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来到围栏边上,轻缀杯酒,眺望千里碧波,万道金辉。
一口酒意上涌,面色酡红。
有人看不惯他这作态,大声“嘀咕”道:“不是说你师兄做的诗吗?还想什么,搞得像是你自己要作诗一样。”
江舟哈哈一笑:“没办法,师兄太多,诗词也太多,我得好好挑挑。”
“……”这牛吹得也太大了点。
江舟已经回身朝李东阳道:“敢问长者,此去神都,可是山高水险,艰难困阻?”
李东阳一愣,目眨奇光,旋即露出不置可否的笑意:“此去有南山横阻,黄河塞路,自然是一路崎岖。”
“只是为人臣者,尽忠国事,虽艰难困苦,也当尽心竭力。”
南山为大稷南北之界,横贯东西逾万里。
此世也有一条大河名黄河,比江舟所知的黄河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江舟见他一闪而过的神情,便有了底,不再追问。
回头对胖胖的陈员外道:“陈员外,不介意吧?”
陈员外笑得眼都没了:“当然当然!江差……江公子适才一番高论,已足见才情高绝,能在我烟波楼留下墨宝,陈某是求之不得!”
江舟微微一笑,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又伸出手:“笔来!”
燕小五半张脸皮都抽动起来,默默过去拿了支笔蘸好墨,放到他手上。
江舟站在一根圆柱前,执笔在手,沉吟一瞬,便挥毫着墨。
出乎众人意料,这个巡妖卫并非如他们所想,只识一些字,舞文弄墨,必定笨拙。
反而运笔灵动迅捷,挥毫间便已有一行字书就。
笔迹瘦而劲极,纤细不见柔媚,反如刀锋刚劲,却又风姿绰约。
许多人都被这一行字迹吸引了过去。
李东阳和戴幼公等人更是惊咦一声,直直地盯着柱上那一行字。
更多的人看不出这字的奥妙,只觉好看得很,赞叹一声,便将注意力放到诗词上。
他们却不一样。
这字……分明已开一家之先河,有开宗立派之气象。
此时已点评四起。
第四十章 半篇道论
有人念出声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此句看似平平无奇,行文间却也颇显大气。”
“这席上菜肴虽算不上珍奇,却也精致,以美酒珍馐,喻白麓众高贤相送别情之珍贵,也勉强算应景。”
“仅此一句,比不得徐公子才气纵横,却也算是佳作了。”
“一句罢了,再看,再看。”
江舟挥毫不停,一气呵成。
转眼间半首诗就落在了青玉白檀柱上。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天阙道阻难。”
“嘶~这字句虽是大气磅礴,可怎的透出几分迟暮颓唐之态?”
“这哪里是送行诗?东阳先生出吴在即,将登天阙,不是咒先生出师不利?写这种字句,太不吉利了。”
“这个差爷不会是与白麓书院有仇吧?”
“这可是我南州大儒,东阳先生!小小竖子,怎敢如此轻狂放肆!”
“是何居心?”
众人议论纷起,尤其是一众书院学子,更是满面怒意。
已经有人揪起衣袖,想要与江舟一个教训。
“噤声!”
出人意料,出声喝斥的竟是戴幼公。
他向来不轻意出言,却是与李东阳齐名的大儒,威慑力丝毫不下于李东阳。
众人纷纷静默。
江舟毫无阻滞的笔势一顿,回头朝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学子们露齿一笑。
像极了挑衅。
看到他们更为震怒,江舟哈哈一笑,探手夺过燕小五手上的酒壶,仰首咕嘟咕嘟地倾入喉中。
“哈……”
江舟呼出一口酒气,畅声大笑,再次挥毫落墨。
这般恣意张狂之态,看得旁人动容不已。
燕小五更是激动,全然忘了刚才被当成小厮使唤的是自己。
露出两排大白牙,不停地跟围观人群道:“这是我兄弟,我兄弟!”
“闲来垂钓碧波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行船垂钓,闲睡清梦,本是一派高人隐士之风。
可连上后两句,再加上李东阳的身份和当前之境,那味道就变了。
活脱脱一个抱负难展,只能闲来垂钓做梦的不得志之人。
一连两个难字,一个问句,都道尽了怀才难遇,迟暮无奈。
令众人惊愣之极。
人是这般恣意张狂,字是这般风姿绰约,文是这般豪迈之风。
可这意境怎的这般消沉?
江舟毫不理会旁人之声,挥毫如行云,墨迹如刀锋,落下最后一句。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哗!”
最后一句书就,众人哗然而惊。
此句一出,整首诗的颓唐之气,骤然而变。
跳荡纵横,起伏跌宕。
恣意汪洋,豪气干云!
“好!”
戴九公拍桌而起,大喝了一声,满脸激动。
他本是此刻众人之中,最为年长,也最为沉稳之人。
此时却最是激动。
概因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位知交好友的处境。
这首诗,正正是最佳的写照!
戴九公看向自己的好友,只见李东阳正直直盯着那柱上诗文,目光复杂。
前路艰难的忧心?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一往无前的坚定?
得遇知己,吾道不孤的欣慰?
发现良才美玉的欣喜?
应是兼而有之。
戴九公不由伸手重重地在他肩上连着拍了几下。
李东阳目光恢复平和淡泊,看向江舟,竟略带期待地道:“小子此诗,可是要赠予老夫?”
江舟提起酒壶,又仰入口中,最后几滴酒已尽,抬手便将酒壶掷出。
醉意迷蒙,都忘了吹牛的事,大喇喇地摆手道:“拿去!”
在众阳震惊的注视中,李东阳竟站起身来,整理衣冠,正襟一礼:“老夫李东阳,谢过小友赠诗。”
大儒一礼,还是对一个双十年华的小小巡妖卫。
足以惊世骇俗。
这首诗,确实是极好的。
但真有如此惊才绝艳?能值得大儒一礼?
众人心惊,疑惑不已。
他们却不知,李东阳看重的,不是这首诗有多惊才绝艳。
而是“知己”二字。
举世滔滔,天下有道,却难寻一同道知己。
能得其一,难能可贵,他却得其二,三生有幸。
年龄?身份?
他李东阳又岂是拘泥这些俗物之人?
至于江舟说这诗是师兄所作……
若世上真有人能作出此诗,又岂会寂寂无名?
而且,何曾见过有人随手拿他人大作来赠人?
这小子八成是不欲扬名。
李东阳自认为看破了一切。
心中欣慰,殊不知,江舟此时也快意无比。
他抄下这首诗,不仅是猜出了李东阳的处境,像李东阳这样的人,半辈子背负盛名,逍遥于山野间。
骤然出仕,怀着满腔抱负,到头来落得个凄凉下场的,青史之上还少吗?
所以才有了他之前那句试探,李东阳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
从而有了这首行路难的出世。
同时他也在借题发挥。
自穿越到这个世界,他就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逾越。
生怕一步落差分毫,就死无葬身之地。
妖女胁迫,流落荒原,山阴恶鬼,肃靖司执刀,神女大水围城……
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得他难以抬头,全然没了自己。
这期间积累的压抑郁闷,几乎都倾注在了这几行文字上,尽数发泄出来。
仿若御下了千斤重担,无比轻松,无比快意。
看着这一老一小,一个满脸赞赏,一个恣意轻狂,围观之人大都惊叹不已,只觉庆幸,目睹了一声佳话的诞生。
白麓书院的学子此时也大都心服,唯余几人神色难看。
那徐文卿却是一脸失魂落魄。
朱元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目睹学生的神情,安慰道:“文卿,你有你之长,不必灰心丧气。”
一旁那贵气公子也急忙道:“不错,文卿兄,诗词乃小道……”
只是话说一半,他却说不下去了,想来想去,只好道:
“至少文卿兄你笔落生辉,他诗词写得再好,不养浩然气,终究是微末小道……”
江舟虽然目酣神醉,耳目却似乎更聪灵。
将这话听在耳中,便推开扶着他的燕小五,摇摇晃晃,执笔走到不远处一扇白玉屏风前。
“诗词乃小道,我便与尔等说大道!”
江舟大笑一声,举笔欲书,却发现手中笔已经无墨。
胖胖的陈员外早捧着墨砚,几步飞奔到他身边。
江舟大笑,横笔蘸墨,贱起墨迹点点,陈员外胖脸上也沾了几滴,他却毫不介意,满脸笑容灿烂。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江舟酒意酣畅间,书就的文字已经和之前全然不同。
如风中劲草狂舞,却不见半分凌乱,反更显狂放豪迈。
短短几息间,已书就半篇道论。
这半篇道论,大约讲的就是辩士终日沉迷诡辩,盛气凌人,非彼即我,不可救药之态。
本就是一位道家先圣在那诸子百家并起,思想激烈碰撞之时,对于当时相互倾扎打压,无休无止的诡辩风气的讽刺。
也是江舟用来讽刺今天这烟波楼上的争端之始,众学子口中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辩。
虽只草草小半篇,却句句皆是讽刺。
但其中出自那位先圣“与道同体,万物齐一”的几分道意却已跃然每一个文字之上。
这半篇道论,却已非人人能看得懂。
在场之人,哪怕此时聚在此处的,多有饱学之士,但能读通这半篇文字的,也不过寥寥十数人。
能解其中真意之一二的,不足五指之数。
李东阳、戴幼公,便是其中最能解其间意之人。
此时两人已经有些失态地排众而出,来到屏风前,瞪大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上面的篇章,盯着江舟落下的每一笔。
随其一笔一划,一字一句,而生喜怒哀乐,忧思惊恐。
回悟往日种种,沉湎外物自陷无穷枷锁、种种灾难而不自知,不由冷汗涔涔。
江舟忽地笔势一停,让两人有种想要吐血的憋闷感。
概因江舟前面所写的,只是讲述种种尘欲魔障,只隐隐透露出某种直通大道的道理,却未详述。
刚刚看到几分有讲述出那种道理的趋势时,却嘎然而止。
对他二人来说,恰如突然发现的一条登天之道,又突然断绝。
没有立即损伤心神,已经是他们修为高深,胸中养足浩然之气。
眼巴巴地看向江舟,却见他将笔一扔,迷迷瞪瞪地叫道:“小五!我困了,背我回去睡觉!”
燕小五眨眨眼,看了看李、戴二人的神色,立即露出两排大白牙,“哎”了一声,一溜烟地跑过来,背起江舟,又一溜烟地钻出人群。
跑了。
留下没反应过来的李东阳和戴幼公茫然相视。
还有烟波楼中,呆若木鸡的众人。
第四十一章 争夺
“哎呀!怎的让他跑了?这还没写完呢!这可是千秋不朽的圣道文章!怎能半途而废啊!”
“这个竖子!竖子!”
“还有尔等,若是这文章自此而废,尔等皆是罪人!”
等回过神来,李东阳已经失态,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完了还不解气,又指着白麓书院众学子大骂特骂。
一众学子面面相觑。
这还是那个儒雅沉稳的东阳先生吗?
其余围观人群也惊了。
千秋不朽的圣道文章?
就这几行莫名其妙的文字?
他们打心眼里不信,但说这话的人是南州大儒李东阳,这就让人不得不信了。
这样一位名闻天下的大儒,总不会信口胡言吧?
因此也不管信是不信,人人都争相去看。
信不信,懂不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将文章记下来。
能让大儒这般失态的文字,岂是凡俗?
说得俗点,那是字字千金不换!
不说能摹下来,只要记得一字半句,拿出去也必定会有无数文人争抢。
这边朱元皓回过神来,连忙道:“两位先生也不必如此,既知江舟小友是肃靖司中人,日后自可寻去。”
李东阳醒悟过来,怅然若失叹道:“想不到,肃靖司中竟是卧虎藏龙啊。”
戴幼公也道:“老夫实在不解,以他的才学,怎会去肃靖司呢?他应该到白麓书院,应该进典礼司才对!”
旁边一个学子小心地提醒道:“两位先生,刚才那巡妖卫说了,这些大作,都是他门中师兄所作……”
两人闻言,互视一眼,露出几分笑意。
李东阳道:“你信不信?”
戴幼公笑道:“你信吗?”
“哈哈哈。”
两人同时笑了一声。
“唉……”
李东阳忽地长叹一声,露出几分疲倦道:“老夫乏了,陈员外,就劳烦你派些人,将江舟小友送给老夫的东西,抬回老夫府上吧。”
他指了指柱上的诗句,还有玉屏风道:“嗯,那首诗既是写在柱上,便先着人拓下来,先这玉屏风抬走,老夫会照价补偿陈员外的。”
戴幼公刚刚还一脸笑意,此时就像是被人突然从背后捅了一刀,满脸不可思议。
看着李东阳笑呵呵地抚着玉屏风,顿时两眼一瞪:“李东阳!你好不要面皮!”
“这首诗便算了,江小友确实说过给你了,可这玉屏风何曾便是你的了?”
“老夫不管!你已得了一首诗,足以让你臭显摆,算是让你得了便宜!但你不能一人把好处全占了!”
说着两手已经抱住一面屏风:“这玉屏风,就归老夫了!”
李东阳一惊,旋即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戴老匹夫!安敢夺人之爱!”
“此物亦吾所爱!”
戴九公寸步不让,怒目横眉。
“你!”
“老夫怎的!”
两个老头站在玉屏风前,一人抱着一面,怒目相对。
李东阳长髯无风自动。
戴幼公衣袂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