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立海小心把布卷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他扬起了眉。
盒子不大,里面的东西更小,是一个核雕,雕的是一艘船。
许问在旁边看着,立刻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学过的一篇课文——《核舟记》。
没错,这就是一艘核舟,用桃核雕成的楼船,跟课文里描述的相似而又不同,看上去更加复杂,生动之处却绝不逊于文中描写。
细看上去,舟上小人几乎连面孔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细致得吓人。
这核舟不是今人做的,明显是一件古董,曾经被把玩过很多次,上面有明显的包浆。
那之后它仿佛就被收藏起来,包浆并不算厚,最重要的是……
“它坏过,然后被修复了?”许问忍不住问道。
“嗯。”回答的是秦天连。
许问想起他的身份,忍不住又问,“您修的?”
“是。”秦天连点了点头,看他一眼,有点半开玩笑地问道:“听说你也学过这个?你看看是修了哪里?”
“我看看。”连天青以前就经常这样考他,许问已经习惯了,甚至有点怀念。
他同样净了手,从陆立海手里接过那枚核舟,仔细看了一会儿,又问道:“有纸笔吗?”
十五师傅点头,不吭声地从另一间屋里拿了东西出来,放到许问面前的桌上。
许问看了就是一笑,十五师傅显然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拿的不是毛笔宣纸,而是炭笔与卡纸,是留给他绘图用的。
许问拿起笔,就开始在纸上画了。
他先是简单勾勒了一个形状,是核舟的全形,只是放大了很多倍。
然后,他一点点画出细节,竟然把这个复杂细微至极的核舟,原模原样地画在了纸上!
炭笔跟铅笔不太一样,坚硬得多,不同角度的笔尖会画出粗细深浅不同的线条。
许问就这样变幻着笔的角度,用三种粗细不同的线条画着核舟图。
他没有解释,但在场的谁不是内行,根本不需要他说就能看得出来。
三种线条,对应的是核舟各部分三种不同的状态。
最粗的线条是核舟修复前余下的部分,大概只有一半,但基本保留了结构,风格也很明显。
稍粗的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的修复,可能一个小人,留下了一大半的身体,剩下一小半秦天连给它修复补充了上去。
最细的线条,是核舟完全空缺的部分,秦天连根据原作的结构与特点进行了全新的创作与补充,通常这种情况还要从其他地方采材料,进行填补。
许问最初开始画的时候,秦天连坐在原处,并没有打算过来看。
结果没过多久,他往这边瞥了一眼,扬了下眉,起身走了过来。
他站在许问身边,凝目细看。
这样其实是很有压力的,但许问完全不为所动,笔尖没有一丝多余的颤动。
他画得很详细、很清晰,极其还原,简直就像用最精微的相机,把核舟直接拍摄了下来,全方位各角度地呈现在了纸上一样。
但照片很难表现出雕刻本身的风格,最关键的是,许问笔触如刀,几乎连核舟雕刻的手法也原模原样地描绘了出来!
陆立海也一直在看,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秦天连补充上去的部分是他自己雕刻的,他这部分的刀法,跟核舟原有的刀法尽力保持了一致,几乎看不出差别!
这技术……比他记忆里的还更可怕。这二十五年,秦天连也在不断精进啊……
秦天连的修复没有照现代的那样,有意把修复部分与原有部分做出明显的区别。
他补充的材料跟原来的桃核属于同一品种,进行了做旧处理,雕刻手法也保持一致,做得又非常完美。
正常情况下,这样很难判断出哪里是新的哪里是旧的。
但许问不断变幻笔锋,落笔没有丝毫犹豫,那感觉,简直像秦天连工作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完了全程似的。
清晨最后一抹雾气散去,太阳升了起来,它位于屋后,将屋子与旁边的草木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覆盖了屋前小院以及站着的四个人。
这四个人仿佛雕塑一样,都没怎么动,只有影子缓缓转动着。
过了很长时间,许问终于停笔。
他习惯性地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全部画面,放下笔,退到一边向秦天连点头:“我画完了。”
这画面情景太熟悉,在旧木场发生过无数次,许问停了一下,才把险些出口的那句“师父”咽了回去。
“很好。”秦天连点了点头,只说了这两个字。
“这幅图纸能给我吗?”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是十五师傅,他是对许问说的。
他竟然又开口了!
他看着许问,指着桌上刚刚完工的那幅画,态度非常坚决。
“行啊。”许问笑了笑,爽快地答应。
这对他来说,只是一幅习作而已。当然他不会低估自己的水平,这幅图纸与那枚核舟放在一起,确实会增加它的价值和意义。
“你真的会说话……”秦天连看着十五师傅,说道。
十五师傅又不吭声了,默默收好那枚核舟,又从屋里拿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幅图纸卷起来放了进去。
看他这样子,似乎回头有机会,还想把它裱糊一下,更加妥善地保存。
做完这一切,他默不吭声地搬出一个箱子,放到他们面前。
“近十年的出入帐目,全部都在这里。”他哑着嗓子,简短地说,说完又闭嘴了。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本本装订摆放整齐的蓝皮帐本。
十五师傅竟然知道他们实际上是来做什么的,也早就准备好了!
第965章 没有
在此之前,秦天连就已经把那个黄杨巧拿了出来,握在手上,准备递到他面前问他。
没想到十五师傅先发制人,先把箱子摆在了他面前。
秦天连看了看箱子,又深深地看了十五师傅一眼,收起黄杨巧,坐到了桌边,拿起了最上面那本账本。
说起来,那个黄杨巧自从到了秦天连手上之后,他就再没把它还给他过,现在也收回了自己身上,好像它已经完全变了他的东西似的。
不过许问也没去要,他也坐下来,拿起了账本开始看。
这黄杨巧只有大致的年份,不能具体到年月日,所以他们要查找的范围比较大。
许问现在着急知道的其实另有其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翻账本,但看见秦天连那样子,好像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他心中一动,也认真地看了起来。
他翻开一个账本,首先留意到的是它的字迹。
毛笔书法,标准的籫花小楷,秀气整洁,一笔不乱,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看着就很舒服。
所有的出入库条目都是同一个人写的,应该就出自十五师傅的手笔。
项目是什么,什么时间出库,预计什么时间回收,借取原因是什么,全部分门别类,写得清楚。
条目最后有人签名,也是毛笔字,写得就不那么漂亮了,大部分都歪歪扭扭,感觉连笔都不会抓,应该就是借还的负责人了。
许问看的这本正是十年前的,纸张有点陈旧,但保存得很好。
第一条是一套玛瑙杯,一共八件,原因写的是待客。
接下来几个条目都是同样的原因,仿佛当时有什么贵客来了,班门非常重视,无以表达,于是从七劫塔取出了不少藏品,五天之后悉数归还。
有意思的是,同时有一个血玉佛像借出,归还时十五师傅额外写了一个条目,说血玉佛像的足部受损,被磕出一个米粒大的残损。
那行字的笔锋明显锋锐凌厉不少,简直能从里面看出十五师傅内心的怒气。
那条之后又有一个签名,表示这是谁负责的。
过了几天,血玉佛像再次被借出,这次的原因是修复,一个月之后归还,十五师傅的文字明显平静下来,非常柔和,心情显然不错。
许问越看越有趣,从这些条目里,完全可以窥斑见豹,看出班门这几年发生的事情。
班门除了宗正卷以外,其它技艺典籍和样品、尤其是从其他门派学来的那些,全部是存放在七劫塔的,近年来才渐渐挪出一些。
门内一些师傅想要学习,或者研究参考都会去七劫塔借取,所以它看上去遗世独立,但其实跟班门其他地方息息相关。
就譬如,许问不小心拿起的新的一本,是最近半年的。
当时基站正在建,内部藏品的装箱迁移、挪至他处全部都有记载。
不过也是,工匠世家,一切以“物”而主再正常不过了。
他还看到一些别的有意思的纪录,抬起头,看了旁边的十五师傅一眼。
他们在翻账本的时候,他也没闲着,去收拾秦天连给他带来的藤箱了。
一件件物品被拿出来,细心检视,然后放到一边。
他拿了一个空白的账本出来,在上面写字,仿佛是新的入库记录。
许问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二十五年来,秦天连确实不止来过班门一次,每次都会去七劫塔,只是陆立海不知道而已。
久而久之,他与十五师傅达成了协议。
七劫塔要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秦天连的手艺足够高明。
所以七劫塔的东西他可以随意外借,但秦天连需要修好了再给十五师傅还回来。
这个藤箱里装的,全部都是他借出之后修好了还回来的藏品。
这些出入,十五师傅也全部记在了账本上。
许问看得仔细,秦天连却一目十行,目的性极强。
没过多久,他就把箱子里的账本从头到尾地全部浏览了一遍。
然后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十五师傅,道:“没有黄杨巧。”
没有?
许问眉头一皱,低着头,也加快了速度。
秦天连不说话了,看了许问一眼,仿佛在等着他再验证一遍。
他这种人向来自信心十足,绝不会轻易怀疑自己,会有现在这样的反应真的非常少见。
这次许问没有再关注其他的,全程只看黄杨巧三个字。
他的目光一掠而过,纸张一页页流水一样地翻过,放下一本,接着又是一本。
最后,他也以极快的速度翻完了整整一箱账本,对着秦天连点了点头,道:“确实没有。”
“这么快,你看清楚了?”陆立海震惊地问。
“只三个字而已,一眼即明。不过……确实没有。”许问肯定地说。
秦天连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了,再度拿出那个黄杨巧,把它摆在桌上。
天然的硬木,细腻柔黄,带着玉一样的质感。
它的完成度非常高,各方面细节都柔和完整,刀工里不含锐气,心平气和,不带半点焦躁。
是许问从来没有见过的刀工,他肯定自己绝不认识这位工匠。
秦天连摆好黄杨巧,抬起眼睛,看着十五师傅。
十五师傅不说话,只慢吞吞地把那些拿出来的账本收回去,一本本按顺序重新摆好。
“你怎么说?”秦天连问他。
“是没有。”十五师傅收好账本,终于说了三个字。
声音嘶哑,非常难听,有一种钢铁摩擦的感觉,但非常清晰。
“十年内,没有黄杨巧的记载,再往前推十年、二十年,也没有。”十五师傅说道。
“那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会出现在你们的塔里?”秦天连压抑着怒气,沉声质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从现在往前的二十五年里,所有进去的东西也好,人也好,都有记载。能进去不被我知道的,只有一个人。”十五师傅慢慢地说着,说完,抬起眼睛看着秦天连,不吭声了。
其他两个人也看着秦天连。
谁都知道十五师傅说的是谁,这偷偷潜进去,还在里面留了半个包子的,除了秦天连本人还有谁?
秦天连表情凝重,没有说话。
十五师傅从不说假话,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他,他说没人进出,那肯定没人进出。
但东西不会平白出现,没有别人,东西总不可能是他放进去的吧
“说起来……你为什么对这东西这么上心?一个……黄杨巧。今人做的,完整的。”
十五师傅说话有点生涩,断断续续的,但还是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今人做的,表示不是古董。
完整的,表示不需要修复。
这个黄杨巧无论哪方面都不需要秦天连操心,那它还有什么让他这么在意的?
“先不说我对它上不上心,这件事本身不奇怪吗?班门十八巧大部分失传,剩下的五巧里可不包括黄杨巧。现在这样一个现代成品出现在七劫塔,表示这失传的技艺重现人间……”
秦天连的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他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而与此同时,旁边两个人的目光也都看向了许问,带着一丝微妙。
“呃……”陆立海对秦天连说,“恐怕你还不知道,我班门的十八巧,现在已经重新凑齐了吧?”
“什么?”秦天连意外地道。
第966章 垂花柱
秦天连知道许问会十八巧,之前坐车过来的时候许问就说过。
当时他就有很多疑问想问他,只是车程短暂,没来得及。
他不知道这样的独门绝活,他曾经毫无保留地教给了班门。而此时,他终于把他更关注的那件事情问了出来——
“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说到这个事,面对酷似连天青的秦天连,许问的心情有些怪怪的。
“是我师父教我的,他拥有十八巧的传承,把它当成基本功教给了我。”许问道。
“你师父?”
“是。”
秦天连皱眉,喃喃道:“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支……”
许问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秦天连拧着眉看他,没有回答,片刻后转向十五师傅,问道:“你这里还有要修的东西吗?”
“有。”十五师傅毫不犹豫地说。
“有木头的吗,随便拿一件过来。”秦天连吩咐。
这两人看上去不太对盘的样子,但十五师傅听完却马上就进去了,没一会儿抱了个箱子出来,放在桌子上,那个藤箱的旁边,把它打开。
这是个木箱,里面填塞了很多刨花,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