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峥被手里那块毛巾的白色刺痛了眼,他沉着脸,将那块上面有汗渍的毛巾给随手递给身边的人。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素净的手帕。荣峥蹲下身,他把帕子,堵在出血的后脑勺,大量的出血将帕子连同荣峥堵在伤口的手都一并染红。
手上传来的粘稠感,令荣峥捂住伤口的手发冷、颤抖,就连身上的血液都仿佛一同被冻住。荣峥还是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躺在地上双眸紧闭的青年的手,“没事的,绒绒,哥带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哥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再撑一下,再撑一下……”
…
众人先是茫然,继而被荣峥的这一举动给彻底懵住了。
这个小荣,还真是荣总的亲戚啊?
哥?这小荣,是荣总远房堂弟么?
不能吧?堂堂荣氏集团总裁的堂弟,这得是多不亲近的远房,才能一点也不帮衬一下?可是瞧着荣总对小绒的态度,分明又是很在意的样子。难不成是小时候一起玩过?
“救护车到了!”
“救护车到了有什么用啊?人都没呼吸了。”
“别胡说!兴许,兴许还有得救呢?”
大家也是忌惮荣峥这位大老板刚刚对出事的这位小荣工友的在意程度,即使明知道从这么高的楼坠下,人现在又没了呼吸,人多半是没了,可当有工友说“人都没呼吸了”时,立即就遭到了其他人低声的斥责。
此时,荣峥已经听不见周遭的人都说了什么,他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动作,拿着手帕的手固执地堵在弟弟荣绒后脑勺的伤口上。
施工现场还没有铺设水泥地,是现场到处都是建筑物料,救护车开不进来。救护车急救人员在附近下了车,抬着担架,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他们抬着担架跟紧急医用箱赶到现场,其他人纷纷让开了路。
荣峥还是捂着荣绒的伤口,等着急救人员上前来检查荣绒的情况。
在接到电话的时候,急救人员就已经听说了,人是从施工现场的高楼坠下,而且当场就已经没了呼吸。急救人员心知在这种情况下,人多半是抢救不回来了的。但是不管怎么样,既然拨打了急救电话,那他们肯定还是要出车的。
上前用仪器检查了一下,呼吸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就连瞳孔都已经散开,没用,人确实抢救不回来了。但是急救人员还是给做了心肺复苏,不敢停,万一家属就在附近,见到他们来了之后,几乎没进行什么抢救措施,肯定是不肯的。
一名急救人员继续做着按压,另一名急救人员环顾楼下周遭,见到只有一身衬衫、西裤,衣着得体的荣峥守着荣绒,心想这位可能是施工现场的负责人。他的目光从荣峥身上移开,环顾四周,“伤者家属呢?伤者家属有在工地上吗?”
急救人员没有用“死者”来称呼荣绒,就是怕家属一下子接受不了。
荣峥的视线始终盯着正在被抢救的荣绒,闻言,他缓缓地转过头,“我是。我他哥哥。医生,我弟弟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急救人员看了眼地上的伤者,又看了眼荣峥,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他很好地掩藏住了自己的惊讶,委婉地道:“这位先生,您弟弟的心跳已经没有了,您可以看见,我们刚才做了还怎么久的心肺复苏,但是……就是,还是没什么效果。还有,他的瞳孔也是,已经完全散开了。就算是我们再继续抢救,意义也不大了。我们这么说,您能够理解吗?”
考虑到家属心情,急救人员没有当场宣判荣绒的死刑,而是选择尽可能委婉但是又明确地将结果告知家属。
荣峥的耳畔响起一道刺耳的、绵长的哨声,像是尖锐的物件,刮过他的耳膜。
他的耳中嗡嗡响成一片。
在这一瞬间,荣峥有片刻的失聪。
“先生,先生?您需要我们把伤者送去医院吗?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也还是可以送您弟弟去医院。就是,这个时候就算是去医院作用也不太大了……”
毕竟医生能够跟死神抢人,却没有办法令死去的人死而复生。
…
出了事,施工现场所有的项目都已经被各组的组长强行叫停。
四下寂静,几分钟前还吵嚷成一片的事故现场,现在寂静得可怕。
天很热,没有一丝风。
太晒了。
绒绒的嘴唇都被晒得起了皮,他得带绒绒去阴凉的地方。
“麻烦,请你们送我弟弟去医院。”
听说荣峥还是要求去医院,急救人员在心底叹了口气。其实这个时候坚持送医院真的没有意义了啊。不过既然是家属要求的,他们只好照做。
“好,那我们现在就先帮您弟弟给抬上担架吧。”
急救人员跟他的同事打了声招呼,把人给抬上担架。
荣峥的目光始终落在荣绒的身上,“烦请你们小心一点,我弟弟怕疼。”
急救人员沉默地点了点头,心底难免觉得这位家属太过古怪。
见过许多得知自己家人抢救不过来后,崩溃的、歇斯底里的,昏厥过去的……可没有哪位家属,像是眼前这个家属一样,怎么说呢……太冷静了。在这种时刻,他竟然还用“请”、“烦请”这些敬语。
荣峥一起跟着上了救护车。
…
夏天的白昼很长。
在这一天,夏天的白昼注定被无限地拉长。
荣绒被推进急诊大厅,荣峥被告知伤者在送医前就已死亡。
荣峥冷静地签下死亡知情告知书。在同医护人员道过谢过,荣峥走到病床前,他握住荣绒的手,触手冰凉、僵硬……粗糙。
荣峥垂下视线,他摊开荣绒的手心,记忆里那双修长白皙,漂亮如玉,没有一个疤痕的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子跟伤口。
荣峥眼神微震,他迅疾地摊开荣绒另一手的掌心。荣绒的右手跟他的左手一样,甚至因为一般人都惯用右手,他右手掌心的茧子比左手要多,手背上,还有多处像是被烫伤的陈年旧疤。
荣峥的心就像是被一条铁鞭,骤然抽了一下。他按住抽疼的胃部,他的胃再一次痉挛地疼了起来,疼得他额头冒出了细密来的汗。荣峥身体疼得脱力,他用力地攥住病床的扶手,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手背上青筋凸起。
清脆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荣峥右手紧紧地按住发疼的胃部,他艰难地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荣峥竭力握住手机,指尖划开通话键。是助理刘幸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刘幸压低音量,“荣总,夫人见不到您,又发脾气了。”
荣峥指尖攥住手机,“我母亲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因为夫人今天发脾气发得太厉害,执意要见您。医生跟护士都来看过了,夫人的情绪还是很情动。医生没有办法,只好给打了镇静剂。不过您也知道的,镇静剂的药效持续不了多长时间。您今天能抽空过来疗养院这边一趟么?”
“你跟疗养院那边交代一声,今天我不过去了。你打电话给简逸,让简逸今天去医院陪一下母亲。”
“可是荣总,夫人意识清醒时还好,认得人。就怕今天这种情况,夫人醒来时会发病,见到简少,她的病情可能会加重……”
“我知道了。”
电话那头,刘幸松一口气。自从董事长去世后,夫人的精神一直都很不稳定,根本离不开荣总。只要一天没见到荣总,就会开始发脾气,严重时还会自残。哪怕现在荣总找人24小时对荣夫人进行看护,荣夫人的手腕上还是时不时地出现添上新伤,简直防不胜防。
“那我在疗养院这边等您过来,我再……”
刘幸的话还没说完,被荣峥打断,“等我母亲醒来,你让疗养院的人陪你一起,把母亲接到家里来。我在家里等她。”
刘幸大为错愕,“荣总?您是想要将夫人接回家中疗养吗?这恐怕不行。疗养院也交代了,夫人现在经受不住刺激……”
荣峥语气平静,“没有人再能刺激到她了。”
刘幸怔住。
荣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
“滴——”地一声。
别墅的大门被打开,一青年急忙忙地推开大门,脱下鞋,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跑进屋内。
“哥,今天我打电话给疗养院,想要下午去探望妈妈。但是疗养院的人说,说是您的意思,今天下午要把妈给接……”
客厅里,摆放着一具透明的水晶棺材。水晶棺材是透明的,里面并没有尸体。
简逸刚才猛提的一口气,顿时放松下来。
不对,他家客厅里为什么会出现水晶棺材?他哥呢?怎么没看见他哥?
“哥——”
“哥——”
简逸跑上了楼。
他哥的身影,冷不防地出现在楼梯口。简逸被吓了一跳,他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哥,你吓死我了。哥,楼下的那具水晶棺材还是怎……”
“小声点,荣绒有起床气,他要是被吵醒,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不好。”
自从爸爸去世,荣绒这两个字,几乎成了家里的禁忌。总之,在妈妈清醒时,这两个字是千万不可以提的,要不然妈妈会发病。
在爸妈家则是相反,每一次只要一回去,爸妈就会热切地问他,荣绒回荣家了吗?有没有荣绒的消息。
妈只要看见有跟荣绒相似的青年从他们花店门口走过,就会不管不顾地追了出去。好几次差一点被电瓶车给撞到,更有好几次撞到了路人,被人家拉住要求赔钱。更严重的一次,被巷子的一辆开过的汽车给撞到,肩膀骨折,住院了一段时间。
这几年来,只要是购买他们家花束的人,都会看见花束的包装上,印着寻人启事。那是十九岁的荣绒,留着过长的刘海,微微遮住了眉眼,五官却依然惊艳,是让人见了就很难容易忘记的长相。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家的花束迈卖出去那么多,每天接到的电话跟信息那么多,那个印在花束上的人,却从现在都未曾被找见过。
骤然听见“荣绒”这两个字,简逸微微恍惚了下。
他忘记了要问水晶棺材的事情,带着些许惊讶,又带着些许高兴地问道:“哥,你,你找到荣绒了?你把他给接回来了?他现在,就在家里么?”
简逸一兴奋,不自觉地就问了一大堆。
“嗯。”
“太好了!我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爸妈!爸妈听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简逸一高兴,声音不自觉地扬了扬。收到他哥不赞同的眼神,简逸赶紧又压低了音量。“我差点忘了。荣绒在睡觉,我小声点,小声点……”
荣峥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进了荣绒的房间。
…
简逸走到他自己的房间,给爸打了电话。
门口的几盆君子兰跟绣球花刚才一次性卖出去了好几盆,尤其是绣球花,只剩下了一两盆了。阮玉曼见这个时候把花店里的绣球花给搬进店里,时不时的地发出咳嗽声。
刚从外面送完花回来的简卓洲见状,连忙走了过去,“你腰又不好。放着别动了,我来吧。“
“我没事。我还是动一动,忙一点,累一点比较好。”一静下来,她整个人就着慌得不行。一个又一个的念头会从她的脑海里跑过。翻来覆去地想,一遍又一遍地想,想着那天她没有误会了小绒,想着要是那天她要是能起得更早一点,或许刚好会撞见小绒,她一定说什么都会把人给拦下来。又想着,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挨欺负……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没办法再继续想下去了。因为只要一想到那孩子有可能过得一丁点不好,她就恨不得狠狠地给自己耳光。她为什么不把事情弄清楚,她为什么要冤枉了那孩子!
阮玉曼没有把话说完,可是夫妻一场,简卓洲哪里不知道阮玉曼在想什么。
“哎,玉曼,你这是又何苦。当年的事……”
“卓洲,我好后悔啊!卓洲,你说……你说人家把好好一个孩子,交还给我们!可是我却逼走了他!卓洲……小绒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活不成了。”
“别胡说。小绒那孩子那么聪明,又有本事,会调香。就凭他会调香这本事,去哪儿不被人捧着呢?我估计,那孩子就是……可能就是不在符城了。找了个地方,不想让我们找到。他不会有事的。你别瞎想。啊。”
“可是这些年,音信全无的。对了,你今天出去送花去了。有在你送花的附近打听过么?有没有人见到小绒?”
“问了。”
这些年,他们几乎把整个符城都给翻遍了,小绒要是真的还待在符城,哪里会一点音信都没有。简卓洲是偏向于荣绒已经离开了符城,去别的地方去了的了,哪里能打听得到。
对上妻子热切的眼神,他终究是不忍心告诉妻子,这一次他还是什么都没能打听到。
恰好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等会儿,我先接个电话。”
简卓洲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见是儿子简逸,“小逸——”
“爸,我哥找到荣绒了。”
“你,你说什么?你说荣总找到小绒了?”
阮玉曼倏地看向丈夫。
“是啊,爸。就在荣家别墅这边。您跟妈……要过来吗?”
“去!去!我,我跟你妈现在就过去。我们马上就过去……”
…
简逸结束跟他爸妈的通话,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因为当年爸爸是在去探望受伤住院的荣绒路上出的车祸去世,妈妈也在那场车祸当中受了重伤。从那以后,妈妈就不许任何人提到荣绒两个字,更让哥以去世爸爸的名义发誓,在他们母子有生之年,都不许去找荣绒。哥怎么还把荣绒给接回家了?
就算是哥找到荣绒,不是应该瞒着妈妈吗?哥是因为找到荣绒太高兴了,所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么?
“哥……”
荣绒房间的门没关。考虑到荣绒在睡觉,简逸轻手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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