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权又忽然传了这么一道讯息,似乎施公绪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这背后也不知道藏着什么。
此时江舟也不好细问柳权。
索性,既然是烫手的山芋,就扔出去算了。
施公绪虽可恨,却也没在江舟必杀的名单上。
魏无病闻言,面上也不见什么欣喜之色,仍是那副温和的笑容,抱笏一礼道:“如此,多谢江大人了。”
“不敢。”
江舟摆了摆手,忽又开口道:“魏长史,你刚才说,向我讨一个人情?”
魏无病明了其意,这是在要好处回报呢。
失笑道:“哈哈哈,江大人果真是趣人。”
江舟面露腼腆:“见笑见笑。”
若不是是他直勾勾盯着魏无病的眼神,别人还真信他是皮薄之人了……
魏无病摇头笑道:“呵呵呵,江大人,人情已还,某,告辞了。”
话落,祂伸手一指施公绪,二人便同时不见了踪影。
林疏疏莫名其妙,左右寻视:“祂给你好处了?哪儿呢?”
江舟翻了翻眼皮,懒得理他。
拢起袖子,站在原地寻思了一会儿。
他也觉得莫名其妙。
整件事都莫名其妙。
第五百三十四章 君臣
玉京神都。
紫宸宫,摘星楼。
帝芒身披一件宽松的日月争辉大千袍,懒懒地躺卧在一张万兽伏拱金晶宝榻上。
两眼半闭,状似神游,昏昏沉沉。
满头白发的鱼玄素如影随形,躬身侍立在旁。
这摘星楼高耸云海之上。
滚滚云烟之中,竟有日月同悬高天,于茫茫云海之中浮浮沉沉,绽放无边炽芒与清辉。
隐隐有阵阵风雷之声,于天地间轰鸣。
若仔细去看、去听,便能发现。
这阵风雷之声,似乎是与帝芒胸膛呼吸起伏有着同样的节奏。
他就像是这天地的中心。
日月围绕着他转动。
风雷为他而轰鸣。
帝芒忽然睁眼,目中映着这日月同天,云海滚滚的奇景。
面上现出一丝笑意:“李东阳那弟子倒是谨慎呐。”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鱼玄素却像是与他心意相通一般,闻弦歌而知雅意。
垂首低眉道:“会不会是李冢宰提醒了?”
“那倒不会。”
帝芒摇头一笑:“李东阳在朝中的根基,终究是浅了些,怕是现在才刚刚回过神来吧?”
“朕这位李卿相啊,胸中确有经世之才,手段也有,但心性太过刚强,心中想做的事,便难有回寰,向来行的是皇皇大道,不屑歪门偏道,时显鲁莽。”
“这点倒还不如他这弟子。”
“这事要是换作他,即便知道此中曲折,也必定是要一头扎进去,以力破局,哪怕撞得头破血流。”
鱼玄素面无表情道:“那是李冢宰对陛下忠心耿耿,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这江舟却鬼心眼太多,竟连陛下的圣命也敢阳奉阴违,陛下不如下旨问罪,摘了他的帽子。”
帝芒闻言只是一笑,又垂下眼皮,似假寐。
过了一会儿,忽然又开口缓声道:“鱼玄素,你可是很喜欢那小子?”
鱼玄素神色微怔,旋即走了出来,在那张万兽伏拱金晶宝榻前跪伏下来。
两人对话都是有些没头没尾,鱼玄素此时的支作也是莫名其妙。
此中默契,也只有君臣二人间心知肚明。
“朕听说,那小子自入肃靖司,就十分热衷斩妖除魔,他还是区区一个巡妖卫时,一个人斩杀的妖魔就是足以抵得上吴郡肃靖司中的数十人。”
“犯到他手上的妖魔,除了山鬼身边那个小侍女外,似乎还没有能活下来的。”
帝芒缓缓说来。
似乎对江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一般。
“如今虽看似安份了些,但那个叫丁……”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微头微蹙,似乎想不起来。
鱼玄素接口道:“陛下,是丁鹏。”
“对,就叫丁鹏,他这所谓的‘师兄’,似乎还有个‘刀魔’的雅号,却是每日在外面奔波不停,斩杀了许多妖魔。”
帝芒微微一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妖魔有什么血海深仇,竟然如此痛恨。”
鱼玄素静静地跪伏在地。
虽依旧面无表情,但额头似隐隐有细密的汗珠沁出。
帝芒忽然话锋又转道:“玄素啊,还记得当年你是如何进宫的吗?”
鱼玄素伏首低声道:“回陛下,奴婢幼时,全家被妖魔所害,幸遇老祖爷,得老祖爷搭救,这才去势入宫。”
他此时额头的细密汗珠已经遮掩不住,却依然神色不变,语声沉稳地仔细回答帝芒的话。
他口中的老祖爷是侍候先皇的大宦官,与他此时的地位一般。
不过据说这位老祖爷已经侍奉过好几位人皇了,如今都还好好活着。
谁也不知,他侍奉的“几位”人皇,到底是有几位?
帝芒眼未睁,只是笑着。
“这样啊……那也难怪你对那小子如此另眼相看,数次在朕面前明诋暗助了。”
鱼玄素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砰”的一声,额头重重地磕落。
“奴婢有罪。”
“念己及人,证明你与那些口口声声要修仙参佛之人不一样,尚未泯灭人性。”
帝芒睁开眼,看着他笑道:“何罪之有?起来吧。”
鱼玄素仍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放心。”
帝芒笑道:
“朕若要问他的罪,可就不只是摘了帽子了……是了,你早该猜着朕的心思了,否则也不会避重就轻,让朕下旨问责了。”
鱼玄素一言不发,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整个人几乎都贴在地面。
“行了,朕让你起来。”
帝芒脸上没了笑意,语声也冷了下来。
鱼玄素反而像是得蒙大赦一般,振声道:“谢陛下!”
这才站了起来,重新回到帝芒身旁侍立。
只是脚步有些虚浮,全不像一位深藏深宫中的一品至圣。
“这小子跟朕耍滑头,朕虽不与他计较,但还是要让他吃些苦头才是。”
帝芒缓缓开口,似乎已经将刚才的事抛诸脑后,作沉吟之状,半晌才道:“做事得有始有终,既然是他揪出的案子,就让他去彻查此案吧。”
“传朕旨意,就说骷髅会所做所为,十恶不赦,天怒人怨,所有涉案人等,一律要捉拿归案,不得走漏一个。”
帝芒嘴角重新露出一丝笑意:“记住了,是一个都不许。”
鱼玄素躬身低声道:“是。”
仿佛再多说半个字都是废话。
……
江都。
肃靖司。
“咕嘟!”
“咕嘟!”
梅清臣和虞拱看着眼前巨大的漆黑骸骨,齐齐发出喉头滚动的声音。
后边还有许多分别来自司中诸部衙门的人,诸如百解堂、千机堂、万象堂等等,都跑来了。
表现也不比梅、虞二人好多少。
他们都是闻讯蜂拥赶来的。
那个江士史带回了一具幽冥鬼王的骸骨的消息传出,整个肃靖司都被惊动了。
这可是幽冥之中正儿八经的鬼王!
位比三品!
就算是江都肃靖司,也不是常常得见的。
何况这是江舟一人就斩杀的。
以往司中不是没杀过、甚至活捉过这种层次的妖魔,但哪一次不是兴师动众,做足了百般准备,付出极大代价才成功的?
哪里像这次一样,不声不响的就拖回了一具鬼王骸骨。
百解堂诸多都尉、文吏还只是来看个热闹。
千机堂和万象堂的人却红了眼。
这可是鬼王骸骨!
无论是铸炼兵器法宝,还是烧丹炼药,那都是世间难求的绝世宝材。
众人或惊异议论,或红眼争抢之时。
梅清臣将江舟拉到一边,心惊胆战地小声道:“你没惹事吧?”
好家伙!
说去幽冥阴世,你还真去了!
不仅去了,还杀了一只鬼王。
虚肚鬼王在阳间也是有着不小名气的。
梅清臣清楚地记得江舟曾经说过的话。
他是要去阴司向城隍问罪的!
虚肚鬼王死了,那江都城隍……
梅清臣越想越害怕,死死盯着江舟。
“……”
江舟被他盯得都发毛。
至于吗?这胆子……
“人皇金旨到——!”
“士史江舟接旨——!”
正当此时,一个宏亮的声音远远传来,遍传整个江都肃靖司……
第五百三十五章 尔其钦哉
肃靖司中人俱是一惊,旋即纷纷朝江舟看来。
梅清远更是脸色一白。
嘴里连连念叨:“祸事了祸事了!”
“我就不该让你去的!我就该拦着你的!如果我不让你去,你就不会闯下这么大的祸,连陛下都惊动了!”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陛下震怒,咱们肃靖司可没好果子吃,本官的仕途也会受到影响……”
“……”
最后一句才是你的中心思想吧?
江舟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旋即朝同样惊疑不定的虞拱道:“虞都尉,劳烦你代为操持。”
帝芒的旨意他不是第一次接。
但不是当面下旨,就是通过别人转达的口谕,这样正式的金旨却是第一次。
大稷官场,礼数大得很。
江舟就算是官场嫩芽子也知道要接旨是有固定的仪程的。
这本该是梅清臣的事,不过这老头现在的状态是靠不上了。
虞拱一怔,忙连声答应,旋即小跑着去做准备。
他是积年的官差,这些东西还是懂的。
很快,肃靖司衙前便摆上了香案,司中上上下下官员都在两旁静立。
这才见一行官员,俱着朱紫,高冠博带。
当前一人,正是六府台礼台令方清。
双手平平高举至额前,捧着一卷金旨,缓缓行来。
人皇金旨,只要是正式颁下的,那便不分大小,都是由当地礼部主官宣读。
方清这个礼台令,便已是江都最大的礼官。
果然不出江舟所料。
这玩意儿一但正式起来,其中的仪程简直多得令他头颇发麻。
幸好这旨是下到了肃靖司。
那便不是他一人之事,整个肃靖司都在围着转。
入乡随俗也好,人在屋檐下也好,江舟只得像个木头人一般,任人摆布,倒不需要他操心。
以他的修为,倒也不会畏惧这区区一点“劳力活”。
过不多时。
江舟与肃靖司上下大小官吏都站在香案下,躬身静立。
方清在香案前展开了金旨。
大稷礼虽繁,却有一点好。
官场中并不兴跪礼。
除却在金阙之上,人皇之前,很少跪。
这大概与圣祖帝稷出身奴隶不无关系。
“奉,山河统辖,划野分区,万古流传攥日月,千秋继往开伟业,管八荒六合山川大地权俱,掌天地人万象星符,监敕诸圣灵鬼神业位,寰宇大千,乾坤唯一,人皇帝,芒,金旨圣谕!”
“江都肃靖司五品士史江舟,文武兼全,英姿俊爽,有治世之文才,有戡乱之武功!”
“历数汝功,吴郡巡妖,肃靖天下,百姓安平;南州楚逆,平乱伏波;清目如电,破骷髅妖会不赦之恶,诛阴世鬼王,察城隍施公绪无道不肖!”
“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
“……”
听着方清抑扬顿挫的诵读金旨,江舟面皮不停抽搐。
这金旨上,通篇都在吹他。
死命地吹,玩命地吹!
前面几句还听得他暗爽。
后面慢慢就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直竖。
狗……!
够英明!
圣明无过于人皇陛下!
江舟有心暗骂帝芒。
但经历了这么多,他还真是摸不准对方有没有本事“听”到,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转了个急弯……
虽然他也很有些自恋,也喜欢听人吹捧。
但这金旨上的内容它实在是不堪入耳。
这是夸他还是害他?
索性一阵神游。
过了不知多久,梅清臣连着捅了他好几下,江舟才回过神来。
终于到了正题。
“赏,金珠三百,紫金千两,玉绣锦帛千匹!”
“加,士史江舟,庶常吉士衔,世袭罔替!”
“权,领江都荡寇司霸府军司马!”
“……”
“吸~~!”
金旨还没宣完,现场就止不住响起一阵倒吸冷气之声。
人皇金旨下,所有人都知道,必然不会简单。
方才礼台令方清还是直接指名道姓,喊了金旨是为江舟而下。
人人都心知肚明,此番江舟不是有大赏,就是重罚。
方清并没有带着金吾士来,那就只能是大赏。
但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重的封赏!
仅仅是钱财玉帛等物,就令大部分人都眼红不已。
最令他们震惊,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那个“庶常吉士”!
勋爵,可不仅是武官有。
武官勋爵,四等之上,称名爵。
文官却是要以清高自命,不想与武夫同等。
所以不称勋爵,而论功名。
不过那是平常。
除了寻常的功名,上面还有三个衔:卿、大夫、士。
这才是真正的“贵”族。
大稷的名门高第究竟是以什么为标准?
自然就是功名爵位。
但想要成为真正的士人门第,只有一个标准。
这就是!
所谓士人士人,这个“士”就是庶常吉士的“士”!
这个名衔,就让众人不仅是眼红了。
总之除了震惊、不可思议外,都是张口结舌,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
心里又酸又涩又苦,像是打翻了调料铺一样。
想嫉妒?似乎也嫉妒不起来。
这玩意儿太遥远了。
不过,大多数人以前都是不知道江舟以前在吴郡的“功绩”的。
刚刚听了方清宣读的金旨,才知道他竟然早就立下了这种“泼天大功”。
竟然就只封了个小小的士史?
现在,八成是补偿来了……
仅凭其平楚逆之乱一功,封个庶常吉士,虽然稍嫌过了些,却也足以安抚众人。
何况这个人还挺能折腾,短短时间,搞出了不少事。
这次竟然还将一个郡城隍给拉下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