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上来的梅清臣等人也是一紧,也以为是朝廷来了旨意,要问诘江舟。
梅清臣终究是官场老油条,反应得快,连忙叫道:“快!设香案!”
“不必了!”
方清叫了一声:“此乃中旨,不必设案。”
他又重复了一句:“江吉士,你不接旨吗?”
江舟笑了笑,走下台阶,躬身拜道:“臣江舟接旨。”
“庶吉常士江舟,平定虞逆有功,朕心甚慰,此功本当封侯,但自古未有弱冠而封侯者,”
“有功而不赏,也非为君之道,朕思来想去,便先给卿升个官儿吧,暂封庶吉常士江舟四品廷理之职,此功朕记下了,待卿年长,再立大功,且行封赏。”
这是帝芒下的中旨,没有通过朝廷,故而用语都十分随意,在场之人倒也不以为意。
只是旨中之意,却令在场文人学子都再次惊呼出声。
这次却是又惊又怒。
这怎么不罚反而还给升官了?!
方清卷起金卷,递了过来,笑道:“江大人,还不接旨谢恩?”
江舟心下转着念头,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双手接过道:“臣江舟,谢陛下隆恩。”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
这个帝芒,之前没有封赏他,确实是有意为之。
这次郭家兄妹的事,就算不是他在背后操控,却也绝对与这老皇帝有关。
江舟并不认为老皇帝是“主谋”。
堂堂人皇,要算计他多的是办法,还不至于要用郭家兄妹等级这么低的棋子。
纵观前后,江舟倒隐隐有些明悟,如今这样的局面,十有八九,是帝芒在和谁斗法呢。
他只是一不小心,卷入了其中,成了双方斗法的一颗棋子。
“江大人,恭喜了。”
方清的声音将他唤回神来:“不知老夫能否向江大人讨一杯升迁之酒?”
江舟见他面带笑意,心中一动,便道:“当然,方大人,请。”
第六百三十二章 朱家不可动
朱家。
一处幽静的花厅。
朱一颢年岁已长,倒不似朱双明一般喜好华美喧闹。
这朱家大宅深处的小院,便是朱一颢平日里读书起居之处。
此时,朱一颢刚刚送走史、王、谢三家之人。
却又得到了消息,当今陛下下旨,升了那姓江的小子的官儿。
不由站在花厅门前,怔住了。
“廷理……”
“陛下啊,您终究还要下手了……”
朱一颢怔怀看着前面院中繁茂的花草,有一个家丁正拿着剪刀在其中穿梭,修剪着多余的枝蔓花叶。
这园子里的奇花异草,都是朱家之人从天下各地搜罗回来孝敬他的。
能长得这般繁盛喜人,也少不了每日的修剪。
“呵呵呵……”
朱一颢忽然发出一阵怪异的低笑,老脸上却是现出几分惨然。
“陛下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您若有此心,只需一道旨意,老臣甘愿引颈就戮,死而无怨,亦无悔啊……”
“只是您却让那小子……那老臣也只好用这残烛之躯,与他斗上一斗了……”
朱一颢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无人听见,便是听见了,也会是一头雾水。
……
肃靖司。
“江大人,老夫敬你一杯,恭贺高升!”
方清举杯贺道。
江舟同样举杯,笑道:“方大人客气了,江某是晚辈,不敢当大人敬酒,江某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
方清倒也不拦他,看他放下空杯,才笑道:“江大人过谦了。”
“弱冠而居四品高位,纵观我大稷一朝,也不过寥寥双手之数,”
“若是再如江大人一般道行超凡入圣,那更是屈指可数了。”
江舟笑了笑,又与方清喝了两杯,便直接放下杯子,说道:
“方大人,江某出身山野,不识礼数,若有得罪,还望海涵,大人若是有什么指教,不妨直说?”
“呵呵,江大人还真是快人快语。”
方清摆摆手,不以为意,斟酌了一下才道:“江大人应该也能猜到,老夫此来,除了宣旨,还要代东阳先生传几句话。”
“哦?请说。”
方清看了一眼在旁作陪的梅清臣道:“其实这话梅大人之前应该也与你说过。”
“北境战事吃紧,东阳先生不日便要调军增援,只是朝中能用之人实在是太少,”
“东阳先生只有你这么个弟子,江大人,真的不考虑离开江都,入京助冢宰一臂之力?”
方清正色道:“江都之地,形势复杂,各家各门盘根错结,朱家之流,可不是那般容易对付的,江大人不如早早脱身,到了玉京,以江大人的本事,必定前程更加远大,何必在此自缚手脚?”
“对啊!”
梅清臣喜道:“江大人,这是好事啊!我早就劝过你,以你的本事,这江都实在是没有必要再待了。”
江舟闻言笑道:“老师宰执天下,忧国忧民,一行一举,都是关系天下苍生的大事,”
“江某虚负一个弟子之名,却实在是没有这本事为老师分忧,再说……”
他顿了一顿,看向方清道:“我若此时入京,岂不是抗旨?到时非但无法替老师分忧,恐怕反而会连累老师吧?”
“哈哈哈!”
方清被一口回绝,并没有恼怒,反而大笑道:“江大人不愧是当世俊杰,果然是心思通透。”
“看来你是心意已决。”
两人打哑迷一般,梅清臣倒是没有什么迷惑,他恐怕比江舟更早想通其中曲折。
只是见江舟拒绝,还是有些遗憾,同时也是欣慰、欢喜,总之心绪颇为复杂。
“东阳先生的意思,老夫已经传达了,不过江大人你既然已有主意,老夫也就不劝了。”
方清神色一肃道:“接下来,老夫就要斗胆,为江大人指点一番了。”
江舟抬手道:“请大人指教。”
方清肃容道:“廷理一职,直属天官府,掌刑典,刑百官,纠万民,位卑,权重,你可知晓?”
江舟点头道:“略知一二。”
他熟读肃靖司中典藏,这点基本的东西还是知道的,否则他也无从猜测帝芒的心思。
方清点点头:“既然如此,陛下的心意你也当知晓一二。”
他微微一顿,正视江舟道:“只是,有一句话,还请江大人谨记。”
“朱家你可以查,可以审,也可以判,但……”
他缓缓摇头:“朱家不可动。”
江舟神色不动,不置可否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方清却是微微一笑,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却没有言语。
江舟明白其意,也不追问,话锋一转道:“朱家不可动,那别家呢?”
方清一边啜饮,一边似随口道:
“陛下既委江大人以重任,定是相信江大人可以禀公办案,老夫倒是不好多加置喙。”
话音才落,便放下空杯,拱手道:“江大人,天色已晚,回去晚了,怕是家中要惦念,老夫该告辞了。”
江舟一怔,旋即笑道:“好,江某送大人。”
“不必,请留步。”
方清摆了摆手,便转身大步离去。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让你审朱家,又不准动朱家,这不是脱了裤子放……”
梅清臣看着方清离去,埋怨的话脱口而出,好悬反应过来刹住车,后怕地吞了吞口水。
才道:“这不是难为人么?”
“倒也不是。”
江舟回头笑道:“陛下这是在为咱们减负啊,该感恩戴德才是。”
梅清臣若不是看他脸上的笑似乎有几分讥嘲,怕是就信了。
“减负?”
江舟解释道:“这不就是让咱们只诛‘首恶’,不能殃及无辜的意思么?”
“你说是抓几个首恶容易,还是对付整个朱家容易?”
“嘶~”
梅清臣吸了口凉气:“原来是这意思,陛下圣明啊!”
“行了,梅大人,就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
江舟翻了个白眼,在他讪讪的脸色中问道:
“梅大人,朱家这些年在江都,可有做过什么大事,或是为陛下立过什么大功?”
梅清臣此时确实被他这跳跃的思路整得愣住了:“大事?大功?”
虽不知道江舟什么意思,但还是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倒是没有听说有这等事……”
“不过……”
“不过什么?”
梅清臣似乎想起什么,说道:“咱们肃靖司的刀狱能修起来,倒是和朱家有些关系,这算不算大事?”
“刀狱?”
这倒是让江舟有些意外了。
不由道:“江某要是没有记错,初到江都时,梅大人你曾与我说过,洞庭湖底的刀狱,是尊胜寺出手修铸加固的,这与朱家有何关系?”
“你没记错。”
梅清臣道:“不过当时本官并没有与你说清楚,其实当时之形势,比你知道的严重多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开府建衙”
梅清臣顿了顿,沉声道:“江大人,你是从南州来的,南州刀狱之乱,你也是亲历,当知晓刀狱之重,若有一丝差错,是何等大灾。”
“咱们江都刀狱,从上至下,足有二十八层,其中关押的妖魔不计其数在,相较之下,吴郡那边根本不值一提,怕是其中一层都填不满。”
他说着,面上竟露出几分惊惧之色:“当年,有一尊真魔横空出世,阳州万里之地皆遭其荼毒,白骨如山,血海滔滔……”
“我肃靖司上至将军,下至执刀人,近万人倾巢而出,,折损近半,方才将其镇入刀狱之中,”
“谁曾想,那不过是此魔故意为之,想要混进刀狱之中,破坏镇妖石,放出无数妖魔。”
这不是妖女如出一辙?
不过这真魔可彪悍多了。
江舟转转念诧道:“真魔?”
“不成仙,便成魔。”
梅清臣道:“仙门中人,数千年苦修,到头来又有几人能成正果?”
“劫波难渡,渡过了成仙作祖,渡不过,便灰飞烟灭,身死道消,”
“不过也有那等不甘之辈,自斩真灵,舍身成魔。”
“这便是真魔,乃是于劫波之中泯灭一切性灵,附身于劫中外魔,与之融为一体,偷得苟延残喘之机。”
梅清臣说到这里,看向江舟:“江大人乃是三品尊圣,此中玄机,该比本官更清楚才是。”
江舟若有所思道:“劫起自虚空,实则皆出于人心诸邪欲邪见,逆之则仙,顺之则魔,倒也在理。”
梅清臣点点头:“本官不修道也不参佛,上中道理不过是道听途说。”
“不过,不管是仙是魔,都非尘俗凡人可比。”
“真魔一出,必是生灵涂炭。”
“当年我肃靖司也是省悟地太晚,若非尊胜寺金顶大师及时现身,又其数千年所炼的不坏金身将此魔镇入黄河之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梅清臣满脸余悸。
江舟对这数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没有什么概念,不过大概也是能想象得到几分。
难怪尊胜寺在江都有如此威望。
不过他想知道的事却仍然没有说到。
直接问道:“这与朱家又有何干系?”
梅清臣道:“当年金顶尊者虽以金身镇魔,但刀狱也被那真魔破坏,摇摇欲坠,难以修补,只能重铸。”
“这刀狱乃是当年圣祖汇集天下仙佛各道贤圣方才铸成,只是修补,便已难如登天,所费巨靡,何况是重铸?”
“错非能集阳州一州之力,断无可能。”
“当时肃靖司元气大伤,镇住破损刀狱,与各方蠢蠢欲动的妖魔,已经是勉力而为,哪里还有余力?”
“好在,当时以朱家为首的江都各大高门联手,居中调和,出了无数财力物力,又以极大代价,令得尊胜寺倾力相助,献出巨量神金,寺中高僧尽出,为刀狱加持佛咒,重铸洞庭湖底大狱,解了滔天之祸。”
江舟不由道:“这么说来,咱们肃靖司岂不是还欠朱家的天大人情?”
梅清臣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天大的人情,数十年来,咱们肃靖司早已经还清了,要不是因为这事,咱们肃靖司还有阳州许多人,都欠了天大人情,那几家当年虽然权势不小,却也难有今日气象。”
“除了此事,倒也未曾听说朱家做过什么大事,怀右朱家在朝为官的人也不在少数,事是做了不少,不过也都是些职责内之事,说大功远谈不上。”
他大概也回过神来,江舟问这话的意思。
朱家若不是为帝芒做了什么大事,又怎会如此有意回护?
不过,梅清臣并没有想到,江舟的猜测远不止此。
当初因为城隍施公绪之事,在金阙之上,朱九异竟知道帝芒与幽冥之间有着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事连李东阳这个当朝太宰都不知道。
原本江舟以为,只是因为朱九异在朝中经营多年,而李东阳只是初为太宰,无人可用。
但现在从种种迹象来看,未必是这么简单。
很有可能,朱九异,甚至是整个朱家,曾经为帝芒做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而这件事,十有八九,和幽冥有关。
这也就能说得通,为什么郭家兄妹之事,背后隐约有着幽冥阴司的影子了。
暗中在与帝芒斗法的那个“幕后黑后”,很可能就是幽冥阴司。
天底下能有这底气和本事的,除了仙门,也只有阴司了。
只不过,若梅清臣所说的数十年前的刀狱之劫,也其中不知有没有联系?
若有联系,又是什么?
这一点,是江舟怎么也想不通的,信息太少了。
不过,到了这一步,他基本也能猜出“幕手黑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外乎是和帝芒一样,想将他变成自己的一枚棋子、一把利刃。
其目的,应该是朱家,或者,是他自己。
以郭家兄妹开始,揭开的是秋闱大比的龌龊,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他与朱家争斗,最终不是他死,就是朱家死。
不过若要他死,当初他在幽冥之时,就是最好的机会,没必要等到现在。
他是有底牌,可对方并不知道。
所以,只能是要他去对付朱家。
或许,就与他猜测的朱家有可能曾经做过的“大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