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那位似乎来头极大的赵姑娘其间来过一次,安抚了谷中弟子,恐怕一众弟子就算没有逃难的心思,也难免人心涣散,好好的方寸观,也要自此四分五裂。
好在有那位赵姑娘出面,倒也能压得住众人,令他们安心在谷中修行。
罗思远此时一动不动地看着塔上雷火炼顶,直到几个时辰后,雷火散去,他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其他人也见怪不怪。
这些日子,他都是这副模样。
每日除了修行,便是来此站立观看。
若非无人能近,众人都有点怀疑,他会钻进雷火之中,陪着方丈一起承受这苦难。
且不说外间种种。
……
菩提塔中。
三娘子看着再次陷入雷火之劫中的江舟,饶是她每日只隔着几丈看着,仍然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看着痛苦得浑身以极微小、又极高速的幅度颤抖的江舟,她不由再次将满是恨怒的目光投落身后的持国天王像中。
这尊神像,原本是这座宝塔中用来镇邪降魔的,此时却变成了镇压她和江舟的东西。
因为此时这尊神像,已经不单纯是神像。
数年之前,江舟刚受雷罚之刑不久,那尊真正的持国天王便将一丝分神降临了这尊神像。
等于是那位持国天王亲自降临塔中,镇压她和江舟。
因祂之故,三娘子连法力都无法运使,也无法再用宝莲灯替江舟抵挡雷火之劫。
只是说来也有些奇怪。
她本以为江舟坚持不了多久,但每当她以为江舟到了极限之时,他总能撑过来。
虽然每日都无比痛苦,却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怒恨。
先不提他是怎么抵挡得了这么久的雷劫,这样的心志毅力,着实令她无比钦佩。
有这般心性,若非时运不济,怕是他的成就,会不下于二哥吧?
只可惜……
三娘子眼中闪过一丝哀意。
三百年雷劫,真仙都抗不过,何况他连阳神都未成?
只盼二哥能早些斩杀那北海水妖,赶来此处。
否则……恐怕他是没有半点生机了。
……
江舟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身沐雷火了。
那种疼痛令他无法麻木,无论受过几次,都不会减半分。
但他却没有被这苦弄击倒。
只因他此时不仅是身魂遭劫,甚至连脑子似乎也有些不正常了。
确切地说,是他的本性、真灵,变得不正常。
自那日看到一轮如满月般的镜子,他便陷入了这种奇怪的状态。
那是广寒镜。
他见过,所以能一眼认出。
奇怪的是,这次见到广寒镜,他便很自然地知道该怎么做。
天罡神通,自发运转。
他的影子消失了。
这是正立无影。
能步日月无影,能涉三界无存。
无物能干,无法能涉。
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在雷火之下坚持到现在。
这雷火是天雷,是天劫。
即便是他的正立无影,却也不能完全躲避。
这是他的道行、造诣的局限。
却也足以令他在如意树枝碎裂之后,坚持了下来,肉身不曾泯灭于雷火中。
另外。
运使正立无影后,他本应在镜中无影。
但他仍在广寒镜中看到了“自己”。
只是那个“自己”似乎有些脱离于他,不受他所控。
而且似乎在召唤他,想要带着他去某个地方。
在镜中“自己”的召唤中,江舟又莫名用出了另一门神通。
隔垣洞见。
洞察三界诸天,看破一切虚妄。
于是他看到了镜中“自己”在向镜中深处走去。
而在深处,隐约得见一座仙山浮沉。
仙山……
不会又像陶罐一样,又藏了一座方寸山?
江舟的目光跟随着“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他感觉一定过了很久。
终于,“自己”走到了那座仙山底下。
只看到仙山底部,无数参差的岩石,纠缠的根须,还有土石时不时纷纷掉落。
这座山,就像是被什么人,硬生生地从原本所在的地方给拔了起来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
念头一起,江舟便感觉自己正在朝镜中钻去。
镜面没能阻挡他,泛起丝丝涟漪。
他真的进入了镜中……
游神御气!
性灵脱离肉窍神府,御气神游,能上天入地,能出入虚实。
江舟此时明悟。
原来,一切都是已经安排好的……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你究竟是谁
没有鬼神图录,他就得不到那些神通,没有神通他就没有办法进入八卦残阵。
进不了八卦列阵,他也得不到陶罐。
得不到陶罐,也去不了方寸山。
没有去过方寸山,他也得不到完整的地煞神通。
甚至是以往遇上的那些妖魔鬼怪,加上最近遇上的狛狛、乳猪、视毒龙王,都一样是安排好的。
至少,是早在某种算计之中。
要不然,哪里会这么巧?这么合适?
八卦残阵、陶罐,与眼前的广寒镜,都与天罡地煞神通息息相关。
每一个地方,都需要相应的神通才能解开其中的奥秘。
而他至今为止,所学会的神通却又刚刚好对得上。
射覆、神行、取月、壶天、正立无影、隔垣洞见、游神御气,少了哪一个,他都打不开陶罐与广寒宝镜中潜藏的东西。
三界之中,通晓天罡地煞神通的不止他一人。
但江舟怀疑,换了其他人别说不知道其中奥秘,就算知道,也未必能打开这些东西中藏着的秘密。
他有种莫名的感觉,眼前所见,就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除了他,谁都打不开。
否则,这些东西存在了无数年月,除非里面的东西根本没什么价值,要不然早就应该被人解开了。
性灵出窍,进入镜中之时,江舟有种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而不是简单的神魂出窍。
他本以为进入镜中,能见那座浮空仙山。
但此时他却只见一片虚无蒙蒙,光暗皆无。
隐约有两轮光辉如照耀,如大日,如满月。
耳间隐闻一阵呢喃之声:
“四头应化显神通,八臂垂雄施道力……”
“威光赫奕,妙相圆融,太虚有尽,斗炁无穷……”
“无上玄元天姥主……”
声若呢喃,却威逾雷霆,震响玄空。
江舟浑浑沌沌之中,只觉威神无边。
只见一尊难以形容的神灵,端坐玄空。
何等威神?
大,大得无边无际。
日月星辰亦不过在其指间摩弄。
四头八臂,身披天青云锦,首上宝髻悬一座黄金宝塔,顶放无边光华,异香遍空。
一手托日,一手托月。
方才所见光辉,正是这日月于其掌中旋转。
一手执戟,戟上有幡,幡上有字,却看不真切。
一手持杵,一手把弓,一手捻箭。
座下有九色宝光白玉龟台。
膝边卧一异兽……一头令江舟觉得十分熟悉的猪!
左右各有一尊看不清面目的神灵侍立。
呢喃声声之中,点点星光于玄空中诞生。
那是一颗颗星辰。
不知年月,玄空之中渐有星辰密布。
那威神无边的神灵此时已经变得有些虚幻。
只见其将日月托起,仿佛欲将其悬挂起来。
继而周身顿时散逸出九色炁光,随之愈渐虚幻。
待其全然化作虚无,其头上、身上、手上,种种宝器宝光,都化作道道流光飞出。
只余一丝紫气蒙蒙的辉光游弋。
此时,侍立祂左右的神灵忽然动了。
一个探手急抓,将那宝幡摄了。
口称:“真空妙相法圆融,接引众生离诸苦。”
身形一摇,现八首十六臂。
一个手结印咒,生出一圈圆光,欲将飞出的流光都圈住。
只是流光太疾,只圈住了宝杵、黄金塔。
同时张口一吸,便将那紫气蒙蒙的辉光吞了。
“紫磨金金,圆满身光,真如法性,准提般若般罗密。”
身形一摇,现三目十八臂。
继而二神同诵:“日月潜辉,大智光耀,净土极乐,尘世显灵踪,救苦救难,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一时金光大作,梵音阵阵。
脚下现出大地,遍如黄金,一株株神树生长,结出琉璃七宝,满目宝光,异香扑鼻。
二神又齐拜玄空:“圣德天姥,当号摩利攴天大圣圆明斗姥天尊……”
却听一声暴喝,蕴无穷威怒,似能震碎玄空:“孽障!”
此时,江舟却见眼前玄空破碎,如同镜裂。
种种诸象尽如泡影幻灭。
举目四顾,只见周围仍是浑蒙蒙一片。
头顶却是那座浮空的仙山。
江舟心神呆愣。
仍沉浸在刚才所见所闻之中。
那是什么“东西”?
他实在想不到该用什么来形容那一尊存在。
仙,佛,神,灵……
一切所知的文字,都难言其万一。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浩瀚伟大的存在?
那两尊神灵又是谁?
祂们做了什么?
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愤怒?
是被最后那一声暴喝影响了吗?
“你来了?”
怔怔之间,江舟忽又闻一人声。
一道如白玉所铸的阶梯忽然从头顶的浮空仙山绵延而下,一直延伸到他脚下。
江舟不由自主便踏上了其中。
这阶梯……有点眼熟。
这不是……前祀陪陵里的那座?
难不成这地方还和前祀有关?
那又怎么可能……
前祀若有这等伟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覆灭。
或许,前祀铸下那白玉阶梯,反而是因为见过眼前这座……
按下心中杂念,走上阶梯。
这阶梯很长,远远超过浮空仙山的高度。
江舟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了山上。
好美的地方……
入目所见,尽是奇花异草,玉树琼枝。
阵阵幽香扑鼻,吸上一口,江舟一时竟感觉那雷劫之苦之痛,似乎也不算什么。
之前在那片玄空之中,那两尊神灵所造的黄金世界,已经是他所见之极美极乐,与此地相比,却仍是有所不及。
“你来了……”
缓缓走在这个极美极乐的山林中,江舟忽然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不仅听到了,他还见到了声音的主人。
一棵宝树下,一个人背对着他。
“你……”
“是谁?”
江舟怔怔道。
只看到背影,但他对这人仍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江舟看清了那张脸。
他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不过……
那人已经笑道:“是不是觉得有点眼熟?”
这人说话的神情语调,似乎都与江舟很熟悉、亲近一般。
说话间,他伸手虚空一点,虚空泛起涟漪,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了周围的景象。
也照出了江舟。
“仔细看看。”
江舟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突地悚然一惊。
那人笑道:“很像吧?”
很像……
这人和自己很像!
江舟心中猛烈跳动,难道他的身世真的……
“你究竟是谁?”
“我是勾陈。”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那我呢?
“你究竟是谁?”
那人并没有隐瞒之意,也没有故弄玄虚,微微一笑便道:“我是勾陈”
江舟一惊,脱口而出:“天皇大帝!”
那人却摇摇头:“天皇大帝是勾陈,勾陈不是天皇大帝。”
江舟眉头皱成一团:“这是何意?”
这自称勾陈之人也不言语,手指轻轻一勾,江舟顿时骇然。
他看到了一卷图录自虚空浮现,缓缓展开。
恶鬼施粥,白骨梳妆,描红画皮,阴刀鬼子,黄金邪佛……
武圣关公,天师钟馗,清源妙道真君,美猴王……
正是鬼神图录!
“是你!”
勾陈却摇头道:“不是我。”
江舟更是惊异。
除了将这图给自己的“人”,还有谁能知道,并且还能从自己的紫府中取出来?
勾陈道:“这万神箓,本就是你之物。”
“我的?”
江舟想起以往种种蛛丝马迹。
方才所见一幕又如在眼前。
同时看着勾陈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
江舟身形微微摇晃,念头纷乱不休。
“我、你……你是谁?”
“我究竟是谁?”
勾陈叹了一声,又笑道:“我是谁,已经告知于你。”
“但你为何会有此念?”
“你便是你,你是谁,为何要问我?”
江舟茫然地摇摇头:“我已经分不清,我到底是不是我?”
勾陈笑了笑,伸手又是一指。
边上一株仙草忽然生长,草蔓蔓延扭曲,竟自动长成了一张方榻。
勾陈身后亦是如此。
他当先坐下,又朝江舟笑道:“我与你说个故事吧,你若愿听,不妨坐下。”
江舟此时六神无主,不由自主地便依言坐下。
“你我修行,所为何者?”
勾陈缓声道:“不外乎超脱生死,凡人求长生,仙人求万寿,与天地齐,与世同君。”
“岂不知?天地,亦非亘古恒存,诸天世界,亦如人般,人有灾祸,天地亦有劫,”
“这三界诸天,生生灭灭,至今已历无量劫难。”
“其中却有四劫,可称为‘大’,”
“最初之劫,即便是早已超脱天地生死,一切因果的天尊,也已不可追。”
“便是我,也只是在上一劫后,也是第四劫末之中方才蕴育,诞生于此劫天地初开之时。”
勾陈于温缓的言语中,露出几分追忆之色:“我贵为钩陈大帝,三界诸天,仙神人鬼,皆道我乃先天所生,玄空道蕴,”
“其实,我却也是为人子者,生我之母,成道于第三劫末,只因生得大慈大悲,四劫临末,天地将终于劫灰,”
“她心有不忍,以身化周天星辰,以炁化诸天神圣,欲以伟力抗大劫,救拔无量众生……”
勾陈言及于此,面上神色复杂难言,似敬似爱,似痛似喜,却唯独无悲哀之意。
他朝江舟看来:“你方才也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