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看了老黑一眼,突然道:“我也有个问题,想请你帮忙解答一下。”
陈一程打量着他,问道:“你是谁?乳臭未干,也配上山?”
他的话和表情里都带着明显的瞧不上,许问也不生气,平静地自我介绍:“我姓许,名叫许问,是连天青的徒弟,今年十八岁,学艺五年,承修逢春城与天启宫,监修怀恩渠,如今天工二境。”
旁边的人片刻的安静,下一瞬,全体哗然。
许问这个身份和这个履历,拿出来可真是太惊人了!
天工的徒弟,今年才十八岁,学艺才五年。
也就是说,他是十三岁的正常学徒年龄拜师,拜入连天青门下的。
然后,他在五年的时间里升至天工二境,修了逢春城、天启宫两项大型建筑与工程,以及正在修建中的怀恩渠。
这个来历,这个天赋,陈一程在他面前也只能自愧不如。
毕竟他天赋再高,现在三十岁了,也还只是个墨工,没有窥到天工的门槛呢!
说句实在话,单论天赋,陈一程实打实地输了。
毕竟,天赋不能兑现成成就,那就是空口白话。
陈一程三十岁墨工,不能算没有兑现,但跟许问就没法比了……
老黑看着许问,也吃惊了。
他知道许问的名字,毕竟上山的时候就介绍过,也知道他是连天青的徒弟。
但是,他完全没把他跟“那个”许问对上号过!
“逢春城……他竟然就是那个建逢春城的许问……”他喃喃念叨。
“逢春城,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符规在他身后小声说。
“就是西漠那个逢春城!七劫的源头,地动就是从那里发起来的!”老黑有些激动地说。
“哦?就是那个伪圣城?”符规问。
“引你来的那个人,是这样跟你说的?”老黑顿了一下,问道。
“是啊,我又没去过。不过我还挺感兴趣的,听说流觞会的大师去了不少,天启宫美仑美奂,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符规说着。
在老黑和符规说话的时候,这边的动静也吸引了一些人,其中一些的目光落到了许问身上,露出了各异的表情,默默地站到了后面。
围观的人比之前更多,陈一程丝毫也不惧,听见许问的履历,他反而好像兴奋了起来,再次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大笑着说:“有趣,那就来吧。”
第1114章 黎曼猜想
山上很冷,营地位于冰湖旁边,天与冰交织,视野极其开阔,但也显得更冷。
陈一程坐在高高的火堆旁边,许问盯着那火焰看了一会儿。
那是一个巨大的铁皮桶,有点油罐的感觉,里面腾腾燃烧着近乎于透明的火焰,上方是淡而清晰的黑色烟雾。
许问不用走过去看,光看这火以及周围飘散的气味也知道,这里面点燃的是提炼过的原油,可能没有内物府提炼得那么好,但明显也是很不错的。
许问停顿了一会儿,陈一程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他提问。
过了一会儿,许问才开口道:“有一种数字,我们叫质数,又叫素数。它所指的是不能成为两个整数乘积的数字,譬如2、3、5、7……”
这个概念对于这个时代的工匠们来说是非常陌生的,但几乎所有人一瞬间就听懂了,陈一程眼睛一亮,跟着数了下去:“11、13、17……”
“对,就是这些数字。有一种说法,这样的数字分布并没有规律,纯粹随机。也有一种说法,它的频率紧密相关于一个规律。你觉得会是这两种答案中的那一种?”许问问道。
陈一程停住了。
他看着许问,目光仿佛落在他的身上,又仿佛并没有在看着他。
这一刻,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无数星芒在转动,快速而令人眩晕,迟迟无法停息。
不仅是他,旁边很多人也都在盯着许问,脸上表情各异。
素数确实非常奇妙,在数学里,它有一种独特的美感,一种不对称而独立的美。
很多时候,让你随意报上一个数字,你都会情不自禁地报上一个素数,确实就是打从心底体会到了这种异样的美。
素数究竟有没有规律,这看似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其实非常复杂,令人难以想象的复杂。
陈一程目光闪烁,一时间无法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反倒是旁边的人先窃窃私语地讨论了起来。
“感觉没什么规律啊。”
“感觉跟3、7这样的数字相关的比较多,但两个3,两个7这样的不行……”
“你这看得浅了。两位数、三位数的还好说,千、万、亿、兆,这样的怎么说?数无止境,这样的排列组合会越来越麻烦,规律越来越难找。”
“许问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意思,真有规律吗?”
老黑看着许问,不知不觉间,又抬起了头看向天空。
现在天还没黑,他们头顶是密布的云层,看不见一点星光。
但他从小到大,观星的次数实在太多,星星的分布、轨迹,他熟知于心,隔着云层仿佛也能看见。
密布的繁星在他脑中、心中闪烁、旋转、运行不休。
对他来说,这就是天之大道,而许问说的这个问题,毫无疑问就是大道的一部分。
他望着星辰的轨迹,仿佛看出了一些东西。
这时,陈一程收敛起涣散的目光,看向许问,语气非常肯定地说:“是有规律的。”
许问扬眉,还没等他问出下一句话,陈一程已经先摆了摆手,抢先一步说道,“不过这个比试我认输,我只看出来有规律,具体什么规律,我半点也不知道。”
他认输得非常爽快,又紧盯着许问,有些迫切地问道,“你知道吗?能告诉我吗?”
“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一位姓黎的前辈的推导。”许问并不居功,说到这位前辈姓黎的时候,心里微微觉得有些好笑。
“姓黎的前辈,是黎耕郎吗?”陈一程追问。
“不是,他在这里并不出名。”许问摇头。
“他是怎么说的?”陈一程继续追问。
“他有一个猜想,说起来有些复杂……”
许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一程打断,“没关系,说给我听听!”
“他有一个假设……”许问终于还是讲了起来。
这个假设当然就是千禧难题之一,黎曼猜想。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数学问题,相关素数分布,至今仍然没有得到证明。
许问大学的时候出现了一部电视剧,就是关于黎曼假设的,当时包括他在内的很多同学,都对千禧难题这个话题津津乐道,很是研究了一阵。
当然,他不是数学系的,没能力做什么深处研究,就是了解了一些皮毛。
而现在,他发现这些“皮毛”他至今也能记得非常清楚,甚至能摸索着把它讲给眼前这些古代的工匠听。
这些工匠不愧是费尽心力搜罗来的,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这样一个完全缺乏数学体系的世界,许问缓缓讲起来,他们竟然听得非常专注,有些人一脸迷惑,也有些人微微点头,好像听懂了一些的样子。
讲到最后,许问说道:“这个假设至今也只是假设,还没有得到证实。有一些人试图进行推断,逐渐靠近,但离最终的结果还远。”
就眼前这些人的常理来说,没有得到证实的假设跟做梦一样,不具备任何价值。
但此时,没人想到这些。
在许问的讲述中,黎曼的猜想有着独属于自己的脉络,仿佛与星空中、天地间某种无形的脉动相合,震荡着他们的心灵。
“这个比试我输了。”陈一程出了一会儿神,坦然承认,“不过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这位黎大师。这黎大师究竟是哪里人?想必也是位天工吧?他能提出这个假设,却不能证实,看来他的心之大道已臻至化境,我大有不如!”
“你说得确实也没错,但你没注意到另一些事情吗?”许问问道。
“什么?”陈一程皱眉。
“所谓素数,并非黎曼提出来的,对它们的思考,也由来有之,持续不断。除此以外,黎曼用以假设的符号与函数,他人进行的推导与证明方法……黎曼是一个人,但也不止是一个人。他位于的是,一整个体系。这体系由许多人搭建而成,步步升高,步步接近,逐渐逼近世界的真理,也就是你所说的天之大道。”
许问认真地说着,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他并不是想要用另一个世界的先进思想、一个未证明的假设来对陈一程进行降维打击。
他是不认同他“天之大道,存乎一心”的说法,他是要跟陈一程论道!
世界的真相,不止存在于一心之间,更需要无数人世世代代的耕耘与累积。
坐在原处故步自封,就能得到“天之大道”吗?
许问并不这么认为!
陈一程的目光聚集到了许问身上,渐渐变得凝重。
片刻后,他洒然一笑,道:“你错了。”
许问不急不躁,缓缓应道:“愿闻其详。”
第1115章 你选哪个
“没什么详不详的。”陈一程干脆利落地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第一,如果天道不从于心,为什么只有这位黎大师做出了这样的猜想,其他人都没有?”
他平静而自然,理所当然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道,“第二,还是那句话,如果天道不从于心,为什么只有猜想,没有证明?”
“你稍等一下。”他说了这句话,突然站起来走开,走到旁边帐篷,拿出两个盒子,递到许问面前,示意他打开。
许问正在等他下文,愣了一下,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两个石像。
这两个石像有点类似,雕的明显是同一种东西,就是一匹奔马。
左边盒子里的石马极为精致,技法极其高明,里面包含了许多许问认识的技法,还有一些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
在这样高超的手艺下,雕刻出来的成品真切细致,仿佛每一根毛都飘动起来了一样,拥有着强烈的流动感与奔跑感。
只是,但凡你看到了右边盒子里的马,目光就会被完全吸引住,丝毫也不能移开。
这匹马粗糙笨拙,你仔细看的话,甚至会觉得形态有些失调,仿佛不太像。
最令人惊异的事情就是这个,这马不像,但又极像。
你看见它,就仿佛看见了风、看见了路、看见了“奔跑”。
这马可以说不像,但是谁看了它,不会深深从心里赞一句——“好马!”
“这两匹石马,你觉得哪匹更好?”陈一程问他。
“这一匹。”许问叹了口气,举起了右边那个盒子,道,“这匹更好。”
他隐约明白了陈一程的意思,但他也不能不承认。
精工细做的这一匹,确实就是不如粗糙为之的这个,那是真的本质上的差别。
“你觉得好在哪里?”陈一程继续追问。
“好在这匹马发生于心,这匹,只是刻板的制作与模仿,也不是不好,就是相比起那个,差得太多了。”许问诚实说出了他想听的答案。
“所以,大道至简,大道发诸于心,也回归于心,你同不同意?”陈一程郑重其事地问道。
许问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他抬起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单就这两匹马来说,确实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世界,并不是这么简单。”许问说道。
“怎么个不简单法,说出来听听?”陈一程问道。
“技艺技法,确实不是越多越好。从古至今,技艺技法不断推陈出新,也有许多旧的东西不合时宜、失去了生命力,渐渐被淘汰。”
许问说这些话的时候,想起了文传会,想起了那些尘封的光影与飞舞的浮尘,想起了百里启和马玉山电脑里那些标绿和标红的记号。
这是他们登记总结一段时间之后决定的新标记,绿色代表选取率与实用率最多的技术,红色代表无人关注的技术,颜色随关注度的提升与降低进行渐变。
同样是文传会登记的技术,有一些通过他们的解析与改进,焕发出了全新的光彩,应用到了很多工厂以及设计师手里,重新发扬光大。
而有一些,试用过两三次之后就再也无人关注,再过一段时间,它就将彻底消失了。
不是所有的技术都拥有足够的生命力能够存活下来的,有些是因为太过复杂,有些是因为应用范围太狭窄,有些是因为有了可替代的技术,原因很多。
存活下来的那些技术,几乎可以算是觉醒,重新存在、重新运用,有的被大面积使用,有的定点使用,完成了许多相当不错的作品。
当然了,就当前许问看到的这些来说,它们主要还是应用在实用领域内,没有出现类似这匹马这般优秀的艺术作品——这本来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因这些技艺而出现的作品,不仅是工艺本身,整体风格与气质也透出了浓浓的传统风格。
不是纯粹古代产品的复制,而是结合了时代新韵的、旧与新相结合的风格。
到许问看到的现在为止,它还不够完美,有许多可以改进的余地,但这种趋势与走向,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普及与推广的速度,确实让人极为惊喜,而且充满期待。
许问缓缓说着,他一边回忆,一边组织着语言,试图把自己的体会用这个时代人能接受的方式讲给他们听。
他讲得很专注,旁边那些人听得也很专注。
最后,许问停顿了一下,道:“对于工匠来说,技术确实不是第一位的,但是是一切的基础,也是最好推广、普及的东西。它引导人从动物变成了人,也将引导着人一直向前行走下去。”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另一个世界,传统文化之所以能够复兴,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国力变强了,人们在精神上有了这样的需求。
而国力的增强,本身跟技术也息息相关。
一代代技术,一代代人,最终推进成为一个全新的世界……
天之大道,世界的真理,真的只是唯心而已吗?
陈一程安静地听着,完全没有打断许问的意思,一脸的若有所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等到许问说完,陈一程点了点头,对许问说道,“你说的这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