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山神女能驭云梦三千里水泽,仅此一个本事,就跟个人形核弹似的,随时能给你来个大洗地。
那天夜里,吴郡上空那种毁天灭地的景象,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这等人物,竟然被人打上家里,轻飘飘地就锁走了。
而那个据说是神女男人,更加厉害的泾河龙王,却连屁都没见放一个。
这大稷的水真的是远比他想象的要深不可测。
不仅是砚山神女,如今大稷各地肃靖司都是四面出击,每日剿杀的妖魔是往常数倍乃至更多。
但江舟却没见妖魔变少,反而更多了似的。
就说这吴郡城,听司中那些巡妖卫说,以往虽也时有妖魔害人,但至少少有敢在郡城之中作怪的。
现在无论是执刀人还是巡妖卫,接到的任务却有小半都在郡城里。
另外大半,是在吴郡辖下的各县城、村庄。
就好像妖魔都被刺激到了,前仆后继地攻击人类地盘。
“哟,这不是江舟,不对,江爷吗?”
江舟来到提刑司衙门,门口站岗的捕快见到他就打趣起来。
第三十二章 烟波楼
“听说你最近升了巡妖卫,我们还不信,看你这身打扮,还真是啊,以后可得叫江爷了!”
他之前来找过燕小五几次,和这些缁衣捕快不说多熟,也算认识了。
对于一个不久前还是流民的执刀人,竟然没死在执刀之中,还短短时间就晋升巡妖卫,在他们这个系统里,还是算一个不大不小的传奇的。
“既然知道是江爷来了,还不好生伺候着?快把燕小五给爷叫出来。”
江舟也不怵这些糙皮,顺势抖了起来。
“遵命!这就给江爷您叫去!”
一个捕快嘻笑着就跑了进去。
大稷六司彼此间,也是有鄙视链的。
典礼司的文人大儒们眼高于顶,看不起所有不读书没文化的文盲,包括监天司的仙师在内。
监天司的仙师虽然不是文盲,但在他们眼里也是空有一身本事,不学有术,但全是无功无业的无业游民,社会混混、蛀虫。
监天司的又看不起荡寇司肃靖司提刑司这些世俗的糙蛮武夫。
肃靖司又因为自己是与妖魔打交道的,有点看不起提刑司这些遇上妖魔就束手无策的家伙。
也只有荡寇司或许是兵权在手,隐隐间连仙门圣地都在其震慑之下,地位很微妙敏感,算是比较矜持,不大搭理其他人。
其中还有一个最为神秘的捕风司却不算在这条鄙视链内,因为这是所有人都敬而远之的存在,连典礼司那些文人老爷都避之唯恐不及。
因此,虽然缁衣捕快和巡妖论起来是平级,但其实站在巡妖卫面前,总是自觉低人一等。
对于江舟骤登“高位”,没有和他们疏远,还像往日一样打趣亲近,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江兄弟!来找我喝茶吗?”
很快,燕小五就甩着小短腿,嗒嗒地跑了出来,笑得露出两排招牌似的大白牙。
“喝茶随时可以,不过我先想请你帮个忙。”
江舟笑着递过手中的画卷。
“能不能帮我查查这个人?”
燕小五接了过来,展开看了一眼,也没问什么,便招呼了后边一个高个子捕快道:“老凌,听到没?帮个忙。”
“行咧,江爷的事儿,兄弟哪敢不尽心?”
那高个子嬉笑着接过画卷就跑了进去。
提刑司提点天下刑狱,缉凶捕盗,各地的户籍也由其分管。
想在吴郡找人,没人比他们更合适。
“怎么回事?能说不?”
燕小五知道规矩,没强求。
江舟却知道燕小五这人,消息极为灵通,三教九流,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有点神通广大的味道。
或许他能帮上自己的忙,这也是他找来的原因。
于是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桩案子……”
燕小五听完,摸了摸小巴,忽然道:“那十有八九是查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没多久,高个子捕快就回来了。
结果江舟和燕小五却都没有意料到。
画卷上的人找到了,可那女人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燕小五道:“江兄弟,你确定这画像没问题?”
江舟摇头道:“应该不会。”
燕小五摸着下巴:“难道是借尸还魂?”
这种事对普通百姓来说很不可思议,但对他们来说虽不能说常见,却也不是没见过。
他想了想,对那个高个捕快道:“这样,老凌,你帮个忙,去这女人家中看看,问一问,如果可以,最好说服那户人家,开棺验尸。”
“行,没问题,那我这就去。”
高个子倒是答应得干脆。
“江兄弟,现在瞎猜也没用,这事让老凌去就行,想要开棺验尸可是件麻烦事。”
燕小五朝江舟嘿嘿一笑:“我们先到烟波楼去喝上两杯。”
也不容江舟拒绝,拖着他就走。
江舟也没办法,左右他也是要等那个老凌调查出结果,只好陪着他胡闹。
想要开棺验尸,还是一个几年前就下葬的人,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个不好,死者家属闹起来,就是个大麻烦。
这也是燕小五直接请托老凌去办的原因。
老凌已经是提刑司里的老差吏了,对于这种事门清。
很快,江舟和燕小五,已经坐在了烟波楼上。
燕小五就着小酒,正美滋滋地听着下边说书人抑扬顿挫地声音。
江舟也在就着精致的菜肴,一杯一杯地喝着。
不知不觉间已经面色酡红,意有微熏。
闻言摇头道:“这烟波楼的花费整个吴郡也是数得着的,你见天往这跑,你们提刑司的俸禄待遇很高啊。”
燕小五翻了个白眼:“老江,你这人哪儿都好,就这一点没意思,什么事都想着究底,你自己想想,这一个月里试探我几回了?”
江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也喝了,书也听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吧?”
燕小五一边吃着肉,喝着酒,一边答非所问道:“我说你是不是在肃靖司得罪什么人了?”
没等江舟回答就继续道:“这案子,最初是我们接手的,后来怀疑是妖魔所为,才转交到你们肃靖司。”
“这段时间我们也一直在协助查办这桩案子,但是那个妖魔很狡猾,一点踪迹也不露。”
“肃靖司的人怀疑,很可能是八品以上的妖魔,而且是像当初那只屠戮山阴的魉鬼一样,有着某种能改变形貌的手段,否则不可能躲得了这么彻底。”
“八品以上的妖魔,就算是你们那几个肃妖校尉,遇上也十有八九是个死字,让你来?”
燕小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摇头道:“你说是不是要你死?”
江舟只是笑了笑:“你想多了,斩妖除魔,是肃靖司每一个人的职责,又分什么你我?”
他虽然喝得有点多,可还没醉糊涂。
有些话燕小五说得毫无顾忌,他却不能。
否则传出去一个毁谤上官的罪名,就足以给他招来大麻烦。
燕小五也明白,摇了摇头:“要我说,以你的本事,到我提刑司来多好?有兄弟在,谁敢给你找麻烦?”
江舟闻言没有说话。
这话燕小五说过很多次,就想把他弄到提刑司去。
说实话,要是没有鬼神图录,江舟肯定会去。
但事实是,这天底下恐怕没有第二个地方,能比肃靖司更适合他了。
燕小五看他神情,就知道自己这次又白说了。
也不恼,摇摇头说道:“就知道你会这要,实话告诉你吧,这烟波楼背后的东家,姓陈,就是那位陈家小姐的父亲,我就是先带你到这儿认认门,没准会用上。”
“哦?”江舟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燕小五已经便举杯入口,直接闭上了眼睛,满脸陶醉:
“这烟波楼不愧是吴郡首屈一指的酒楼,这酒就是好,比玉京里美酒也不差,更多了些南州独有醇柔,入口一线,如棉如絮……”
“啧啧,美啊!”
又有点不满地摇头:“就是这话本听了十好几遍了,也不换一个,不嫌腻味?”
江舟看了一眼下面台上的说书人。
此时说的依然是“砚山神女发云梦大水,吴郡隐仙施五色烟霞”的本子。
这段日子,“吴郡隐仙”的名头,是越发的响亮了。
不仅是吴郡百姓争相传诵,听说名声已经传遍南州,甚至传到了大稷各州。
连江舟都有点妒嫉“自己”的名头,偏偏他又不能站出来大声说“老子就是吴郡隐仙!”。
脸大不大、皮厚不厚什么的他倒是没考虑,只是为小命着想罢了。
不仅是百姓,吴郡最近这段时间多了许多穿着打扮异于常人的怪人,尤其是什么和尚道士之类。
听司里的传闻,那都是来寻找隐仙的仙门中人。
虽说江舟很怀疑燕小五的动机究竟是如他所说,还是单纯就是想来听书。
但知道这里是那位陈家小姐家中产业,他还是开始仔细打量了起来。
“嗤~”
忽然听到几声嗤笑,夹杂在众多叫好声中。
江舟看到离他们这桌不远,有几张桌子,坐的都是一身雪白儒袍年轻文人学子。
居中一桌,是几个年长的文士。
这几声嗤笑,正是出自年长文士一桌旁的几个年轻学子之口。
“这些愚夫,只知道吹捧什么吴郡隐仙,又岂知如今吴郡承平,大稷能有今日盛世气象,全因圣皇在位,我儒门诸公殚心竭虑?”
第三十三章 吴中大儒
“只说这次水害,若无太守府与典礼司事前筹谋,事后调度擅后有方,莫说吴郡,整个南州恐怕都要大受震动,也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
“此般愚民愚夫眼中,却只见得那什么不知所谓的吴郡隐仙?简直是岂有此理!”
说话的,是其中一个年轻学子。
头簪玉骨,一身儒袍,外罩淡青纱衣,玉面生辉,儒雅中微带几分傲然。
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好气度。
他话一出口,其余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那几位年长者桌上,一黑须中年文士正望向主位上一位长髯老者歉意道:“此番先生入京,必定是大鹏展翅,潜龙出渊,本该知会郡中诸老名宿,齐为先生送行才是,”
“听闻这烟波楼顶,可以远眺千里怀水,波澜壮阔,甚是壮观,此楼之名正是由此而来,正应先生此去,该在那里送别才是,”
“如今却要在此处与市井凡夫一起,着实扰了东阳先生清静。”
长髯老者摆摆手笑道:“老朽一介清贫之躯,在这里宴请诸位,已经是倾尽家财了,哪里还敢到那等销金之地?”
“有酒有菜,有诸位高朋共饮,后辈俊彦在座,足矣,足矣。”
黑须文士张嘴欲言,本想说该由他来请,只是知道老者脾气,若他敢这般说,恐怕老者会起身掉头就走。
恰好听闻旁边学生狂言,不由责备:“文卿,你适才之言过于偏激了。”
他不悦道:“此番东阳先生要赴玉京上任,正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之时,我等在为在此先生送行,你怎好大放厥词,徒惹人笑?”
“先生教训,学生自当谨记。”
年轻学子赶紧站了起来,施礼道。
他名为徐文卿,乃是白麓学院的学子,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胸中才气、心中傲气都非常人所能及。
自然不是这么容易便能认错。
说这话时,眼中也是轻淡傲然,鞠了一礼,又正色道:“只是学生认为,此等愚夫之论,近日已是甚嚣尘上,越传越烈,”
“甚至如今市井之中,百姓遇事,多是只知求仙拜神,长此以往,必定祸延连绵,遗毒甚广。”
“学生心忧,胸中不忿,不吐不快。”
在场之人,除了那几位年长的文士,都是白麓书院的师长。
其余人都是他的同窗,大家多是志趣相投。
边上一个与他相熟的同窗友人道:“徐兄所言不错,其实非止是如今,也不仅是在吴郡,”
“当今天下,佛道之流盛行,寻仙求道之人不绝,不仅不思学有所成,为国效力,甚至抛家弃口,只为寻那虚无缥缈之事。”
又有人接口道:“不仅是佛道之流,还有法墨阴阳那些不知所谓之人,学而无术,不走正道,不讲仁义,以种种邪说蛊惑世人,其流毒之甚,更甚于佛道。”
“这些也倒罢了,虽是走上了邪道,毕竟也都能称一声文人,那些粗鄙武夫竟也能称家道子,堂而皇之的以兵家自称,还与我儒门大贤并立于朝堂之上,何德何能啊?”
“对对!要我说,圣皇英明,就应当罢黜百家,独尊我儒门。”
“有我儒门众贤,礼定天下,以仁义教化万民,令天下人人皆知礼明义,以仁待人,何愁天下不定,大稷不兴?”
众学子越说越兴奋,话题却早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方向。
那几个年长文士面上神情各异。
其中多是点头抚须,称赞有加。
却有两人相视一眼,暗自摇头。
一位便是那长髯老者。
一身朴素青袍,长髯垂胸,气度沉凝,正是此次送行宴的主角,白麓书院的前山长,李东阳。
是南州文坛泰斗,天下闻名的大儒。
另一位头发稀疏,形貌高古,稍显老态,名为戴幼公,也是与李东阳齐名的名士大儒。
那黑须文士注意到两人神情,便赶忙喝止:“够了!”
“尔等不过是区区书院学子,怎敢狂论大道,妄议国之大事?”
众学子顿时闭口不言。
黑须文士才对李、戴两人笑道:“文卿之言,虽是略有偏激,不过也是有几分道理。”
“想那些所谓的仙门圣地,虽是自恃出尘,孤芳自赏,但也算是不学有术,也多遣门人弟子入世,在那监天司中为国效力,”
“如今大稷内忧外患之象已显,陛下励精图治,正当用人之际,若是那位吴郡隐仙真如百姓所言,有这般大本事,正该挺身而出才是,”
“否则,即便法力通天,那也不过是枯木一株,顽石一方,于国何益?于民何益?实是当不得万民朝奉。”
黑须文士名朱元皓,是白麓书院的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