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路子。”左腾想了想,说道,“就希望林子跟山谷之间,没有花田岗哨。”
“感觉真的没有,我仿佛已经看见那片梧桐林的位置了。”许问道。
…………
那片梧桐林位于他们所在位置的对面,山谷的背后。
有光村三面环山,南面大片花田,一条直路可以进村。东西两边都是峭壁,石壁下方都是花田,北面是条山道,从桐木林直通下来,进入村庄,中间没有花田。
这样看起来,如果能到梧桐林,就会有很多遮蔽物帮忙进入村中。
当然,这空隙明显到不正常,以有光村花园田岗哨的严密,山道附近多半也有别的安排,但在这里很难判断,只能到那里看一步走一步。
最关键的是,如果忘忧花木片真是有光村出产的,那片梧桐林必然是他们常规活动地点,在那里,必定找到得人。
半个时辰后,许问和左腾果然看见了那片梧桐林。
梧桐树笔直高大,树皮是绿色的,非常光滑。巴掌形状的大叶子伸展在树枝上,随风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梧桐树是落叶乔木,这又是片老林子,长年的树叶落在地上,形成极厚的腐殖层,走在上面软软的,脚感非常怪异。
桐林下方有很多灌木以及杂草,他们是从后方进入的,没有路,也不方便用刀开路,走起来很难。
同时,他们在树上发现了几个暗哨,都被两人敏锐地发现然后避开了。
不久他们就发现了一棵断树,明显是被砍断的,下方有伐木的痕迹,树桩上留着白生生的木茬,感觉刚砍不久。
从这里开始有了路,被砍断的梧桐树渐渐变多,阴暗的树林里光线也跟着变得明亮起来。
许问发现,除了整木以外,还有一些树没有被砍伐,只是一些树枝被锯断了。
许问路过其中一处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上方,轻轻的“咦”了一声。
“怎么?”左腾现在对周围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非常敏感,许问一出声他就发现了,同样压低声音,用气声问道,“怎么?”
“这技法……非常高明啊。”许问声音极轻地说。
“技法高明?”左腾纳闷了,往许问留意的地方看,“不就是把树枝砍下来吗?这要什么技法?”
他其实最早也是工匠出身,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本来也不太高明,荒废又太久,现在几乎已经不算具备相关的能力。
“这是用刀砍下来的。”许问说着,同时比划了一个手势,手腕带着小小的弧度,干脆利落,“一刀斫断,没费什么力气。”
“不费力气?”左腾小吃了一惊,那是一棵大树的一根副枝,与树干的连接处有大腿那么粗。桐木轻软,用锯子锯当然不费力气,但是用刀砍?
左腾也动了动手,虚空比划了一下。
许问说得没错,就他来说,也可以用刀砍断这根树枝,但要砍得这么平滑,再加不费力气,确实是需要很多技巧的。
左腾来了兴趣,转头往林子里看。
这种地方,还有这种高手?
两人一起继续往里摸。
走没两步,轻微的异样声音从前方传来,两人一起停步。
树被砍了,灌木和杂草也被清除,天光从上方照下,金色阳光斑驳落地。
光斑之中,有一个树桩,上面坐着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声音就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
许问侧了侧耳朵,这声音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于,他一听就知道那是工具与树木切割摩擦发出的声音,他甚至可以听得出来那木头就是桐木,树皮已经削去,只剩木肉。陌生在于,他完全听不出来那是什么工具,也听不出来这人在做着什么样的动作。
这时,左腾观察完四周,给他比划了一个手势,许问点头。
左腾的意思是,这里只有这一个人在,没有他人。这跟许问的判断也是一致的。
许问悄悄转了一个圈,换了个方向,看清了那人的姿态与动作。
那是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有些年岁了,头发花白,瘦得像竹竿一样。
他坐在树桩上,弯着背,正在用刀削一根树枝。
这树枝大概手腕粗,就像许问之前听出来的一样,已经被去了皮,只剩木肉。
那人握着一把微弯、大概两寸宽的刀,手腕一旋一转,就有一块木片从树枝上飞下,稳稳落在他面前的木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看见眼前场景时,许问吃了一惊。
那块木片两寸长,一寸宽,厚一厘,方方正正,厚薄均匀。每一块木片,都是同样大小,同样厚薄,没有丝毫变化!
许问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他们之前得到的那盒木片的原型。尺寸有细微的差别,因为这是生木,从它变成他们手中得到的成品,至少还有三道工序,包括两次烘烤缩水。
通常制作这样的木片,都是把成木锯下来之后,去皮晾晒,去除水分,然后再锯成方形,一块块或切或锯,形成木片。
许问完全没想到,它竟然是被人从原木上,一片片直接削下来的!
这技艺、这手法、这控制力……
虽然做的是最简单最基础的工作,但一看就是最顶级的工匠。
这种水平,不去做令世人惊叹的传世经典,窝在这里削木片?
更别提,削来的木片还是用来浸泡忘忧花汁,批量送出去害人的!
许问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怒意,动作不由自主大了一些,踩到落叶,发出一些声响。
“来收货了?还挺准时。在那里,一整箱。”那人头也不抬地说着话。
许问正准备出去,被左腾在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他立刻会意,停下了动作。
过了一会儿,从对面的山路上走过来一个人,吆喝道:“完工了吗?”
这人戴着一个木制的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面具非常夸张,有点像是在笑,又有点像是在哭,一瞬间吸引了许问的注意力。
不过相比起面具的诡异,这人的行为举止非常正常,声音闷在面具里,有点嗡声嗡气。
削木人的动作停了一下,疑惑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然后才指了指旁边的箱子。
那是个木箱,箱盖打开,可看见里面的木片已经装满了。
面具人走过去看了一眼,道:“动作挺快嘛。”语气很随意,看不出对大师有什么尊重。
他掂了掂箱子,把它扛在肩膀上,原路返回。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就是过来搬货的,削木人看着他的背影,仍然有些疑惑。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放弃了多余的想法,低下头,一个个木片再次从手中飞出。
许问这才缓缓吐气,对左腾比了一个手势,两人一起后退,退到了远处。
这里丛林密集,天光阴暗。
许问抬头看着头顶密集的枝叶,思考了一会儿,喃喃道:“面具……吗?”
第1037章 钟意刀
许问也带了工具。
他取了一段梧桐木,开始做面具。
他回忆着刚才那个人脸上戴的面具,以及他转身侧身的样子,在脑中模拟着面具整体的形态以及样式。
他脑中浮现的东西仿佛即刻就呈现在了他的手中,木头渐渐成形,变成了一张面具,跟那人戴在脸上的那张一模一样,看不出丝毫差别。
“这面具还挺有意思的。造型很特别,我在其他方都没有见过。”做完之后,他端详着说,转头一看,发现左腾正在思考着什么。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戴面具?”左腾突然问道。
许问看他。
“这里的防范非常森严,对外人提防得很紧。那他们没事要戴什么面具?这不是等着人以假乱真的进去吗?”左腾困惑地说。
“有两种可能。第一,这山谷很可能跟血曼教有关,这是血曼教的仪式。第二,谷里有他们必须得戴面具的情况。”许问脑子迅速转动,回答道。
“确实,这两个理由不冲突,可能都有。”左腾缓缓道。
那问题就来了,谷里有什么他们必须得戴面具的情况呢?
左腾从许问手里接过面具,说:“我去探下。”
许问没有阻止,只简单地说:“万事小心。”
他没有说太多,也不需要。这方面左腾比他厉害多了。
左腾回以一笑,拿着那张面具就走了,许问站在原地,想了想,从行囊里拿出一把刀,放在手中掂了掂,然后伸手,去砍树上的树枝。
他手起刀落,树枝发出擦的一声轻响,应声而落。
这根树枝跟削木人在操作的那根差不多,同样手腕粗细,落下得也很干脆。
许问检查了一下树枝断面的截口,却皱起了眉,很不满意的样子。
接着他削下树皮,开始片木片。
木片落雨一样,纷纷落在地上,许问削了十片左右,停下手,拿起自己削的木片细看,很不满意。
他已经尽量控制了,但木片的厚薄还是有点不太均匀,入刀位置的偏厚,后面的偏薄,有点刀削面的感觉。
而不久之前,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他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人削出的木片大小完整,厚薄均匀,前后左右没有丝毫差池——单在这一项上,已经远远超过了他!
这许问就有点不服了,不管外人评价还是自我认知,他在木工这一项上都是已经入了化境的,接近天工水平。
结果这世界上,还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他继续尝试,结果片完了这一整根树枝,他还是没能做到跟那人同等的水平。
他没有继续尝试,而是拿着木头和刀子,陷入了深思。
这样说起来,那人用的刀好像跟他的不太一样,运刀的手势也有很大差别。
难道不是那种刀就不行?
许问思考了一下,再次斫下一根树枝,重新尝试。
他调整了一下,比之前好了一点,但还是不行。
“你那个刀,不行。”突然间,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许问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正对上那个削木人的目光。
那人很随便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一点也不奇怪这张陌生的面孔,说:“我就说有声音,这林子也跟我说有人在。果然。”
许问站了起来,紧盯着这人,有点紧张。
他刚才很专注,但这不是没有发现这人过来的理由,天人合一之后,他对周围的情况感知敏锐了很多,更别提这里有这么多树,几乎每棵树都在告诉他这周围正在发生什么。
这种情况,他没发现那人过来?
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人至少也是墨工水平,同样有天人合一的境界!
当然,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削木成片,但其实也能看得出他的水平……
许问警惕地看着他,那人却像是没看见一样,走到一棵梧桐树旁边,伸手摸了摸,接着又换了一棵,最后选定了一根树枝,挥刀斩落。
他扬起手臂然后落下的时候,许问的手也忍不住跟着动了一动,心里有所感悟。这动作虽然简单,但没有一丝冗余,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许问想象不出比这更合宜的动作了,他在心里估摸着,换成他自己的话,老实说也很难做到这样的举重若轻。
一半是因为他确实不够这个人熟练,另一半,确实是因为这把刀……
他盯着那人手上的刀看,在这个时代相当少见的好钢好刀,握在手上,像是一泓月光一样,轻柔迷人,让人忍不住注目。
而且这刀的形状也相当特殊,呈现一种弧形,许问以前没有见过。可以想象,配合这刀,肯定也是有一套特殊的刀法的。
“这刀……”许问紧盯着这把刀以及那人的动作,细细品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这叫钟意刀。你要先钟意于它,才能用它。”那人对自己的刀也非常的珍爱,听见许问问话,收刀到面前仔细看了看,又轻轻抚摸了一下,这才把它插回到自己的腰上。
“确实是好刀。请问尊姓大名?”
许问又问他名字,但这一次,那人只掀了眼皮子看他一眼,就不说话了。
他扛起那段树枝,转身往回走,许问思考片刻,跟在了他后面。
那人回到原处,坐在木桩上,拔出钟意刀,开始给树枝去皮。
梧桐树树皮是绿色的,非常光滑,质地跟木肉有些相似,很难判断。
但那人却非常笃定,手腕一转一削,就是一截树皮飞出,落到前方的地面上。白生生的木肉,跟着就露出来了。
那些树皮长短宽窄均匀平直,许问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也坐到一边,用树皮扎了一个箩筐。
他用的是三合编,看似一个整体,其实共有三层,交织相错,遮光防水。
编到一半,那人就忍不住看了过来。他虽然在看,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跟之前比,频率都没有降低。
许问扎完箩筐,稍微整理了一下,那人问道:“这是什么编法?”
他连名字都不告诉许问,这时候又来问话,许问却如实回答,连同编法、来历,全部都说得清清楚楚。
那人看他一眼,道:“我叫郭安,你……”
他话没说完,脸上突然泛起了痛苦的表情,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腰猛地弯了下去,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片,塞进嘴里,用力嚼了起来。
桐木的木片,他嚼得咯吱咯吱响,白色的木渣从他嘴边溢出,星星点点地落到地上。
然后,他轻轻呻吟一声,眯起了眼睛,全身舒展开来。
他抬头望着天空,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金色的光斑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他胡子拉碴的脸、眼圈浓重眼睛,以及充溢眼中的血丝。
舒展的呼吸声在林中平静回荡,只偶尔被鸟叫虫鸣声打断。
许问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表情极为严肃。
第1038章 栖凤
过了好长时间,这个名叫郭安的人才回过神来,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又用拇指擦去眼角的泪水。
许问表情凝重,看着他,问道:“你用这忘忧花,用了多久了?”
“半年?一年?谁记得?”郭安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
“你知道它会让人变成什么样吗?”许问问道。
“你知道用过又不用,人会多难受?”郭安反问他。
许问自己确实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