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老夫妇的小女儿说是嫁了个富商,宅子就安在流金城主街尾是座青砖黛瓦五进五出的大宅院。
玉衡君带着夜澜登门的时候,那富商正在宴客,听见看门的小厮说是上清门的仙君来给小儿子瞧病,立即喜笑颜开的迎了出来。
那富商姓穆长得富态,身高不到七尺,腰腹间那圆鼓鼓的肚子活像是怀胎十月,他一见着玉衡君立时跑了两步,夜澜瞧着他那一颠一颠的肚子,忍不住笑了一声,玉衡君揉了把他的脑袋,夜澜捂着唇角咳了一声,将笑憋了回去。
穆老爷气喘吁吁的在玉衡君面前停下,抬手作揖激动道“有失远迎,仙君莫怪,快请,快请进,我家夫人日日都盼着,可算是将您给盼来了。”
玉衡君点点头,握着夜澜的手带着他进了院子。
穆老爷见他身边带着个七岁大的孩子,问道“这位是?”
玉衡君眉眼一柔将夜澜拉到身前朗声道“我徒弟,抚渊来给穆老爷见礼。”
夜澜对着穆老爷行了个礼“抚渊见过穆老爷。”
穆老爷被玉衡君那满足又自豪的语气震的一愣,连忙摆手“小仙君客气了,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小仙君也是气度不凡。”
夜澜绷着脸努力的憋笑,也亏这穆老爷是个商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赖,对着个脸色苍白,瘦的皮包骨的矮娃娃也能说出气度不凡这几个字来。
玉衡君听到他夸夜澜眼里闪过一丝赞赏,觉得这穆老爷的眼光真是不错,随即从袖子里掏了瓶延年益寿的丹药递过去。
穆老爷受宠若惊的接过,心觉这修道之人真是心善。他将瓷瓶子仔仔细细的收进腰间又摸了摸,才继续将人引进宅子“小儿前两日随他娘去城外上香去了,我已差人去叫他们回来,还要劳烦仙君在我府上稍住几日。”
玉衡君点点头,一派的仙风道骨“烦请给我师徒二人安排处院子。”说完又一本正经的加了句“我徒儿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这院子的景色要好,屋子要大,被褥要软,饭食要四菜一汤,少油清淡味道不能差,开胃的点心不能少,他睡得早入了夜宅子里便不能再有太大动静……。”
穆老爷满脸呆滞的听着玉衡君提要求,越听脸色越僵,这是哪里是养徒弟,分明就是养了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少爷,他这么些年就没见过哪个师傅这么娇惯弟子的。
玉衡君洋洋散散的念了半盏茶的功夫,见穆老爷一脸呆滞,眉心一皱嗓音沉了一分“可有不妥。”
穆老爷立刻回神,叠声道“没有,没有,我这就去安排,劳烦仙君先在前厅坐一坐。”
玉衡君扫了眼院子里池塘边的凉亭“眼下天正好,我带抚渊在那凉亭略坐坐便可。”
穆老爷已不知该如何搭话只能点点头,随即转头对随行的小厮吩咐道“好生照顾两位仙君。”说完便愣愣的走了。
夜澜看着穆老爷那魂不附体的样子,拉了拉玉衡君的衣袖“师尊,那穆老爷没事吧。”
玉衡君将夜澜带进凉亭不甚在意的回道“无事。”说着又指了指池塘里的一尾锦鲤“那鱼长的肥,估摸肉也嫩的很,想吃吗。”
跟在两人身后的小厮眼角一抽,那锦鲤可是他家老爷的心头宝,死一只他家老爷都要哭上半宿的。
夜澜趴在栏杆上,望了眼那嗖嗖沉入水底的锦鲤答道“不想吃。”
玉衡君有些可惜的看着那锦鲤,养的真肥,炖成鱼汤给他家小徒弟养养身子定然不错,不过他徒弟不想吃就先叫它活几天。
听到这小厮提着的心才算放下,立时搭话道“厨房有新做的山楂糕,仙君要不要尝一尝。”
玉衡君点点头,那小厮登时就往后厨跑,生怕那仙君又去惦记他家老爷的锦鲤。
穆老爷办事迅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北边一处景色宜人客院收拾出来。院子的东北角有株合抱粗的合欢树,那树长的枝繁叶茂约莫有一丈高,夜澜站在树下拉着玉衡君的手指着树冠说道“师尊我想上去看看。”
玉衡君点点头,拦腰抱着他脚尖轻点便停在了一枝树杈上。
那时夕阳将落,余晖映的乌金河金灿灿的。城中有人做寿在那乌金河畔搭了座高高的戏台,有个扮青衣的伶人正咿咿呀呀的唱着《玉堂春》。
夜澜指着那戏台边八仙桌上写着红寿字的馒头问玉衡君“师尊您过生辰的时候也要吃那样的花馒头吗?”
玉衡君有些嫌弃的皱了眉头“没吃过。”
夜澜又指着老翁身上那织着五福捧寿的花褂子“那会穿那样的褂子吗。”
玉衡君眼里的嫌弃更浓了“没穿过。”
夜澜分外遗憾的看了眼玉衡君“师尊您的生辰过的一点都不喜庆。”
玉衡君如遭雷劈,不喜庆吗。上清门讲究清修,他生辰那日最多和几个长老一起吃个清汤寡水的长寿面便回院子打坐去了。以往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被自己的小徒弟一说,竟生出了几分萧瑟之感。
戏台那边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夜澜转头又看了过去“师尊您生辰在什么时候啊,到时我给您买身那样的花褂子。”
玉衡君有些犹豫,那褂子看着俗气的紧。他斟酌片刻委婉的说了一句“那褂子的颜色瞧着不大好看。”
夜澜转过头看向他,露了个大大的笑脸“对,那褂子瞧着颜色重了些,师尊这样年轻,穿粉的好看。”
玉衡君的心口都被他笑软了,毫无原则的点点头“抚渊说好看那就好看。”
夜澜笑得开心,又拉着玉衡君的袖子追问“师尊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玉衡君揉着他的脑袋温温和和的说“六月十八。”
夜澜眼睛一亮,原来是三日后,他指着院墙外的成衣铺子“那我们这两日去给师尊挑件褂子。”
玉衡君笑着点了点头。
才过了两日整个穆家宅院的人便纷纷议论,那一脸严肃的玉衡仙君竟是个徒弟奴,那小娃娃着凉咳嗽一声,仙君就皱着眉活似有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那小娃娃要爬树,他就在底下搭梯子,搭了梯子还不够还要举着手护着他,后厨的师傅做的菜那小娃娃若是多吃了两口,他便爽快的给那人送一瓶子延年益寿的丹药……。
穆老爷听见了端着茶气定神闲的喝了一口,心道真是大惊小怪,那仙君进门的第一天他便知道那看着清冷严厉的上清掌门在他家那小徒弟面前连个纸老虎都不是。
第十八章 天盲
玉衡君生辰的前一日夜澜比往常又早起了一刻,吃过早饭就拉着人要去买新褂子。玉衡君握着他的手将走出了院门口便同来寻人的穆老爷撞到了一处。
穆老爷笑着给玉衡君见了礼“仙君今日好早啊,我那小儿子昨夜从庙里回来了,仙君现下可否去给他瞧一瞧。”
玉衡君眉心一皱,毫不犹豫的拒绝“这会不行,我徒儿要出去一趟。”
穆老爷笑着点头“仙君先忙,小儿等等无妨。”
夜澜拉着玉衡君的手摇了一下“师尊先去看看吧,等晚些时候我们再去买。”
玉衡君冲夜澜点点头,又对着穆老爷说道“带路吧。”
穆老爷脸上挂着笑一边引路一边在心里吐糟:真是个徒弟奴。
宅子的东北角有处僻静的院落,院里布置的雅致,有一男一女正坐在院中央的石桌边上,那女子做妇人打扮,长得温柔清秀,那男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弱冠少年,长得温润谦和,只是那双眼睛空洞的望着前方不见一丝神采,他穿着身绣着青竹暗纹的墨蓝长衫,左手端着杯清茶,右手在石桌上摸索几下将杯子放到那妇人面前。
那妇人看到玉衡君立时从石凳子上起身迎过来欠身行了个礼“见过仙君。”
玉衡君打量了下那妇人,勉强看出了几分那对老夫妇的影子,随后冲她微微颔首“穆夫人不必多礼。”
石桌边的少年也稳稳的走了过来,若不是那双眼睛没有神采,到是半分都看不出他有眼疾。穆老爷连忙将人扶到玉衡君面前“仙君这是小儿穆离,小字玄清”
穆玄清躬身行礼“玄清见过仙君。”
玉衡君应了一声,单手抓着穆玄清的手腕搭了个脉,又盯着他那双眼睛看了片刻问道“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穆玄清道“十岁的时候。”
闻言,玉衡君将他的手放开,拉着夜澜在石桌前坐下,穆夫人与穆老爷对视一眼,扶着儿子赶紧跟了过去。
穆老爷心焦的问道“仙君这可还能治。”
玉衡君摇摇头,直截了当的回他“不能。”
听到这话穆夫人踉跄一下,穆玄清立刻将人扶到凳子上坐下,穆老爷也重重叹了一声坐到另一边,反倒是穆玄清面上平静一片。
玉衡君倒了一杯清茶又问穆玄清“之前可有人同你说过什么。”
穆玄清点点头“城外灵韵寺的大师替我看过几次,他同我说我这是天盲。”
夜澜站在玉衡君身边低声问“师尊什么是天盲。”
玉衡君将他拉到身前解释道“简单而言便是天道让他眼盲,约莫是他无意中窥探到什么天机又说破了,以凡人之躯窥探天意,天道自然会将下惩罚。”说完又看向穆玄清“眼盲前,你看到了什么。”
穆玄清道“我看到天降暴雨,父亲同几位叔伯被困在一处不知名的山脚,大雨倾盆引的山体滑落将他们埋了进去。”
玉衡君点点头“嗯,那便是了,按着天命你父亲及叔伯该是要丧命的却被你拦住了,虽是无意但到底改了天命,这眼盲便是天道对你的惩罚。”
穆老爷一僵他记得那时他同几位堂兄叔伯要去番邦进一批香料,都已要出门了穆玄清突然就又哭又闹的拦着不让他们走,众人被他闹的没办法,天也下起了雨便暂缓了一日。他那时听见穆玄清说的那荒唐话气的提着棍子揍了他好几下,却万万没想到那竟然是真的。
听到这里穆夫人早已泣不成声,穆老爷也是一脸悲切。穆玄清便拉着二人轻声安慰“二老不必难过,我只是看不见,身体并无不适。”
穆老爷拉着他的手一脸愧疚“是父亲害了你。”
穆玄清正色道“父亲莫说此话,玄清身为人子,替父母消灾挡难本就理所应当,哪里就是父亲害了我,若当时我没将父亲及众叔伯拦下,玄清此生都难心安。”
穆夫人从凳子上起身在玉衡君面前跪下,声泪俱下道“仙君求您想想办法,就是要妇人以命相换都在所不惜。”
还不等玉衡君说话,穆玄清已将穆夫人从地上扶起来“母亲莫要说这样的话,玄清不过是看不见罢了,若能医治自是玄清之幸,若不能那也是玄清的命,若真要用母亲的命去换儿子的眼睛,玄清宁愿做一世的瞎子。”
穆夫人还要说话,穆玄清已躬身向玉衡君行了个礼“玄清自知眼疾无药医治,只是母亲心存希冀,玄清亦不忍父母劳心才叫仙君走了这一趟,烦请仙君见谅,至于我母亲所求之事请仙君不必挂怀。”
天罚之事玉衡君也无力回天,见穆玄清将事情看得如此通透,心里也生了几分赞赏,他转头看向穆夫人“令郎虽目不能视,但身体安康心思通达,如无意外必可安享百年,反倒是夫人整日忧思焦虑于身体有碍。”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瓶子静心安神的丹药递给穆玄清“每日一粒,按时给你母亲服下。”
穆玄清抬手道谢,将玉衡君二人送出院门。
院子里穆夫人哭的不能自已,穆老爷也坐在一旁唉声叹气,他这小儿子打小便聪颖非常,出生那日灵韵寺的大师还曾给他批过命,说他是文曲星君转世,气韵绵泽,将来必定封侯拜相,贵不可言。可哪成想这孩子替他拦了灾,盲了眼,就连那命数也变得茫茫不可知。
穆老爷站起来拍了拍穆玄清的肩膀“多宽慰宽慰你母亲。”
穆玄清点点头,穆老爷满眼惋惜的看着他,重重的叹了一声气走了。
等出了院门,穆老爷在前厅的池塘边呆站了许久才叫人唤来管家。
老管家头发都花白了,人却依旧精明的很,见穆老爷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心里便已明了,默默的在心里叹了口气快步走了过去行了个礼“老爷。”
穆老爷招手让他上前,低声说道“前些日子王家差人来说的那桩亲事你去回他们,就说我同意了,日子就定在六月二十八吧。”
老管家一惊“这么快,老爷不在考虑考虑,小公子虽眼盲但身体无碍,他……”
穆老爷抬手打断他“我知,可我穆氏的当家人怎能是个眼盲之人,且不说外头的人会如何议论,单那些族亲就不能同意,原以为那仙君能有办法治好玄清的眼疾,可现在……唉,我也知道这事对不起他们娘俩,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瞧着我挣下的家业拱手让给那些叔伯兄弟。”
老管家见劝不住,犹豫了一下又问“那可要告诉夫人一声。”
穆老爷摇摇头“夫人因为玄清的事情已经忧思过重,还是缓两天再同她说吧。那事今天就去办妥,隐秘些别漏了风声。”
老管家哎了一声,转身走了。
入了夜没多久,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婢女行色匆匆的进了后院。见院里左侧花房的灯烛亮着便跑过去敲了敲门。
房里的老嬷嬷打开门,将人拉进来又朝院外看了看,见身后没人跟着才安心的掩住,又将人带进内室。
那小婢女进了室内朝依在矮塌上的穆夫人欠身行礼“婢子见过夫人。”
穆夫人脸上挂着浓浓的疲色挥手叫小婢女“起来说话。”
小婢女又道了谢才起身回道“晌午老爷从小公子院里离开后便叫老管家去王府回了话,说是六月二十八便迎娶他家三小姐进门做侧夫人,还叮嘱老管家要办的隐秘些,暂时瞒着夫人。”
穆夫人手里的茶盏一滑碎了一地,老嬷嬷恨声道“老爷怎的这般没良心,小公子变成这样还不是替他挡了灾,如今听见公子眼疾医治无望便将他放弃了,这心真是比那石头还硬。”
穆夫人抬手拂去裙面上的茶水,面上已一片平静“商人重利薄情,这些事我早便猜到了。”
闻言老嬷嬷更加心塞,只觉夫人这些年的一腔真情喂了狗。
穆夫人挥挥手让人都下去,自己孤坐在花房里望着窗外那缺了一角的明月。她依旧记得那年她正是二八年华颜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