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大带着江舟来到家中。
许氏眼神闪烁,面色惶恐。
她知道江舟是官。
她本就是小民,再加上近日的所作所为,让她对“官”字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这、这如何敢劳烦公子?”
“伯大,你也太不晓事了,江公子是贵人,你怎能用这等小事去搅扰?”
许氏将自己的惶恐转移到对张伯大的斥责上。
“伯大也是一片孝心,你就别骂他了。”
在张伯大的搀扶下,从床上吃力地坐起的张实劝道。
神态举止,和以往所见的憨厚没什么不同。
江舟却笑了。
原来是你……
江舟也不多说,走过去搭上张实的手腕。
过了一会儿,直接道:“没有什么大碍,我家中有些药,一会儿让张伯大过来取,用了药后,将养几日便好了。”
说完便要告辞。
临出门之际,回头用清冷的目光扫过许氏,又落在张实腰间。
笑道:“张兄弟这玉坠倒是不错。”
那里挂着一只玉质的小灯笼。
第三百七十章 红袖添香图
“啊?”
张实一愣,江舟却已经转身离去。
低头看向自己的玉坠,眼底不由闪现一丝疑光。
屋外。
“江公子,家父真的没事?”
张伯大追了出来,满脸踟蹰。
“……”
江舟看了他一眼。
这张伯大还挺聪敏。
恐怕他请自己来,并不是为了张实看病。
而是早就看出了什么,却没有把握,或许心中还有惧怕,才将他请了过来,以辨虚实。
江舟没有回答他。
反是看向厨房,迈步走了过去。
纪玄紧随其后。
张伯大不知其意,却也只跟上。
进了厨房,江舟便看到一个五六岁小童蹲在角落。
“江公子,这是舍弟仲孝。”
江舟点点头,走到张仲孝身前,蹲了下来。
张仲孝小小的身子一颤,往里头缩得更紧了。
张伯大看得心中也是一颤。
这次回家,他发现自家这幼弟是越发地畏缩了。
也不知道是受了许氏多少苛待。
却怕江舟因此不悦,连忙道:“江公子,舍弟年幼,少见生人……”
江舟摆手打断。
伸出手,在张仲孝畏缩的目光中摸上了他的小脑袋。
“不用怕。”
江舟的声音很温和。
他佛法有成,已达凡俗之人不可望、不可想之境。
佛门别的不说,在忽悠……安慰人这方面的效力,那是世间绝顶的。
张仲孝只觉江舟身上有光,令他觉得一阵暖洋洋的,很舒服。
手上、身上的暗伤旧伤,似乎都不痛了。
畏缩恐惧之心渐去。
江舟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好孩子,”
“张伯大,你是读书人,可知道读书是为了什么?”
张伯大一怔,旋即自然而然地张口便道:“喜子有言:为君子者,当读圣贤书,修身,致知,事君……”
喜子,也是大稷当年的七十二圣之一。
江舟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道:“这是喜子的话,我问的是你。”
张伯大便愣住了:“这……”
江舟见他无言以对,便道:“读书致知,那是理所当然。”
“但若有一身学识,却不知何用,那你读书做什么?”
“那……”
张伯大额头见汗。
他往日读书,先生都只教他谨记书中所言,那都是圣人之言,只要照圣贤之书说的去做,就绝对不会错。
书中有的,他倒背如流,书中没有的,他却不知道了。
如今他照书而答,江公子似乎很不满意。
他对这位新来的“邻居”还是有些耳闻的。
听说是肃靖司的士史,也是饱读读书之人,听闻在南州文名颇盛,是名士一流。
绝不会无的放矢。
左思右想,急切之下,干脆道:“学生愚钝,还请江公子指教。”
“我可教不了你什么。”
江舟摇头道:“不过我曾经听一位贤人说过一句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张伯大如遭当头一棒,人都傻了一样。
嘴里喃喃念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修身……齐家……”
眼中茫然、恍然、羞愧、愤怒等等神情变幻不定。
江舟见他痴傻忘我的模样,摇摇头,朝张仲孝笑道:“你以后读书,可别学你哥哥,要不然就把人给读傻了。”
张仲孝睁着双眼,懵懵懂懂地看着江舟。
江舟笑了笑,忽然指了指他身后道:“能不能让哥哥看看?”
哥哥?
纪玄在他身后,脸皮微微一抽。
一直除了畏畏缩缩,没什么神情的张仲孝脸上竟露出几分犹豫。
看着江舟脸上的笑容,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江舟便伸手从他身后拿出一根笔直圆溜的“干柴”。
拿在手里一扯,竟然展开了一幅画。
这原来是一幅画卷,只不过扔在这厨房角落里时日久了,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灰扑扑的,看起来就像一根柴。
画卷已十分陈旧,上面画的内容也变得灰黄。
江舟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能辨认出上面画的是一个身姿款款的女子,正在窗前书案上,挑灯添油。
“咦?”
刚刚犯痴傻的张伯大已经回过神来,见了江舟手中的画卷,惊道:“《红袖添香图》!”
江舟回头:“红袖添香图?”
张伯大听了刚才江舟随口的一句点拨,已经认定了眼前这位江公子,绝对是一位当世大贤。
能说出这样的话,学识之高,恐怕他在书院里所见过的先生,甚至江都城中的名士,都没有一个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至于江舟所说,是听一位贤人所说,也只当是他自谦之语。
若真有人能说出这等微言大义的话来,不早已经名传天下了?
所以他变得越发地拘谨,因为现在,他对江舟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听闻江舟问询之意,忙垂手恭敬地道:“这是先祖父留下的一幅画,学生幼时曾见过,只是自数年前先祖父仙去后,便不见了踪影,没想到一直跌落在此。”
“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张伯大念出了一句诗,江舟看着画卷,上面已经有些模糊的两行字,正是张伯大所念。
“说起来,先祖父曾经指着这画上女子,对学生玩笑,说往后学生能进学读书,便将这画上女子,许给学生做媳妇,为学生红袖添香……”
张伯大露出怀念伤感的神情:“只可惜,先祖父没能看到学生进学……”
江舟带着几分古怪笑意道:“你是不是还有点可惜,这画上女子没能成为你媳妇?”
张伯大苦笑道:“江公子说笑了,这不过是一幅画罢了,先祖父一时戏言,学生怎会当真?”
“那可未必……”
江舟笑道,盯着画上的女子看了一会儿。
隐约间,那画上女子似乎眼睛略微一动。
眼中本是温婉的画韵,竟隐隐露出了几分慌乱。
画中真相,却早已经在江舟双眼中展露无疑。
这哪是什么红袖?
分明是只狐狸,还是只死狐狸。
女鬼他见过,狐妖没见过但也听过。
狐妖女鬼他还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他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其实已经发现这狐妖女鬼了。
这东西,经常在厨房里偷饼子。
他本来还以为是一个喜欢作怪的小鬼,可没想到,那饼子是为张仲孝这孩子偷的。
也不知道一个几岁小孩,和一个百年老狐鬼,是怎么结的缘。
张伯大这小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要真有了这么媳妇,恐怕活不了多久。
但现在,就算他想要这媳妇也不大可能了。
江舟卷起画,朝张仲孝道:“能把这画借给哥哥吗?”
张伯大忙道:“江公子若喜欢此画,只管拿去便是。”
江舟摇头:“你说了不算。”
只看着张仲孝。
张仲孝眼中犹豫不舍,看了看自家大哥,又看了看江舟,却还是点了点头。
江舟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好孩子,放心,以后没有人会再欺负你。”
旋即卷起画轴,起身走出了张家。
回到江宅。
纪玄才忍不住道:“公子,您这是……”
江舟的举动,他完全看不懂。
江舟一边把画展开端详,一边说道:“张实已经死了。”
“什么?那刚才……!”
江舟笑道:“一个提溜灯笼的小鬼罢了。”
“小鬼?那公子……”
江舟道:“这小鬼不足为虑,但他背后之人却不简单,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不过这几日你多照看张实的三个儿子,以免遭了毒手。”
第三百七十一章 红衣法王
“唉,张实是个少有的踏实之人,可惜了……”
纪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与张实,还是颇有几分情分在的。
没想到竟然被妖魔给害了。
江舟道:“凡事有因必有果,这事,我也脱不开干系,当还他一个公道。”
“许氏那个毒妇勾结奸夫害人,须留她不得。”
纪玄一惊:“许氏?她知道现在的张实是妖魔所变?”
江舟道:“未必知道是妖魔,但她与这小鬼恋奸情热却是真。”
纪玄身中闪过一丝杀气,旋即犹豫了一下:“那……”
他知道江舟定有把握对付那妖魔,想问他为何不动手。
江舟看了他一眼道:“杀这小鬼容易,但他却有一个厉害的长辈,我现在还没有把握对付她。”
这个小鬼,就是当初他在消闲谷捉回肃靖司的几个妖魔之一。
那个提着灯笼的童子。
不过捉回来的妖魔都被处置了,唯独他一人很快就被肃靖司放了。
便是因为其背后站着一个大人物。
许青跟他说过,山界鬼市背后,有五个散仙。
这提灯童子便这五散仙之一,灯花婆婆的孙子。
虽然不知道这灯花婆婆究竟有多大来头,但能有散仙之称,还是鬼市背后的掌控者之一。
本身至少也是上三品的人物。
杀了提灯童子容易,要是惹出这灯花婆婆来,他现在可没办法对付得了。
不过,也用不了多久了。
江舟看向手中的画卷。
也不避忌纪玄,一指点向古画:“出来吧。”
他手指未落,便见画上女子现出惊惧之色。
纪玄只见红影一闪,画上女子便消失不见,房中却多了一个红衣女子。
不由一惊。
只见女子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对江舟一福:“红袖见过公子,红袖虽是非人,却未曾害过一人,还望公子手下留情。”
不愧是狐妖+女鬼,这姿容,这神情姿态,一举一动,无不勾心动魄。
江舟对她的楚楚可怜视若无睹。
直接道:“你和张家是什么关系?”
“张家先祖,对红袖有再造之恩。”
红狐鬼老老实实道:“当年红袖与张家先祖曾有过一段伴读之缘,后来红袖遭对头追杀,几乎魂飞魄散,是张家先祖作了此画,给了红袖一个容身之处,保得一缕残魂不逝。”
“数年前,张家老太爷故去,那许氏便将这幅画扔进了灶台之中,要付之一炬,是仲孝偷偷将红袖从火中抢了出来。”
江舟道:“这么说来,你可是欠了张家两条命。”
红袖点头道:“红袖与张家便是一体,只恨我只是一缕残魂,早已无一丝法力,只能在此画中苟延残喘,若非仲孝纯善,时常将自己的食物分与我,让我得了一丝食气,那如今甚至连这画也走不出来了。”
“否则又怎能容得那许氏祸害张家?”
说着,她目中露出几分怨毒之色。
江舟道:“想不到你竟也有些忠义。”
红袖轻咬贝齿:“公子是神仙中人,难道也与世俗之人一般,认为妖类鬼物,都是无情无义,恶毒残厉的吗?”
江舟道:“你也不必辩解,正因为我见得多了,才知道得更多。”
“妖魔之属,或许比人类更纯粹,不过谁让我是人呢?”
“人若犯错,我会给他悔改的机会,可妖魔若犯错,撞到我手里,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江舟看着红袖,似笑非笑,隐含警告之意。
红袖怔然:“公子真是……与众不同。”
江舟笑道:“你心里怕是在骂我不讲理吧?”
不等她说话,便道:“那也随你,闲话少叙,刚才我与老民说的话,你也听见了?”
狐鬼道:“红袖听见了……”
江舟叹道:“说起来,那个小鬼害死张实,怕是与我有些干系,这却是我之因,我断然容他不得,但我也确实忌惮他背后之人。”
“我有一法,或能将其背后之人一并除去,不过却需红袖姑娘相助,你与张家有此因缘,想来当不会拒绝吧?”
鬼物本就是阴寒之物。
这幅画也不知道张伯大爷爷是从哪里得来的。
狐鬼在其中居住了不知道多少年头,二者懵懵懂懂融为一体,画也早已被其浸染得极阴极寒。
张伯大爷爷去世后,也多亏了张家人并没有将这画当一回事,扔在了角落里。
否则必定反受其害。
张仲孝年幼,懵懵懂懂,加上画中狐鬼也无害他之心,现在倒是无恙。
时日一久,就未必了。
这幅画也算是个意外收获。
用来作为太阴之眼,虽然不是最佳选择,但也足堪一用。
太阴奇门阵一成,未必没有机会将那灯花婆婆引出来,用大阵将其陷杀,以决后患。
狐鬼也不知是惧怕江舟,还是也有心为张家报仇,很干脆地答应了。
有了这幅画,江舟也终于可以将太阴奇门阵最后一块补齐。
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大阵一成,他便有了保命的底气。
没有一张底牌在手,心里还真是有些发虚。
太阴之位,便位于北方坎宫,正好便位于他房间后面,临湖的水榭中。
将这幅画挂在水榭,太阴大阵便补上了最后一缺。
太阴奇门各自相连,自成一体,生生不息,玄机暗藏。
天上星月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