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着挖着,就挖到黑羊峪村庄脚下了。这是庞大辉家乡啊,看有几家房子墙壁都裂了,乡亲们能不骂他吗?他就赔钱。补偿了房子受损户,又补偿房子没受损的户,反正,用钱挡你的嘴。这点钱,对他来说,毛八七的事儿。庞大辉掉转方向,又往北挖。北边,含铁量高,资源多。庞大辉想着,子子孙孙挖下去呢!上面让停了。钢铁压缩产能,铁矿污染严重,活不下去了。反正庞大辉钱也赚足了,不干就不干。上面让他的企业转型,他就瞄准了新兴产业,光伏发电。这年头,想赚钱,还得看看长远。人们说:“庞大辉就是发财的命。铁矿火的时候,人家赶上了;这回光伏发电火了,人家又抢在前头了。”如今的泛美阳光科技公司,在北京呢!庞大辉经常出入大饭店,出手阔气,听说人家都入了美国籍了。
范少山要找庞大辉,人家见吗?不是人家见不见的事儿,是他不愿见庞大辉。你不是有求于人吗?咋还不愿见呢?是他有愧人家,敢情他俩认识啊?认识,还挺熟呢!前头说过,多年前,范少山玩儿爷爷的猎枪走了火,把余来锁的一只耳朵削掉了。这事儿在白羊峪、黑羊峪传开了。传着传着,就说范少山和余来锁有仇,本来是要余来锁脑袋的,被他躲开了。这一传,不得了,都以为范少山好勇斗狠,是个厉害角色。庞大辉开铁矿,身边得有跟班的,就是领导保镖。为了领导,你得挡子弹啊!选来选去,不是胆儿小,就是没眼力见儿。庞大辉叹气:“咱这穷山沟,最缺的是啥?人才!”忽地,他想起了有个叫范少山的小子,敢打敢杀,俺身边就缺这样的!赶紧派人去了白羊峪。范少山听说矿上请他当保安,开钱不少,来呗。来了,每天跟着庞大辉,进进出出。范少山有眼力见儿,看得出眉眼高低。庞大辉上车,先拉车门;庞大辉进办公室,先沏茶水;庞大辉找女人,他装看不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天,用人的时刻到了。来了一伙夺矿的,手里拿着家伙呢?跟矿工们打成了一团。范少山一见,吓得直哆嗦。庞大辉大喊一声:“保护俺!”就见有几个朝庞大辉扑了过来,范少山冲了过去。脚下一滑,扑通跌了个嘴啃泥。耳边听见庞大辉的惨叫声,浑身瘫软,不敢起来,也起不来了。庞大辉的脑袋被打破了,在医院躺了两天。范少山呢?等他爬起来时,战斗早就结束了。他一瘸一拐,战战兢兢,回家了。回了家,他再也没敢回去,半个月工资也没敢去领,也再没见过庞大辉。
你说,这种情况,范少山还咋见庞大辉啊?你若是当初挺身而出,三拳两脚,将对手干倒,那啥成色啊?可话又说回来,范少山有那胆儿吗?有那身手吗?他要上去,脑袋早出窟窿了,说不定人也没了。范少山年纪轻轻,犯得上为老板卖命吗?后来,范少山想起这件事儿,既觉得自己个丢人,又为自己个庆幸。反正,不是件光彩事儿。打听到庞大辉住昆仑饭店,范少山硬着头皮,去了。庞大辉问秘书:“范少山?这小子还有脸来见我?他就不怕给他一板砖啊?真他妈的耗子胆儿。当年我怎么找的他呀?眼瞎呀!”秘书问:“董事长,见不见啊?”庞大辉说:“今天本来心情挺好的,让这小子给搅了。”秘书听庞大辉这样一说,还不明白吗?就跟范少山说:“你走吧,董事长不见你。”范少山知道庞大辉还记恨着自己个,也没底气闯人家办公室。就在大门口等着。庞大辉出来了,周围四个保镖,近不得身。他就喊:“庞总,俺跟你说两句话。”保镖人高马大,往外推搡范少山。庞大辉站住了,对保镖说:“别动别动,你知道他是谁吗?你们的前辈啊。我的第一任保镖。当有人冲过来打我的时候,他先吓趴下了。至今我的头上还有个白印儿。让人家砍的。你说养这样的保镖,哪像养一窝耗子?”四个保镖哈哈大笑。范少山想找个地缝儿,能钻就钻,能跳就跳。他手里拿着半瓶矿泉水呢,想狠狠砸向庞大辉那张胖嘟嘟的脸。可是……你是干啥来的?打架来的?连两句话都吃不住,还能干事儿吗?还能干成事儿吗?范少山说:“庞总,俺对不住您,这回来,俺就是来登门道歉的。想跟您说两句心里话。”庞总笑了。说:“少山啊,这事儿过去这么多年了,算了。要是想找你麻烦,当时我就让人到白羊峪掏你去了。你以为我还老记着别人的不是啊?那我还不累死?我还能干成这么大事业吗?刚才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白羊峪、黑羊峪连着,怎么说咱俩是老乡。走吧,先吃饭。我就知道,你不是为道歉而来的。”庞大辉请范少山吃了一顿饭。桌上,范少山喝茅台,庞大辉喝红酒。如今人家有钱人谁喝白酒啊?都喝红酒,养生啊。吃完饭,喝一口红酒,不咽,漱口。爽啊!庞大辉说:“当下啊,我最不敢得罪的是谁?老乡。我要是不见你,不请你吃饭,你回去就得嚷嚷,庞大辉那小子没人味儿。一传十,十传百,那我这名声在老家一带就臭了。”范少山笑笑:“哪能呢。”庞大辉说:“听说你在北京卖了几年菜,又回白羊峪了,带着乡亲们干得有声有色。说实话,我这方面不如你,把好生生的黑羊峪给毁了。我挺佩服你的。”听这话,庞大辉也是从心窝子里头掏出来的。范少山就把自己的事儿说了。当保镖那阵儿,他小屁孩,还没结婚呢!一说,就拉到十几年前了。跟春英结婚、离婚,去北京闯荡,卖菜,回乡,种金谷子,修路,搞无农药苹果,老事儿、新事儿都说了。庞大辉说:“没想到,干保镖不合格,干别的,挺出彩儿。对了,你前妻是我们马总的老婆吧?”这一问,范少山想,可以切入正题了。说:“是啊。你说你的这位手下,给俺戴了绿帽子,俺也忍了。现如今他又吃起俺的干醋来了。”一听这话,庞大辉来了兴致,忙说:“快说说看。”范少山说:“俺们白羊峪定好了,要上光伏发电项目,就是你们的产品。”庞大辉说:“好事啊,搞啊!这可是房顶银行啊!”范少山说:“庞总,您知道,白羊峪穷啊。国家补贴又不多,俺们没能凑够钱。俺去县城找他,想让他给俺们垫上,等明年发了电,收了电费,俺们再还他。还没等俺开口,他就说些个咸油淡醋的话,气得我差点打他。保安把俺轰出来了。你看看,这条路就堵死了。”庞大辉说:“所以说,你就来找我是不是?”范少山看着庞大辉那张胖嘟嘟的脸,点点头。庞大辉说:“就你们白羊峪才几户人家啊,别说收钱,我就是全免,才几个钱啊?可话不是这么说的。马玉刚是公司总经理,他有决策权,他的意见我还是要尊重的。这样吧,我马上打电话,听听情况。”庞大辉拨通了手机,离开了桌子。人家是怕马玉刚说些没用的,范少山听到尴尬。一会儿,庞大辉回来了。对范少山说:“事情是这样的。白羊峪安装光伏发电的情况报到了马总那儿,当时批了。可后来,马总派人一调查。因为有段‘鬼难登’的路,电池板进不了村,没法安装,所以说,光伏发电这个项目,就不能落在白羊峪的房顶上了。”听了这话,范少山脑子嗡的一下大了!原以为庞大辉能免点儿钱,家家户户把光伏发电安上,这下好了,你就算出钱,人家也不给你安了!范少山说:“咋会这样呢?马玉刚是想报复俺。”庞大辉严肃了,说:“情况明摆着,道路陡峭,设备运不上去。你要相信科学。马总报复你干啥?他也是白羊峪人,虽然早搬走了,但你能说他对家乡没感情?儿女情长的事儿,是商人大忌。我想他不会因为吃醋就把项目取消了。我告诉你,每个商人都是计算成本的,要把那么多电池板搬上山,得多少钱啊?出了事故算谁的?”范少山急了,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当口儿,门外冲进保镖齐声问:“董事长!”庞大辉冲他们使了个眼色,保镖退了出去。范少山说:“这些年,俺们白羊峪抽水机、柴油机都上了山,哪个不比电池板大啊?姓庞的,这点事儿你当不了马玉刚的家?谁信啊?当年,俺是对不起你,没能保护你,俺是心里头愧得慌。可俺爹俺娘早把你欠的债替你还清了!”庞大辉眨着眼睛,没听明白。他连范少山的爹娘都没见过啊?
这到底咋回事儿呢?庞大辉不是开了铁矿吗?把黑羊峪好山好水给糟蹋了。他又拍拍屁股,到北京发财去了。黑羊峪的人活得没啥滋润劲儿了,走了。留下那些个穷山恶水破石头,大片的山地没了树木,每年泥石流,水土都冲走了。这样下去,村子没了,土地也没了。黑羊峪的人可怜啊,黑羊峪的土地也可怜。这人走了可以活,土地走了,成了流沙,就不知流到哪儿了,没了。范德忠和李国芳看着心疼啊!两口一商量,去种树!种树?树苗呢?那得花钱买呀?没钱。他俩就把树枝砍下来,锯下来,再栽到地里。这可是俩残疾人啊!他们只有一只手!李国芳在树边蹲下身,等范德忠的双脚蹬上她的肩膀,她缓缓起身,站成了一棵挺拔的树。范德忠先用手握镰刀的手扶住树干,两眼寻觅合适的树枝,然后,他抵住树干,两眼向上,那根树枝,就被他盯死了,他挥动镰刀,咔咔几声,树枝哗的一声落地了。他再次仰望树枝,又挥起镰刀,朝一个新的树枝砍去。下巴磨破了,出血了。他就改用那半个膀子,牢牢贴紧树干,像是把整棵树嵌了进去。膀子疼啊,不能动了,他又改换下巴。为了一个支撑,他就这样换来换去。从一个伤口,到另一个伤口,而他的脚下,始终是稳固的磐石。
树杈、树枝就成了树苗。有了树苗,又该咋样栽到山地里呢?你会说,挖坑呗!对一个健全的人来说,两条胳膊,握紧铁锹柄儿,一脚踩住锹头,用力一蹬,铁锹就唰地刃进了土里,锹柄有力一崴,端起来,就是满满一锹土。甩出来,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小坑儿。就这样,再挖几锹,一个树坑就出现了,也就一袋烟的工夫。这老俩挖坑儿就难了,甚至比砍树枝还难。砍树枝,两人能合作。挖坑儿,李国芳就帮不上啥忙了,咋拿锹啊!只得凭着范德忠的一只手,两只脚。一只手拿锹,挖土,咋都使不上劲儿啊!一回只能挖出一点点儿。挖一个树坑,有时需要半晌。脚下的土地,若是好好的土壤,还好挖。哪儿啊,土里头都埋着石头呢?也就是说,挖一阵,还要停下,捡石块儿。这当口儿,李国芳使不上劲儿,只能干着急。直到树枝下坑,李国芳才有活儿干了。她用双脚蹚土,掩进树坑。然后,把土踩结实。范德忠拿过搭在脖子上的毛巾,给李国芳擦去脸上汗水,自己个又擦了擦,然后,看着树苗笑了。老两口要种自家的地,要做一日三餐,要照顾老人。种树这事儿,他们只能抓空闲。这一年,他们种下了一百来棵树,因遇到干旱,只活了一棵!还有比这还难的吗?没有人叫你俩这么做,你俩也没这义务。你俩不干了,也没人说啥。但是,老两口打定主意,接着干!每栽下一棵树,都要浇一桶水。水是李国芳取来的,她用绳子把塑料桶套在脖子上,来到两三里外的河里,来到河边,李国芳蹲下身,让水桶挨着水面。水桶漂着,装不进水,咋办?李国芳就用脑袋顶住水桶,让水桶口吃进水里,将桶装满。她挣扎着站起身,用自己个的脖颈拎着一桶水,往前走。刚栽下的树苗,还等着喝水呢!有一回,没站稳,用脖子拎水桶的时候,身体前倾,一头栽进了河水里。没有双臂的人,掉进河流里,那有多危险啊!她被冲出去老远,幸好被一棵倒下的树木截住了。她借助双脚,才将自己个弄上岸。这事儿,被范德忠知道了,打那以后,再也不让她取水了,都是自己个去河边提溜。因为种树的事儿,两人少不得拌嘴。你说从那边种,他说从这边种。拌完嘴,谁也不理谁,可树还是照样种。只要李国芳蹲下身,范德忠就踩上她的肩膀,一声不吭地砍树枝,天地间,只有镰刀砍树的咔咔声,树枝哗地从树上跌落的声。范德忠和李国芳,种树种了八年。八年里,他俩种了三千多棵树,成了一片树林。这些个山梁,牢牢地让树根霸住了,水土再也不流失了。而今,他俩老了,种不动了,有时候,他俩回去那片树林,用手抚摸着粗壮的树干,坐在树荫里,看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听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有一两片树叶悠悠荡荡落下了,落在他俩的头上、脸上。他俩也不去摘,不去动。他俩觉着,那就是扑向自己怀抱的孩子。
范少山打开手机,找到父母种树的照片,给庞大辉看。这些照片,是他几年前,流着眼泪拍摄的。庞大辉惊得张大了嘴巴。他哪儿想得到啊?自己欠下的债,是范少山的爹娘在还,而且一还就是八年!那一棵一棵的树,都是他俩捧着一颗心种出来的,都是他俩用生命种出来的。说实话,这些年,想想自己个的第一桶金,想想自己家乡,败落不堪的黑羊峪,庞大辉也有过不安,也有过愧疚,但一眨眼,就过去了。大潮推着他走,赚钱最重要,哪儿容得他想那么多事儿啊!庞大辉说:“少山,你们白羊峪的光伏发电项目,我们公司无偿赞助。”啥意思?这下你觉得有愧啦?要给白羊峪施舍啦?俺爹俺娘栽树不是图回报啊。他俩觉得人欠土地的,总得有人还。你不还,那就俺来还。就这么简单。俺要是答应了你,你出了钱,一点愧疚心都没了。爹娘知道了,还要骂俺。俺就是让你有愧疚之心,让你想起这件事儿,就惴惴不安,让你没机会还账,没机会报答。范少山说:“赞助这事儿就免了。只要庞总答应给白羊峪安装光伏发电,俺就谢天谢地了。若是再答应先给垫付一部分钱,让俺们拿电费去还,俺就感恩戴德了。俺们白羊峪认账,还钱的时候,包括利息。”庞大辉说:“惭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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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山村的房顶银行(2)
三十四
范少山回到北京的家,和杏儿说起和庞大辉见面的事儿。杏儿嚷嚷开了:“你脑子进水了?人家提供赞助你都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