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住脚步,李菊英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就你家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凭什么要记住?”
当时他也提过一嘴,说了个地名,说什么风景秀丽,想带她回去看。
笑话,哪个穷乡僻壤风景不秀丽?
她还准备嘲笑两句,钱叔点点头又问:“那你知道我在哪做事吗?”
“知道个屁。”李菊英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行了别翻旧账了,来来回回就这么些破事,当初我都说了,离了离了就别再见面了,要不是你,我早再嫁了,也不至于折腾这么多年。”
钱叔嗯了一声:“你讨厌我,所以你也讨厌果果。”
“对!”李菊英冷笑一声,怨恨地瞪着他:“要不是带着她这拖油瓶,我早再嫁了!当初我说了我不要生不要生,你非要生,说我生了就答应离婚,行,我生了,结果你又不要!非要塞给我,怎么着,看我把她养在鸡窝里头,心疼啦?你心疼你早干嘛去了?”
钱叔冷冰冰地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我给了钱的,我每年赚的钱,除了生活费,全给你了,养十个果果都绰绰有余!”
“是,你给了钱!所以你每次来,她都好好的,是不是?”李菊英想起从前那些事,真是一肚子的火,想着果果那糟践样,心里又有丝痛快:“早都约好的,六月来就六月来,每年五月就开始养好,六月我都给打扮得漂漂亮亮呢,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你舒坦我也舒坦,是不是?谁让你现在来的,你自己找不自在怪我喽?”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她给你吗?”钱叔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神情紧绷中竟似有一丝快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生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给她上户口吗?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舍不得,却坚持要把孩子给你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想了那么多名字,却只给她取了个小名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李菊英晕头转向。
她一个都回答不上来,梗着脖子骂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你是个神经病!”
“对,我神经病!我他妈眼盲心瞎绊坏了脑壳才会娶了你!”钱叔咬着牙,一字一顿:“当初可不是我要娶你,是你成分不好,非要嫁我避祸的!要不是你哥!要不是你哥!”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他跟她哥拜了把子,她哥临死前唯一的请求,是求他娶了李菊英,救她一命。
李家成分不好,父亲死了,她哥也活不了了,眼看着,妹妹也将难逃此劫。
唯此一途,再无生路。
那么多兄弟挚友,临死唯他一人冒着风雪赶到床前。
李菊英当时跪在床头,说一定会报答他的恩情。
他老钱风里来浪里去的,就缺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
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娶了她,甚至都答应她的请求,没带她回乡下,风里雨里两头跑地过日子。
结果等风头一过,她就要离婚。
他都答应了,结果查出来她怀孕了。
想起这个,李菊英恨意更加深重:“我最好的青春都耗在了你身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本来是感激你的!可是你非要我生这个孩子!”
钱叔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你恨我也就罢了,但你为什么要恨她?她也是你的孩子!”
“生了她,我错过了当营业员的好机会!那可是国营商场,错过这个机会,耽误了我一辈子!”她赤红着眼,满心都是怨愤:“我不该恨吗?都是你的错,你非要我生!我都说了我不要这个孩子,我讨厌她!我憎恨她!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要她!”
“好!”钱叔手都微微颤抖,用力捏紧拳头:“你不要我要!我今天就带她走!”
“带走就带走,我权当少喂一只鸡!”
钱叔恨得眼睛腥红,抬高声音,叫道:“茂实!把果果抱出来!”
他指着李菊英的鼻子:“你记住你今天这句话,你他妈别后悔!”
四人抱着果果,大步朝前走。
四个壮汉,气势十足。
陆怀安走在最前边,凛冽眉眼扫过去,挡路的人对视一眼,默默让出一条小路。
明明他们人更多,偏偏没一个敢伸手拦。
李菊英似乎都没反应过来,等他们已经走了一段路了,才转身冲着他们背影跳着脚大声喊:“我才不会后悔!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后悔!”
走到了路口,钱叔站定。
隔着一道小路,曾经的夫妻俩遥遥相望。
钱叔抬高嗓门,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地喊:“李菊英!我问的问题你都知道答案吗!?”
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大,隔了这么远都震耳欲聋。
这么多人呢!丢死人了!
李菊英气极败坏地朝这边跑了两步,要不是隔远了她都想打他:“我不知道!你是神经病!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钱叔脸上掠过一丝快意,大声地宣告:“因为你!子宫有问题!医生说你这辈子只能生一次!你难道没发现!这么多年,你没再怀孕吗!?”
他顿了顿,痛快地笑:“果果我带走了!你们家!绝户了!”
绝!
户!
了!
三个字来来回回,在这天地间飘荡。
第88章 造化弄人
田梗上,小路上,甚至李家后山上,都站满了来帮忙抓贼的亲友。
原本都在笑着闲聊,互相寒喧,顺便瞧瞧热闹。
“绝户了”三字一出,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万籁俱寂。
这年头都讲究多子多福,生不了孩子,谁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一个孩子都生不了的女人,骂的难听点就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再漂亮,又如何?
李菊英更是如遭雷击,傻在当场。
她感觉天旋地转,有些站立不稳。
好可怕啊,世界太安静了。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虚幻,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对。
这一定是个噩梦。
她怎么可能不能生孩子了呢?去年结婚以来,婆婆都一直催她生孩子的。
她的新丈夫原本就有个女儿,就盼着她再给生个儿子凑个好字。
因着这个,婆婆已经给她杀了几只鸡养身体了。
怎么,怎么她就不能再生孩子了呢?
怎么她们家就绝户了呢?
不,她生了果果的。
对啊,她生了个女儿的,她有孩子,她家没绝户!
她还有果果!
李菊英骤然回神,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啊地一声大叫:“果果!”
“叫你妈!”迎面就是一个蒲扇大的手,一巴掌把她扇得扑倒在地:“狗娘养的,敢骗老子!生不了娃你还敢要老子两百块!?”
自觉被骗,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了大面子的男人回过神来,简直气极败坏,摁着她一通狂揍。
怪不得一直没动静,敢情她这肚子就是个摆设!
“退钱!”他一边打,一边脚踹,一边骂:“发不了芽的盐碱地,你他妈也有脸要老子播种?”
好痛啊!
痛啊!
痛!
李菊英努力闪躲,在禾塘里痛得打滚,只期能稍微缓一秒。
身体痛,心里更痛。
她眼前发黑,喉咙一片腥甜。
当年她本来不想生孩子,结果老钱非要她生了孩子才肯离婚,她捏着鼻子也就生了,想着要是个儿子就带走,结果生了个女娃。
女娃顶什么用。
她妈一直想她再生一个,生个儿子跟着姓李。
这样才不会被人吃了绝户,可惜一直没怀上。
从前不知道原因,现在知道了却比不知道更害怕,更绝望。
李菊英朦胧间,隐约看到四面八方站着的人影,眼里仿佛都冒着绿光。
不,那些都不是人,是鬼,随时会扑上来,把她,她家人,全撕成碎片的厉鬼。
无后,便是绝户。
这些当下的亲友,转脸便会把她们家生吞。
她被打成这样,连个过来劝和拉架的人都没有。
如果老钱在,他一定会护住她的,当初那些人那么可怕,他也护住了她。
李菊英被踹得打了个滚,殷切地抬头四下张望。
老钱在哪呢?
他是哪人?
干啥的?
她顿住,脑子一片空白:她都不知道!不,他说过的,是她没记住!
电光闪石间,她忽然明白了刚才老钱最初那些问题的意思。
他分明是下定了决心,让她一辈子都找不到他们。
她让果果吃了苦,他就要她用下半辈子来还!
想清楚这一点,李菊英绝望地瘫倒在地,再没了挣扎的力气。
她深切地知道,自己完了。
这辈子,她完了!
她家也全完了!
完了呀!
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钱叔没有回头。
孙华时不时回头瞅一眼,挺解恨:“真舒坦!”
瞥了他一眼,陆怀安咳了一声:“走快点吧,别等他们反应过来。”
天色渐暗,四人实在不愿在太港多作停留,见有趟车来,想都没想就上了车。
也没太在意是去哪的,补了票就坐下了。
下了车后,才知道离定州还得坐一个小时。
“先找个地方睡一晚上吧。”陆怀安看了一下周边情况,天已经完全黑了,车站旁边只有零星几个店子还开着门。
这种情况也轮不到他们挑了,只有一家宾馆。
老板耷拉着眼皮,瞥了他们一眼:“几间房?”
“一间。”
挤是挤了点,凑合着睡吧,安全要紧。
老板娘在洗碗,听到动静抬头打量着他们。
脚步一顿,陆怀安看向老板:“能整俩菜不?我们都饿了。”
就这点房钱,还想他送饭?
他这是做生意,还是做散财童子呢?
老板一堆吐槽还没张嘴,陆怀安已经补充道:“我们给钱的。”
面上的不耐一扫而光,老板眉开眼笑地送他们进屋:“可以的可以的,老板要吃点什么?屋里头还有点腊肉,炒点辣椒要得不?”
果果四下张望着,非常好奇。
摸摸她的小脑袋,陆怀安唇角带了丝笑意:“可以,再蒸个鸡蛋。”
“哎,好嘞!”
饭一上来,果果又是先伸手去拿碗。
钱叔拉住她,让她坐下:“爸爸给你装饭。”
满满一碗的白米饭,一碗嫩嫩的蒸鸡蛋。
左右看了看,果果满是惊奇:“我,我就在这里吃?”
“对。”钱叔将瓷勺子递到她手里:“爸爸答应你的,晚上我们吃米饭。”
香喷喷的白米饭,跟家里杵出来的一点都不一样。
“真的……是我的?”
“对,这碗鸡蛋也是你的。”
果果开始还有些迟疑,后面伸勺子去舀的时候,发现真的没人阻拦她,眼睛顿时就亮了。
哇!
鸡蛋在嘴里一抿就化,她吃得特别香,满脸都写着幸福。
陆怀安几个吃着饭,看着她开心的样子,脸上也染上了笑意。
大概是折腾一天,累了,果果洗漱完倒下去就睡了。
倒是个容易满足的,出来也没什么不适应,居然还打起了小呼噜。
“挺可爱的。”陆怀安捏捏她的小耳朵,软乎乎的:“人带出来了就好,她年纪不大,养养就好了,以后不一定记得这些。”
扯了扯嘴角,钱叔摸了摸果果毛茸茸的小脑袋:“但愿吧。”
趁着沈茂实和孙华在洗漱,钱叔把陆怀安叫到了门外。
他靠着雕花栏杆,点了支烟:“你是我兄弟,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陆怀安斜倚着栏杆,感觉夜风清凉:“嗯?”
“李菊英,我跟她哥拜过把子。”
那些艰苦的过往,他没提。
一句带过,说了她哥的托付:“后边她要离,唉,我就琢磨着,离就离吧,我又不是找不到是不是。”
谁想到,她竟然有了。
他摇头苦笑:“她是不想要的,我当时觉得无所谓,她想打就打呗,结果医生说不能打,说什么,子宫薄,还有什么管子堵了,怀上都是奇迹?哎你说,这玩意它还有薄有厚的啊,真特么的……”
他狠狠抽了口烟,摇头笑了。
造化弄人哪。
缓了缓情绪,钱叔才摆摆手:“嗐,其实也都过去了,不提了,这女人啊,还是得娶知道疼人的,这心野的,咱养不住。”
陆怀安屈起无名指,轻轻弹了弹烟灰:“李菊英这种,百年难出一个。”
“也是。”钱叔眯起眼睛,笑了:“像那谁,龚兰,她男人死了,她还拉扯着俩孩子过日子呢,赶集都敢去……这要换成李菊英,啧,把娃卖了都有可能。”
想起龚兰,陆怀安也深感赞同。
“不过我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些的。”钱叔打起精神,认真地看着他:“我从前觉得,只要你能捎上我赚点钱,我把房子建起来就行,但现在……我有果果了。”
陆怀安没说话,心里却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
第89章 亲兄弟,明算账
似乎早在脑海里想了无数遍,钱叔毫不迟疑地道:“我就想着,以后都跟着你干。”
陆怀安有些反应不过来,怔了怔:“啊?咱们现在不就是……”
“不是。”钱叔慢慢地摁熄烟:“我想的是,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干,不是像现在这样你看着我年纪大,就多给我分一份,不是这样。”
他抬眸,目光沉静:“亲兄弟,明算账,我们定一个规则,怎么弄,你来说,定下以后,我们就按着这个来。”
在此之前,陆怀安都是照顾了他的。
想办法的是陆怀安,定方向的是陆怀安,带头动手具体实施的还是陆怀安。
他出的钱也不多,但每次分钱,陆怀安却都是直接对半分。
如果只是短期合作,他领了这份情也罢,但他得养果果,以后要长期跟着陆怀安干的话,这样肯定是不行的。
一件事,出主意的只能有一个,力气才能往一处使。
陆怀安当仁不让,所以他当然是拿大头。
陆怀安沉思片刻,慢慢地点头:“好。”
钱叔是个靠得住的,一路合作到现在,他们互相信任,本就是最佳搭档。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婆婆妈妈的人,既然达成一致,转头进去就写了一份协议。
沈茂实默默围观,结果冷不丁被点了名。
“茂哥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