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慢待这两个孩子,因为不想你过去的时候他们太伤心?然后……还想给他们找个归宿?”
听完,景晴又咳了起来。
“娘,娘!”两个孩子在外面着急,又不敢进来,突然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很厉害。
这时大夫来了,是左腾请来的。
出于某种考虑,这大夫不是本地的,左腾快马加鞭从邻乡请来,不知道景晴的事情。
大夫非常认真地给景晴把了脉,把许问和连林林叫出去说明病情。
他说了一大串,大致结果跟许问猜的确实差不多。
景晴得的是非常严重的肺病,是早年一次风寒之后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落下的病根。后来病情一直缠绵,多次加重,现在已经非常严重,基本上就是绝症,就算好好将养着也活不了多久。
虽然之前就猜到了,但许问听见,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沉,送走大夫之后,回去又看见景晴似笑非笑的目光。
景晴其实已经着力表现得正常了,但仍然难掩憔悴,衬着唇畔的那一点血渍,看着尤其让人觉得心惊。
不知为何,许问突然想起了那个牌坊,想起了上面清雅秀致、留白感巧妙到奇特的雕刻设计。他心中有些恻然,突然眼角余光掠过一样东西,转头一看,发现是放在柜子上的一叠木板,尺寸非常熟悉,上面隐隐约约好像还有一些痕迹。
他指着那样东西,问景晴道:“我可以看看吗?”
景晴愣住了。
这人不是来探病的吗?
这是探病人该做的事情吗?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看着许问走了过去,不自在地直了直身子,说:“那是郭。平留下来的。”
许问拿起来看,上面是一些图样,全部都是雕刻设计,有些地方做了一些标记,对此许问再熟悉不过了,那是雕刻技法,指明此处该用什么手法。
一共六块木板,许问一一翻过,问道:“这是雕的什么?”
景晴看上去更不自在了,抿了抿嘴,停顿了一下,才说道:“是墓碑。”
说完,她挑衅一样扬眉,道,“我要死了,让奸夫给我设计一个墓碑,等我死后用。怎么,不行吗?”
“行。”许问点头,声音确实也很平静,“不过这不是郭。平留的吧,是你自己设计的。风格手法跟进士牌坊的一模一样……不对,有些改变,感觉更进步了。”
景晴听得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讪笑着说:“进士老爷的牌坊,怎么可能是我……”
“风格是一样的,这个骗不了人。郭。平建的仰天楼我也见过,完全不同,可以说各有千秋。”许问注视着木板上的设计图说道。
“各有千秋……”景晴的声音变小,喃喃自语着这四个字。
许问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他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事只有我跟林林知道,不会对别人说的。”
“进士老板的牌坊,由我这样一个破鞋来做图,你们不觉得不好吗?”景晴凝视着他问。
“破鞋这称呼也太难听了……实话说确实可能有点不妥,但就我来看,郭。平会用你的设计,是觉得想不出来比你更好的。而且外人不知道你的身份,还不是很满意最后出来的结果?对于匠人来说,活好,比什么都重要。”
许问从容而言,说的全是真心话,所以也显得格外诚挚。
景晴不吭声了,片刻后,她突然问道:“你去过仰天楼?”
“对。”
“那看来你的来历也挺不一般的了……能给我讲讲那楼是什么样的吗?真的很了不起吗?”
“确实非常出色。说起这楼,我倒也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第1075章 秋叶
许问从阿吉开始讲起。
他们到齐安城开会,路上遇到了一个叫阿吉的孩子,跟着他去了他们村子。
本不应有水的地方突然发起了洪水,阿吉绝望地想要找到自己的爹娘,但即使找到,要把他们带出去也是难题。
父亲瘫痪,母亲也有病,他自己还是个瘸子,而洪水,近在眼前。
当然,那时候许问也跟在一起,但阿吉的父母并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这是几乎不可能存在的渺茫希望,而他们更在乎的,是不要拖累自己的孩子——即使在此之前,他们早已为这个孩子呕心呖血,几近倾尽一生。
阿吉回到家中,只看见爹娘的尸体,以及临终时传达给他的心意。
“他爹娘自杀了?”听到这里,景晴惊讶地连咳嗽都忘了,微微睁大眼睛问道。
“是。”
“就为了让他活下去?”
“是。”
景晴不说话了。片刻后,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藤席外面。
许问继续讲。
然后他发现,景晴确实是知道郭安的腿怎么断的。
所以当事情与余之成产生联系的时候,她明显更加关注;而当它继续进展,最终余之成被严查伏法,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带走,她的唇畔露出了笑容,畅快而肆意。
“所以,仰天楼是真的很美、很壮观?”听完许问的讲述,景晴眯着眼睛问道,有些向往的样子。
“是。之后郭师傅给我详解了仰天楼技艺的各项细节,它比外表看见的还要高明。”许问道。
“讲给我听听。”景晴不容置疑地说。
这可全部都是专业内容,外行人很难听懂的。
许问扬了扬眉,没有拒绝,选了个点开始讲。
这样干讲,不配实物和图形,其实更难听懂,景晴仰躺在床头,眼睛微闭,似听非听。
许问讲到拼合柱,景晴的唇角突然微微一挑,再起泛起一个笑意。
“怎么?”许问留意到了,停声问道。
“这是我跟他提过的。”景晴微微睁开眼睛,目光朦胧地看向前方,有些高兴的样子,“建进士牌坊的时候,要用两根大柱,于是他们去砍了两棵树。我跟他说,这样感觉不妥。
“咱们白临乡确实山多树多,不缺木头。但是一天不缺,两天不缺,十年二十年呢?十年树人百年树木,这样无休止地砍下去,总有一天无木可用。
“再者,我还发现一件事情。老树盘根,树根能锁住水土。白临乡之所以树多,是因为水土丰沛。但树少了,树根也少了,水土也会少。接下来树越少,水土越少,最后白临乡终将陷入一片贫瘠。
“所以我问他,有没有不用、或者少砍大树,又能撑起梁柱的方法。”
她眯着眼,吐出了三个字,“拼合梁,这就是他告诉我的结果。”
许问看着景晴,像是这几天来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前面的引水渠也好,进士牌坊也好,体现的只是一些技艺方面的东西,表示这女子有一些工匠方面的天赋与才华。
但对拼合梁的建议,包括关于水土流失方面的预见与改善,这实在太跨越时代了,完全不像是这样一样乡村妇女能想得出来的!
刚刚说完,可能是因为嗓子的震动影响了气管,景晴又咳了起来,比之前咳得更厉害。
藤席被掀起来了一点,两张小脸探了进来,一起担忧地往里面看——却并不敢进来。
连林林的目光也很担忧,从这剧烈的咳嗽里,她听出了一些异样。
她站起身,问道:“有药吗?我去帮忙煎一煎。”
景晴一边咳一边摆手,等咳到一定程度,她才笑着说:“哪有药,哪买得起?”
病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或者很少吃药?
难怪会恶化到这种程度……
连林林脑海中陡然浮起刚才那个大夫留下的“尽人事知天命”六个字,轻叹了口气,说:“那我去开点吧。”
她在许问的肩膀上轻轻一按,走了出去。
许问继续讲仰天楼,讲它的各种巧思,有他亲眼看见的,也有当时没有留意郭安后面讲给他听的。
这中间免不了郭安的一些小故事,他跟郭。平在建设过程中的种种碰撞、摩擦、以及心意互通。
“我见过。”景晴咳声稍止,仰望着窑洞顶端,突然道。
“很多次,路过的时候听见他们兄弟在吵架。一开始我还以为真的是吵架,想过去劝和一下。结果听清楚了,听得久了,就开始羡慕。虽然是在吵架,但他们看上去是真的很高兴,好像全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
“我呢?
“我本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家道中落,嫁到这里来,就为了换几袋米几吊钱。来这里之后再没有碰过书本,每天柴米油盐,数着铜板过日子,真是一天一天地在熬。
“能有一日之欢愉,死又何妨?”
她仰面朝天,躺在枕头,黑白混合的头发铺散开来,脸孔嫣红。
她已经不年轻了,但这一刻,她苍老憔悴之色全无,眼睛灿如星辰,整个人显出一种极其绚烂又极其极致的美来。
…………
景晴死了。
死在这一夜过去的三天之后。
这三天里,许问和连林林一直在照顾她,两个孩子也跑进跑出。就连左腾,也出了白临乡,匆匆来回,给景晴带了一些药。
景晴看了却很嫌弃,不悦地说:“不如来只烤鸡。”
左腾嘿嘿一笑,不知道从哪里真的变出来了一只烤鸡,献宝一样递到她面前。
油纸包着,香酥软嫩,看就知道是当地的名品。
景晴眼睛一亮,顿时笑了,接过烤鸡,小心翼翼掰下鸡头。
“嗐,吃什么鸡头,这整只鸡都是你的!”左腾一把撕下鸡腿,递到她面前。
景晴看着那个鸡腿,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终于还是叫来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分了出去。
“我喜欢吃这些零零碎碎的部分。”她这样说。
其实那些零碎的部分,她也没吃多少,几乎只算是尝了尝味。
但那一刻她的表情,许问觉得自己一生也不会忘。
第二天,景晴就死了,死前如有预感,把两个孩子叫到床边,断断续续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两个孩子哭得眼睛都肿了,但表现还算平静。
许问不知道景晴临走的时候跟他们说了什么,等到安葬结束之后,两个小孩一人抱了一个小包袱站在许问面前,肿着眼睛说:“娘让我们跟你们走。”
“让我们跟你们一起去找爹爹。”
“娘知道爹爹去哪里了。”
“让我们一句一句地跟你说。”
“带我们走吧。”
第1076章 叶与重
许问正在雕刻墓碑。
景晴自己设计的图样,就是那晚他们在窑洞看见的那些。
许问让连林林选了一个,找来了石材,亲手给景晴雕。
认识时间很短,前后也不过几天,但她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又想起了无数次思考过的那个问题:在这个时代,有多少这样的人,一生藉藉无名地死在了这样的小山村?
景晴可能是其中运气比较好的,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擅长的、喜欢的东西,不成梦想,也是慰藉。
其他人呢?有多少无声无息地死去,一生都无光无色,如处迷雾之中?
其实别说这个时代了,就算在许问自己的那个世界,能找到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也是难得的幸运。
许问真的得感谢自己最早继承了那份遗产,踏进了许宅……
说到这个,他暂时停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荆承呢?
荆承是不是太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时,那两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一人一句地说完那段话,说完就瞪着他们不动了。
许问抬起头,看着他们,一时间没有说话。
小种有点急,嚷着说:“我娘说了,不带我们,就不能告诉你们爹去哪里了!”
“对对!”小野跟着附和。
“先不说这个。”许问说道,招招手,让他们到自己身边来,递给他们一块石头和一套锤凿。
“把这块石头凿成两半,尽量一样大。”他一边说,一边给他们做了个示范。
这两个孩子看着只有三岁左右,其实比表面年龄要大一些,按照时间推断,已经五岁了。
当然五岁还是很小,就连郭。平给他们准备工具,也是准备的小一半的儿童版。
但现在许问交给他们的,是原版的常规锤凿,他们小小的手握着大大的锤子,几乎有点握不满的感觉。
“这是不是有点太早了?”连林林直起身子,但看见许问的眼神,就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了。
许问只是看着那两个孩子,他们不吭声,瞪着工具和石头,过了会儿试着去掂。
“别让他们伤着自己。”许问对连林林说,不再看他们,转头继续去做自己的工作,继续雕刻景晴的墓碑。
连林林选出的是六个图案中的一幅,正中央是景晴之墓四个字——只有她自己的名字,没有其他缀词,仿佛她干干净净地来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四周是种种浮云,鸟在云中乘风而行,自由自在,不受一点拘束。
连林林挑选这块墓碑时速度很快,几乎没什么犹豫。
许问看到,立刻就承认她选得很对,再对不过。
这幅图样跟景晴其他的作品不太一样,少了一点细腻情绪,更写意、更自由,只是看着它,心情就像要乘风而去,到达天之彼端一般。
片刻的欢愉,永恒的解脱。
这就是景晴的寄托。
许问手持同样的锤与凿,一凿一凿地敲着,石屑纷落,云与鸟浮现而出,隐有风声。
这石头是他特地选的,凿刻之时,仿佛在与工具相呼应,云与鸟仿佛本来就是藏在石头内部的,应他相召,霍然而出。
许问刻到一个段落,突然身边“砰”的一声,他转头,正好看见一块石头变成了两半——正是他刚才给孩子们的那块。
女孩小种拎着锤子站在旁边,抬头看向许问,与他对视,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
“漂亮。怎么做到的?”许问唇畔挑起笑容,问道。
小种先兴奋地说了一堆听不懂的土话,看见许问纳闷的表情,才反应过来,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解释。
她先试了两次,锤子很重,石头很硬,她完全无法凿开。
然后她就去看许问刻石,看着看着就感觉明白了一些什么,她年纪太小,说不上来,但顺着这种感觉,突然就知道怎么做了。
果然,锤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