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绅很喜欢这座根雕,但说这个木匠只是村野闲夫,一点名气也没有,随便拣了个破树根雕出来,二两银子已是高价。
但同时他又还想要木匠的其他作品,还想继续买。
木匠的家里人都劝他继续雕,这价格对他家来说挺高的了。就像乡绅说的,一个破树根能卖这个价,有什么不值当的?
但木匠很倔,说雕不出来,硬是不接这活。
当时乡绅已经把价抬到三两银子一座了,木匠还是摇头,只说不行。
当时家里族中很多人来劝这个木匠,让他松松口。一来这个乡绅在当地名望很高,跟他拉上关系很有好处;二来放在眼前的钱不挣,不是傻子吗?
你给人打套家具能挣几个钱?一个破根雕就能拿一两半银子,不值当吗?
这时代的宗族关系亲近而复杂,好像人人都能到你面前来说几句话。
当时这木匠烦不胜烦,发了好几次脾气,直到现在他突然失踪,都有人猜他是不是被气走的。
许问听了这段故事,只感受到四个字——
格格不入。
他看过卧童失牛图,也看过木匠收集保存得好好的那些“破树根”。他很清楚他为什么不接这活。
没有灵感,怎么创作?
这样的作品,创作者必须要把握到材料的灵魂、呼吸、一切的脉络,把它彻底剖析清楚了,才能顺势而为,一切水到渠成。
据这位木匠的家人所说,他雕起来非常快,不到十天就完成了,真正比打套家具还快。
但许问心想,在动手之前,他又花了多少时间对着那座树根,用了多少心思去揣摩它、与它产生共鸣?
世人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只是,看着这被留下来的老的老、小的小,许问也真的很难说出这木匠走得对这样的话来。
其他失踪的工匠细究起来,也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情况。
他们为生活所迫,人生里大部分时间都在从事世俗的工作,同样的东西打了一遍又一遍。
但同时,他们又有一颗超乎于此的心,躲在他们的仓库中、床铺下、屋角里,妙手偶得,灵气所钟。
这样的一些人,离开自己久居的故乡,向着一个目标奔赴而去,他们想要的、追求的会是什么?
许问心里渐渐浮起了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
这天,他们遇到了一个例外。
首先是景重报出了一个新地名:福来村。
两个孩子的线索,一直只有地名,没有人名。
许问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也留意了一下这些工匠消失的时间。
这个时间是接得上的。
这些人离开得非常突然,好像有一个契机突然降临,启发了他们,让他们下定了决心。
而这个契机仿佛是依次降临在这些地方的,仿佛有一个人,走在许问他们前面,依次带走了这些人。
他们所走的路,也就是那个人所走的路。
联系到这线索是谁留下的,带走这些人的那个人是谁,可想而知,无需多言。
小地方区域内消息流通得非常快,有谁失踪了马上会传遍整个村子,目标非常明确。
而到了福来村,村中一片平静,许问他们到了这里一打听,所有人都表示村子里没有外人来,也没有人失踪,没有任何异常的事情发生!
这可太奇怪了……
许问他们在这里逗留了两天,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景重越来越紧张,觉得自己误报了消息,浪费了他们的时间。
不过许问笑着安慰了她:“前面都是对的,这里应该也没有错。只是有什么原因没有找到而已。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们的时间浪费不起,再留一天还没有找到的话,就要走了。”
他对待这两个孩子的态度一直都是这样,不像哄孩子,就像大人一样的平等交流。
可能是这样确实有效,也可能是经历不一样,走过的地方、看到的事情也不一样,两个孩子以很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仍有童心,但很多时候也有了更多的自主性。
景重听了许问的安慰,还是有点怏怏的。
每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跑去拣石头。
她不像普通小姑娘一样,拣些鹅卵石之类漂亮的石头,而是走到山边,看那些崎岖料峭、奇形怪状的山石。
她拿了个小凿子,看到喜欢的就敲下来,摆在一起细细地看。
她现在正在一条小溪旁边,草长莺飞,阳光晴好,两只蓝色的小蝴蝶翩跹而过,她的注意力却全在这些貌不惊人甚至有些丑陋的石头上。
“咳。”突然间,景重前方不远处有人轻咳了一声,她怔了一下才抬头,看见是一位老人,六十岁左右年纪,头发大部分已经白了,正面带和蔼的微笑注视着她。
“你这些石头是什么?”老人问道。
“这是好听的声音。”景重指着最左边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块说。
“这个是一只小鸟。”她指着第二个,那是个笨重的石墩,一点轻灵的感觉也没有。
“这是小猪。”一个长形石块。
“这是条小蛇,”一个有点类似三角形,具体说不出来是什么形状的石块。
她一个个历数过去,兴致盎然,所有她说出来的形态都跟外表完全不同,但她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这只是表面,她看到的才是它们真实的模样一样。
“不像啊,完全看不出来。”老人摇头,理所当然地说。
“敲敲就像了。”景重同样理所当然地说。
她一边说,一边用小凿子敲了一下“好听的声音”,声音沉闷,跟好听也一点都不沾边。
“怎么敲?”老人笑着问,声音轻柔,是正常对待孩子的语气。
景重有点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件事确实是她有兴趣的,所以她还是用凿子一点点地敲了起来。
这块石头的石质相对来说是比较松软的,她不需要太大力气,大大小小的碎石就纷纷而落,最后露出满是孔洞的石心,半尺左右,长条圆柱形,像支实心的短笛一样。
景重敲完,站起来,小小的身体把石笛举高。
这里是个风口,气流在此处不断旋转,形成乱风。
景重把石笛举到风中,气流循着笛子的一端,沿着那些孔洞流了过去。
清脆如鸟叫的声音突然间在空气中响了起来,风时大时小,鸟叫声也时轻时弱,宛如一首天然的乐曲。
景重听着这乐曲,眯着眼睛笑了,对老人非常肯定地说:“好听的声音!”
老人看着她,一脸的惊喜。他毫不犹豫地问道:“小姑娘,给我当徒弟好不好?”
第1085章 张小山
“我叫张小山,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能把她给我当徒弟吗?我保证我会的,全部都教给她!”
许问他们见到张小山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这老人穿着黄衣,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绑腿上全是泥,看上去跟村里其他的老农民完全没有两样,但许问第一眼看见他,心中就是一动。
他的眼中,仿佛有某种不一样的东西,让他感觉非常熟悉,在别的地方看过太多次了。
景重一声不吭,直接躲到了连林林的身后,揪着她的衣角不放。
许问几个人对福来村来说都是陌生人,张小山打量了一下他们,笑得非常和蔼:“你们俩应该是这小姑娘的哥哥姐姐吧?你们放心,这孩子跟我,学得到东西的。你们也不要觉得女孩子就应该相夫教子,这小姑娘的天赋真的惊人,学好一门手艺,自立门户,招婿上门,不也是一桩美事?小姑娘家还能在家里说得上话,生了儿子说不定也能跟着自己姓,给家里传承血脉,多好啊。”
他循循善诱,一边还笑眯眯地看着景重,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许问跟连林林对视一眼,连林林首先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这两个孩子的爹娘?”
“嗐!”张小山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大姑娘和小媳妇,难道我还认不出来吗?”
“但你怎么就确定我们是他们的哥哥姐姐呢?”连林林又问。
她的声音很轻快,明显是很喜欢张小山刚才劝诱他们的那段话。
“嗯?”张小山敛了笑容,警惕地打量他们,左看右看了一会儿,问道,“不是家人,难道是……人口贩子?”
说完还没等许问和连林林反应,他自己先笑了,说,“别扯了,你二人心地纯善,也是看得出来的,绝不可能有坏心!”
这时候,许问慢悠悠地开口了,笑着说:“这位师傅,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这两个孩子本来就是我们的徒弟,你在让她背叛师门呢?”
张小山的笑容又没了,他安静了一会儿,盯着许问问:“他俩是你徒弟?”
“是。”许问回答。
“……也对,小姑娘用的那个钢凿,比常规尺寸要小,确实是定做的。不过……你可知道,这小姑娘有何等样的天赋?”张小山问。
“知道。”许问回答。
“那你真有把握,让她不负她的天赋?”张小山又问。
“如果师傅不信,不如来试一试?”许问含笑问道。
许问为人温和低调,从不恃艺凌人,很少主动跟人竞技。
这次他的作风跟平时完全不同,连林林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露出了微笑。
张小山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你可知道,这手艺,也是要靠经验来积累的?”
“不如试试?”许问挑了挑眉。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就要跟我比?”张小山的眉毛挑得比他还高。
“石匠木匠,张师傅身兼二职。”许问道。
“两项你都可以?”张小山既惊讶他看得出来,又惊讶他胆子真的不小。
“可以一试。”许问道。
“也不知道乳臭干了没有……”张小山虽然自己小声嘀咕了这样一句,但看着许问的眼神却并不轻慢,好像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
“不如这样,石木两项,一共两题,你我各出一题。最后让小重来判断结果。”许问道。
“我赢了就让她拜我为师?”张小山眼睛一亮。
“这个我说了不算,得看小重自己的意愿。不过这也算是一个您展示能力给她的机会,不是吗?”许问微笑着问道。
“确实……那就来吧!”张小山果断地道。
“不过,要是我赢了,可否请张师傅回答我几个问题?”许问道。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行!只要你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第一道题是许问出的,木工相关。
许问指着旁边一棵半枯的柳树,说:“就以此为材料,你我各取一半,就做榫卯。”
“倒是挺基础的,行,比什么?”
“第一比种类,谁做的榫卯种类多,谁就赢。每种榫卯,积一分。”
“第二呢?”
“第二比用途,这榫卯是否特殊,是否在某个时候只能用它。如果是,则五分。”
“嗯?”
“如何?”
“这个倒有趣……行,就这么定了!”
许问提出的第二点,真正引起了张小山的兴趣。
在普通木匠眼里,榫卯的数量是有限的。
当然,能被称之为经典的榫卯数量确实有限,譬如燕尾榫,用在很多地方,在古代家具以及建筑制作里几乎随处可见。
但高明工匠对榫卯几乎是信手拈来,各种地方随机应变,完全没有任何限制与束缚。
所以张小山听见许问第一个要求的时候,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撇了一下,眼神里全是赢定了的气定神闲。
但许问这第二个要求就很有意思了。
做出来的每个榫卯都要有独特性以及针对性用途,五分的巨额差别,表示你想出一个这样的榫卯,顶得上五个杂牌。
这才是真正考验工匠水平的条件!
…………
两人计议已定,各自开始动手。
许问总是随身带着工具的,张小山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套,两人先用折叠锯齐心合力锯倒那棵柳树,然后将它从正中央剖开,一分为二,两人各自占了一半。
竞技时间是一个时辰,许问从行囊里拿出一个滴漏,放在溪边的石头上,一滴滴水开始落下。
这树只枯了一半,生木里仍有水份,纤维柔韧,很难处理。
这对许问来说当然不是问题,张小山也没提出任何异议。
一开始,两人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去皮、锯块、切割,基本功都扎实得不行。
连林林一直坐在许问身边,托着腮,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眼里除了他没别人。
两个孩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不约而同地回到了许问身边,还是自己的师父最重要。
张小山浑然毫无所觉,从他工作时开始,他就把全部精力投注了进去,即使是这么简单的内容,他也全力以赴,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有趣、更值得他投注一生的事情了一样。
单说工艺的话,榫卯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简单了,这一题考的纯粹是思路。
一开始,他们做得极快,流水一样的榫卯一个接一个地从他们手上出来,连林林灵机一动,轻声对两个孩子嘱咐了两句话。
两个孩子小小声地争执了两句,一人一边地跑到许问和张小山身边,拿着一支颜料笔,给他们俩做出来的榫卯分别标上了红色和蓝色,以示区分。
没一会儿,两人的身边就各摆满了一列同色的小木器,数量差不多,质量看上去也都是严丝合缝,非常不错。
滴漏的水一滴滴落下,标线越来越接近目标,最后,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卡答”声,许问和张小山非常遵守约定,同时停手。
景重位于许问这边,刚刚标的是红色的,她清脆有力地说:“师父做了十二个!”
景叶其实也想跟着许问,但是没有抢过妹妹,他非常认真地又把标着蓝色的榫卯数了一遍,说:“这个爷爷也做了十二个。”
一个时辰,两小时,120分钟,许问和张小山基本上都是平均十分钟一个,这还得加上前面处理材料的时间,这速度真的非常快了。
“长幼有序,您先。”许问向张小山示意。
张小山也不客气,先拿了一个,说:“圆角榫,主要用在弧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