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精气神,没了筋骨,就差一口气了。紧挨着白羊峪的黑羊峪呢?连口气都没剩下,自打泰奶奶和黑桃搬下来,黑羊峪就没了。
前头说过,白羊峪与山外的通道,只在绝壁上几乎直上直下的几百个台阶,台阶最窄处只有半步宽,咋走?要不咋叫“鬼难登”呢?这天梯是一条高低不平、宽窄不一的石阶,有的是长城砖搭建的,在高高的悬崖峭壁边上蜿蜒曲折,两边没有栏杆,稍不留神就闪了,还能去哪?两边是悬崖啊!白羊峪人用的家什得肩背手提运上去,想卖点钱的苹果、土豆得肩背手提运下来。容易吗?不是上面动员搬迁吗?可故土难离啊!白羊峪不是没有生存条件,那么多土地,守着长城,茂密的树林。差在哪儿?就是没有一条走得舒心的路。范少山跟余来锁说了这件事,余来锁上来了诗人的激情:“这是历史给俺们白羊峪最后的机会,俺们一定把路修好,只有路通了,才能留住俺们的古长城,留住俺们的亲人,留住俺们的金谷
银山!”
听说要修路,泰奶奶激动了。她抹着眼泪说:“俺们黑羊峪和白羊峪祖祖辈辈都走这条“鬼难登”,多少人掉进山涧里丢了命,有的连尸首都没背回来,如今要修路了,俺老太太死也闭上眼啦!”范少山拉着泰奶奶手说:“您就是咱白羊峪东山顶上那棵不老松啊!您且活着呢!是咱村子由盛到衰,再由衰到盛的见证
人啊!”
范少山与余来锁一商量,得开个会。修路这么大的事儿,能一两个人说了算吗?余来锁说:“按理说,应该先开个党小组会。可咱村里就俺和你爷爷范老井了。你要是党员就好了,咱三人就能成立党小组了。”范少山说:“别拿俺开涮了。俺哪儿够格啊?”余来锁说:“少山,你干得不赖,比俺强得多。到时候,俺当你的介绍人。”范少山说:“等咱们村的路通了,村民富裕了,我就入党啊!”余来锁感觉到了范少山的真诚。他说:“是啊,咱先说修路的事儿。”
那就开村民会,听听乡亲们有啥想法。范少山主持会,余来锁讲话。听说修路,都说好是好,就是修不了。咋修不了?范德忠说:“这不明摆着吗?路早就该修,可祖祖辈辈哪代修好过?学大寨那年份,俺们也炸过山洞,不是也没修好吗?再说了,就凭咱们这几个人手,还不得修到猴年马月啊?”父子是天敌,范少山就知道爹不同意。他在饭桌上提起过修路的事儿,爹气得摔碗:“种个金谷子就不错了,你还想往里搭钱啊?人家杏儿是你的钱匣子啊?想拿就拿,想拿多少拿多少,有你这样的吗?”若不是当着杏儿的面儿,指不定巴掌扇过去了。杏儿呢?这会儿正在白羊峪呢!她也不同意修路的事儿。当初范少山承诺过,干一年,若是白羊峪没啥起色,就回城。一年下来了,金谷子还乡了,村里人吃饱了,你能说白羊峪没起色吗?还得由着他。他那性子,啥骑手能驯得服?杏儿也不跟他急赤白脸的。你有钱,你就干事儿,你没钱,就别再惦记着卖菜那点儿进项了。一句话:没钱!范少山,你有法子,使去呗!会上,范德忠打了头炮。在他这儿,就行不通了。儿子的主意,当爹的都不支持,谁还说话呀?范少山想:爹这招做得绝,俺不是他对手啊!范少山想了想,先是引导大伙说说走“鬼难登”的苦。这下打开闸门了,苦水哗哗流。有的说,俺二叔就是掉下悬崖摔死的。有的说,俺三爷爷,赶集掉了下去,摔断了腿。有的说,俺娘抱着弟弟下山,娘俩都掉下去了。说着说着,有人哭了,这一哭,人们就都抹眼泪。范德忠说:“说起这没路的苦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记得俺小时候,俺全有叔带着俺去赶集,爷俩赶完集,在街上吃了碗饸饹面,回来了。上山的时候,全有叔背的东西多,大包小包的。走着走着,包袱让树杈刮住了,走不了,也放不下来。我个子小,够不着。咋办?全有叔就硬扯,树杈断了!脚下一擦冷,人啊的一声,掉下去了。全有叔就这样没了。打那以后,俺没吃过饸饹面,看到饸饹面就想起全有叔,难受……”范德忠眼里含了泪花,说不下去了。范老井不说话,只是吧唧吧唧抽烟。范德忠说的全有叔,那是他的亲弟弟,死的时候才十九。这一忆苦,大伙都同意修路。范德忠忽地想到,自己个不知不觉地就上了儿子的套儿了。狗日的,比他爹技高一筹啊!田新仓说:“国家给钱不?大伙上工有没有钱?就算没钱也得管顿饭吧?”余来锁说:“就你小子没觉悟。”范少山说:“田新仓说的是现实问题。这钱的事儿,积极争取政府资金。不能增加农民负担,决不让大伙花一分钱。如果有缺口,俺想办法。还有,参加上工的,吃顿晌午饭,猪肉炖
粉条!”
话音一落,会场响起了一片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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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生活,会把人心磨成茧子(4)
十七
山里不比平原,人家那里一马平川,想咋修咋修,轧路机一过,铺上沥青,齐了。山里呢,你得跟石头较劲儿。一是不走直道,修盘山路,三里地远,你得走出十几里来。二是走直道,就是开山,凿通隧道过去。反正,哪个法子都不易。
修路要有图纸,要有人力,要有钱,要有炸药。你白羊峪有啥?一穷二白。余来锁的表弟是唐山政府部门工程师,请来了,围着村庄转了转。表弟说:“修路是大事儿,凭你们白羊峪完不成。我不能出图纸,出了事儿要负责任的。”表弟也不是一推六二五,表弟指着峭壁说:“不能修盘山道,曲里拐弯的,麻烦。不如从这儿凿开一条隧道,直接通往布谷镇的公路。齐了。不过,就算一支专业工程队,有凿岩机,也得干三年。你们白羊峪人干,十年也不一定。”范少山说:“那俺们就每年干一点儿,十年八年的,不就打通了?”表弟说:“如果那样干,你们真成了愚公了。打通隧道,可能是个神话。”表弟说了几句,走了。人家是公职人员,不往深里摊。你们一帮村里人,就想开山?笑话!出了事儿算谁的?表弟虽然没留让人有证据可抓的图纸,但毕竟人家给你指了条明路,那就是开凿打通外界的隧道,这也是范少山的想法。要说图纸,范少山和余来锁成了土专家,山前山后地走了走,简单的图纸画出来了。
政府的资金在哪儿?猪肉炖粉条好说,杀两头猪就齐了。没钱能开山吗?别的不说,安全帽、工作服、劳动鞋、钢钎、铁锤不都得添置吗?你就是一锤子一锤子砸,也得置办家什啊!再说了,没炸药,砸得动吗?炸药,也得花钱买呀!
余来锁心思细,连夜写了个方案。带着范少山去找支书费大贵汇报。费大贵还是主张搬迁,范少山和余来锁说了大伙的心情,都想留下啦,都想修路。费大贵说:“既然这样,咱就尊重民意。刚才你们说开山管饭,猪肉炖粉条,实实在在呀!这猪肉炖粉条俺出了。”费大贵拿了一万块钱,交给余来锁。又握住范少山的手说:“小伙子,好好干吧!你是白羊峪的未来和希望!”说到“希望”的时候,费书记握范少山的手用力顿了两下,另一只手又挥了一下。
去了镇上,徐胜利书记眼睛很眨了眨,接着,像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山修路?”范少山和余来锁也跟着眨眼睛,听徐书记发话。徐书记说:“我问你们,白羊峪还有保留的必要吗?”余来锁都说有必要,都说有意义。金谷子不能没人种,古长城不能没人守,将来还要建成金谷银山呢!没人哪成?有人,有金谷银山,没路哪成?徐书记笑了:“理解你们对家乡的深厚感情。我家就是南山北岭村的,搬迁,谁都不愿意走,故土难离。大多数都搬下来了,至今还有两户在村里呢!人家说了,就守着村口那块石头过日子,石头上刻着北岭村呢,搬下山,就叫团结小区。北岭呢?没了,永远的没了。”徐书记有点伤感,摘下眼镜擦了擦。范少山说:“徐书记,俺们求你,把白羊峪保住吧!”徐书记说:“白羊峪开山修路的事儿,没法报上去,报上去,县里头也不会批。因为白羊峪已经纳入搬迁计划了,人家还批准你修路?还给你资金?这样吧,镇上给你们两万吧。对了,项目没县里的批文,公安部门就不批给炸药,你们只能靠人工了。也好,安全。”
这一趟,要了三万块钱。算是有了启动资金。这钱,不是每年都有,你开完山也就这么多了。范少山说:“钱先花着,就是炸药的事儿,难了。没有炸药,等路通了,我的胡子也白了。”杏儿听说有了一笔资金,心里头有了着落。正好菜摊需要人手,起身回北京了。范少山还是想炸药的事儿:“到哪儿去搞炸药啊?”余来锁说:“炸药这事儿紧着呢!听说好多地方开山都禁止使用炸药了,怕出事儿。你别老想这个,把自己个送进去。”范少山说:“没炸药那真成蚂蚁啃骨头了。有啥新法子没?”余来锁说:“表弟说了,有开山机,又没声响,又没污染,就是贵,一百多万呢!”范少山说:“去!就这么办吧!就算一锤一钎,也要把这个洞凿出来!”
山前,搭起了几间棚子,上面就挂了一个红底白字横幅“白羊峪修路指挥部”。范少山、余来锁买来了铁锤、钢钎、安全帽、手套、胶鞋、工作服,还有运石块的手推车。“白腿儿”和几个妇女负责伙食,杀猪,做饭。一帮男人上阵了。冬天,西北风刀子似的刮,割得人脸生疼。男人们端起了女人倒的壮行酒,一人一碗,一口干了。范少山喊了一声:“开凿!”抡起了第一锤。咣当打在了余来锁扶着的钢钎上,青石上,留下一个白点儿,第二锤下去,裂开一条缝儿。再抡两锤,一块石头裂开了,落在了地上。工地上,很快响起了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
范德忠没来。大公鸡都开始打鸣了,范德忠还在被窝里。虽说在会上说了“鬼难登”的苦处,但那是让少山那臭小子勾引的。知道少山和余来锁搞来点钱,三万两万,哪儿够啊?还不得儿子掏?这可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儿啊,得多少钱啊!那可是无底洞啊!再说了,就算你割舍得起钱,指不定哪一年,上面不让干了,留下个半拉子工程,乡亲们不戳你脊梁骨啊?败家子啊!就图自己个出名!拿乡亲们当劳工!这话都出来了。一句话,费力不讨好。大冬天的,在被窝躺着多好,受那罪去!李国芳不乐意了,她把范德忠喊了起来:“快去工地看看!少山带着大伙干呢!你当爹的在被窝里孵小鸡啊?快看看去!干不了活儿,帮个场面也好啊!你是他爹,你不帮他,谁帮他?”
范德忠去了。他想着自己当年开过山,懂行。别让少山那小子干瞎工,光费力,不出活儿,让人笑话。到了跟前,看到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已经凿了一块鸡窝大小的地方。按照余来锁的图纸,要在山上凿出一条高5米、宽4米的石洞。那地方施展不开,只能由三四拨大锤,轮番上阵。窝工啊?这多耽误事儿啊?范德忠让大伙先歇歇,给他们端茶。田新仓掏出录音机,放歌曲《明明白白我的心》。田新仓拿着录音机就朝大灶走去,情歌唱得真切。“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田新仓问“白腿儿”,猪肉粉条炖好没有,他说话的声儿却比歌声响。这会儿,范德忠正把余来锁拉到一边,问他开山的事儿呢,余来锁的眼睛往这边使劲儿,范德忠骂他:“狗日的!问你话呢,知道不?”余来锁打了个直愣儿,说:“知道知道。叔您老有啥高见?”范德忠说:“没炸药咋中啊?”这会儿,范少山也凑了过来。范德忠说:“你们真想愚公移山啊?子子孙孙无穷尽啊?”余来锁说:“上面不批炸药,也想不出啥办法来。这可是犯法的事儿啊!”范德忠说:“这跟蜗牛差不多啊!”范少山说:“爹,先这么干着吧。大伙的积极性上来了,这就好。说不定明年咱上开山机呢!”范德忠瞪了儿子一眼:“净吹牛!”起身帮厨
去了。
晌午饭了。猪肉炖粉条,白米饭,可劲儿造。“白腿儿”暖心,又给大伙放了一锅鸡蛋汤,喝了暖和。就在喝汤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轰的一声爆炸声。那是黑羊峪后山的采石场,人家有正规手续,正常用炸药。白羊峪人都听惯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范德忠觉得这里面有门道。啥门道?他放下饭碗,走了。范少山忽然一拍脑门儿,觉得这里面有门道,也放下了碗,去追爹了。余来锁和乡亲们都不知咋回事儿,笑着说:“这爷俩,搞啥名堂?”田新仓又盛了一碗米饭,让“白腿儿”盛了一勺子猪肉炖粉条,蹲在那儿,呼啦呼啦吃起来。余来锁过去踢了他一脚:“小心别撑死!”
范德忠和范少山爷俩去哪啦?八成你也猜到了。他俩去了黑羊峪后山的采石场。这还用问,是奔着炸药去的。一打听,场长姓杨,是黑羊峪人。认识?不认识。范德忠就提泰奶奶。泰奶奶人缘好,谁不认识。范德忠和范少山爷俩你一句,俺一句,夸泰奶奶好。场长一头雾水:“你俩啥意思?”范德忠说:“俺们白羊峪正开山呢,想从你这儿匀兑点炸药。”“炸药?”场长跳了起来,“你以为是白菜萝卜呀?啊?匀兑点儿炸药?听说过吗?那是危险品,知道不知道?匀兑给你们,出了事儿,我要吃牢饭,你们也别想在牢外边哼小曲儿。”范少山说:“白羊峪和黑羊峪祖上一家人,走的是一条路。那条路你肯定走过,坑人啊!如今俺们要凿通一条山道……”杨场长说:“俺知道。你就是那个种金谷子的范少山吧!俺在镇上住,看过电视。你们修路,县上不批,拿不到炸药,俺都知道。可我这炸药,都是定量来的。有规定啊,既不能外借,也不能外卖。”范德忠说:“俺们把炸下来的石头给你中不?”杨场长说:“你那地方连条道都没有,俺咋运出来呀?”范少山说:“大哥,俺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按规矩来,这隧道单靠一钢一钎能打得通吗?白羊峪和黑羊峪山连着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