不知,回了个拱手,把这事带了过去。
虽然在逢春城的事情上有私心,但蒲边丛坐到工部侍郎的位置上,确实是有真本事的。
严格来说,怀恩渠工程虽大,但技术含量并不高,需要调用的人员以民夫为主,只需要人力,不太需要技术。
相对来说,这样的工程更关键的是路段的选择,挖掘河渠时人员怎么调动,会不会影响到下游,如果有的话,村庄城乡如何调整迁移之类。
许问他们把勘测考察回来的资料摆在桌上,他们选择了一条并不常见的道路,怀恩渠会穿过五峰山中间的独莲峰。
在他们的规划里,这座独莲峰预计要炸掉,直接开辟出一条河道来。
如果能成功,怀恩渠的路线会大大缩短,从西漠到外界的距离也会缩短不少,交通更便利了。
炸掉一整座山峰,这在蒲边丛他们心里简直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也是今晚讨论的第一项重点。
李晟这次也是跟他们一起出去的,亲身考察了独莲峰,对那里的各种情况非常了解,拿到了第一手资料。
他和同去的几个大师傅一致判定,这事确实可行。
——这是许问从班门宗地得到的片断怀恩渠方案里留存的部分,也是他犹豫之后,主动提议出来的。
当李晟等人仔细研究考察,同意这项提议时,许问闭了闭眼睛,睁开时已经平静如水。
这不算什么颠覆,毕竟早就在他预料之中了。
此时,李晟站在灯火之中,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从容而言。
他仔细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