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很适时地咳嗽一声,干巴巴地赞赏:“鱼肉很好吃。”
“谢谢。”贝尔纳黛特说着又将话题转回去,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成功说服对方。
对于已经彻底决定的事,彼得真是从小到大都固执得不可思议。
送走他和泰德以后,贝尔纳黛特站在门口,朝冰凉的手里吹着气,对同样被留下来的玛德琳说:“也许下次外婆需要适当朝他解释一下,我并不是需要被人时刻护在身后保护的玻璃人才行。”
“事实上。”玛德琳犹豫一会儿,有些为难地试图解释,“我并没有跟彼得那孩子说过什么。他会这样只是因为……我想是因为他太担心你了。他对你……”
注意到贝尔纳黛特满脸茫然的表情,玛德琳叹息着摇摇头:“你们俩之间的事,还是让彼得自己告诉你吧。”
什么叫“他们俩之间的事”?
彼得有什么是没告诉她的吗?
这个问题直到贝尔纳黛特回到房间也还在困扰着她。
最后,她决定将手机里之前没有听完过的许多语音留言又找出来,换好舞蹈练功服,来到舞蹈房准备拉伸和舞蹈训练,戴着耳机将留言一条条听过去。
一开始,都是些很平常的信息。
今天天气晴,今天天气雨,今天是她很喜欢的阴云有风天,今天下了纽约的第一场雪。
她离开后的时光似乎都被压缩成一条条语音记录,被仔细保存在手机里,如今又缓缓绽开成鲜活的画面回到她面前。
其实以她对彼得的了解,他并不是那种热衷于用电子设备记录生活的人,除了拍照。会用这样详细到有点絮叨的方式给她发那么多语音留言,实在难以想象。
这时,一条新的留言开始被自动播放,里面传来的声音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轻快,而是格外低落且压抑:“嗨,贝妮。现在是凌晨两点,还在下雪,不知道你那边天气怎么样?”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等会儿,语音留言好像也太不正式了。但是,我不知道,因为这实在……”
耳机里传来一声充满抱怨的叹息。
“也许还是等你回来以后,我再当面和你说比较好,但是,我担心你知道了会……”
沉默。
在将近半分钟的时间里,除了模糊的风雪声,贝尔纳黛特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是指,如果我说我希望我们不再是朋友……不不不,不是那种‘不再是朋友’,不是不想再有往来做朋友的意思,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天哪我在说些什么。”
贝尔纳黛特忽然停下压腿的动作,整个人完全陷入一种无法反应的呆愣里,紧接着便下意识想去按停播放,信息量过载的大脑迟钝到完全忘记自己可以先摘掉耳机。
然而还没等她点开锁屏界面,语音留言已经开始继续:
“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需要,你会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是,如果我不想仅仅只是这样……不想和你像过去一样,只有朋友的关系和身份,你会不会……”
又是一阵沉默。
贝尔纳黛特的手指僵硬在屏幕上,仿佛被窗外的雪花冻住。
“我很抱歉贝妮。我知道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比较迁就我的那个。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真的……我很抱歉。”
“你说我太过替别人考虑,是个应该学会多为自己着想的奉献者。但是我很抱歉,我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什么高尚无私的奉献者。”
“我贪婪,索取,自私自利,诛求无厌,以及……”
提醒语音时长已到最大限度的电子音响起,将彼得最后说出口的几个词截断开。
我爱你。
第61章
大雪淹没了纽约城。
过量且没有被及时清理的积雪让路面交通更加糟糕;车子行驶在拥堵的路面上像是蜗牛在爬,直到终于被堵死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
习惯了出门靠蛛丝在摩天大楼间飞檐走壁;不会有任何交通规则来限制住他;彼得感觉自己已经快要不适应正常的出行方式,实在太慢太麻烦。
停车等待时,他正盯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苍白雪团出神;无意识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哼两句,忽然听到泰德说:“songforzula?”
彼得摘下耳机,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什么?”
“没事;就是你刚刚哼的歌。”泰德边回答边看了看他,又补充;“我记得达莎好像也很喜欢这个歌;也是就哼这几句。”
彼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原本随意搭在车门扶手上的手也跟着收回来,拇指指尖轻轻蹭了蹭额角,语气轻快而温柔:“她几年前就很喜欢这首歌。”
泰德点点头;又问:“说起来,明年下半年你也该上高中最后一年了吧?”
“是这样。”
“有想过申请什么大学吗?”
“帝国州立大学。”彼得很快回答;看起来是已经早就想好了;“本叔说我父亲也是这个大学的学生,大学和研究生都是,所以我也想去那里看看。”
“理工科类的专业?”泰德记得这个大学,与其响亮的金字招牌相对应的,是它非常苛刻的入学与毕业条件。
“物理学。”彼得回答。
一听就是个让人牙酸的可怕学科。
泰德充满敬畏地点点头;同时半开玩笑着说道:“真有意思;我们家族的人几乎就没有一个是擅长理工科的;看到就头疼。达莎尤其害怕这些东西。你俩兴趣爱好相差这么大居然能成为朋友。我听玛蒂姑妈说;从小就是你在帮她补这类课程?”
“你不会觉得厌烦吗?”他好奇地问,“那些问题在你看来应该很简单吧,却要一遍遍重复讲。”
彼得愣一下,像是从来没意识到过这点,反而觉得泰德的问题很奇怪:“可她也从来不会厌烦教了我再多次,我都分不清五线谱,对国内外历史也了解不多,搞不明白莫扎特和贝多芬,认不出古典芭蕾和现代芭蕾的区别,记不住那些文学家们的代表作,更别提赏析他们的创作风格。”
虽然已经上了一学期的文学与哲学入门选修课,可彼得还是记不住那些文学家们的核心思想,更理解不了那些艰深晦涩的各类哲学思想。
他真的有很努力尝试过,但是就是学不进去,就像贝尔纳黛特学不进去理工科一样。
尤其是上学年的哲学入门,那门魔鬼一样可怕又不知所云的科目,以及那本每次看上不到三分钟就会昏昏欲睡的《理想国》。要不是有贝尔纳黛特在最后关头帮彼得几乎完全重写了整篇结课论文,他就要迎来人生中的第一次挂科了。
那大概是彼得拿得最心虚的一个a,偏偏萨特教授还对他的论文内容大加赞赏,搞得他听一句夸赞就把头更低下去一分,恨不得直接把自己埋进土里藏起来。
泰德了然地噢一声,伸手抹抹鼻尖,视线仍然望着前方停滞不动的车流:“不过再有一年半你就要去大学,相信在那里,你会遇到更多和你有共同语言的人。”
说着,他偷偷侧头瞄了瞄身旁的少年,虽然声音不变,却略带遮掩地继续补充道:“还有更有趣开心的生活,前途无限的未来。说不定还会出现一个跟你非常合拍,又能彼此相互欣赏的优秀女孩。你们还能一块去参加各种你们都感兴趣的科技展,或者别的什么活动。果然年轻就是好啊。”
红灯结束,泰德重新发动车子。
彼得跟着车辆摇晃一下,皱着眉尖转头看向他,语气里有种正在尽量克制的不悦:“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个从没上过大学的人发出的羡慕感慨而已。”泰德飞快回答,然后又自嘲般地说,“毕竟我这辈子离大学最近的一次,就是三十几年前在加利福尼亚州。因为那时候发生了地震,所以我跟着我父亲一起去了附近大学的避难所。”
彼得没有接话,只随手划开手机界面,点开相册,垂着眼睛很认真地翻看着里面的每一张照片,白净俊秀的脸孔上面无表情。
沉默片刻后,泰德继续试探着提起刚才的话题:“不过,有着共同爱好的人总是会格外容易吸引对方,而且通常来讲,大学同学之间也会比较……”
“你到底想说什么?”彼得打断他的话。他很少这么做,这是不礼貌的行为,本杰明从小就这么教过他。
但泰德的话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甚至是强烈的被侵犯感,仿佛即将被人夺走他一直都在小心保护的某样东西,油然而生出的怒火被他压制在胸腔里,不断翻腾地折磨着他。
“不,别那么紧张。我只是觉得,以你的聪明和才华,将来进了帝国州立大学一定会有非常好的未来。”
“谢谢。”
彼得生硬地说:“那就请别再提什么和其他人合不合拍,相互吸引之类的话题了。我不想谈这些,更讨厌听到这种话。”
泰德安静地听着他的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彼得这么生气,简直像是只被突然踩到痛处的狼犬,充满蓄势待发的攻击性。
“而且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忽然说这些,尤其是在你明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情况下。”或许这才是他这么生气的原因。
明知道他心里想的是谁,却偏要说这些让人反感的话,就像是在变相暗示他有些事根本不可能会被接受一样。
“我只是希望等有关逆世界和pib的一切危机都结束以后,你能像你父母所期望的那样过上平安正常的生活。”泰德叹息着试图安慰对方,可惜效果并不好,因为彼得的表情看上去明显变得更差了。
“怎么做?去找一个看起来和我‘有共同语言’,也‘更加合拍’的‘大学同学’?而且就算逆世界的事情结束,也不代表我就会放弃我现在正在做的事。哪个生活平安正常的人会每天穿着红蓝色制服,拉着蛛丝在大楼间晃来晃去?”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在这之前,彼得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这么尖锐。
漫长的沉默蔓延在汽车里,比车窗外的大雪还来得冰冷窒息。
其实从理性上,彼得是完全能够理解泰德的心情的。在经历过失去父亲艾伦·莫洛尼,爱人阿尔玛,以及无力救回理查德和玛丽的接连打击后,他会如此希望自己能够过得和普通人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所以才会暗示性地说那些话。
但是,一想到那意味着什么,彼得就完全无法接受。
清晰的愧疚情绪涌入上来,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次开口:“抱歉,泰德,我刚刚态度不好。我知道你这么说的原因是为我考虑,但是我更清楚我需要什么。”
“好吧,看来我是完全劝不动你了。也许这也是除了出众的理工科天赋以外,你们帕克家的人最大的特点,认定的事情总是固执得让人毫无办法。”泰德妥协似地喟叹一声,转动方向盘将车开往左侧。
为了能够准确找到宿主聚集地的位置,彼得提议他们可以先去郊外的奥斯本实验室。那里有一些被pib找到的宿主,也许泰德可以通过影子问出聚集地的所在。
“不过说起来,你为什么就认定了是达莎?”泰德又问。在这类问题上,他总是忍不住好奇个没完,跟一般家长没什么区别。
“你们俩年级不同。按理说,你在学校里肯定也有认识其他女孩吧?”
“那不一样。”彼得低着头小声回答,目光落在手机相册里。
穿着灰蓝色长纱舞裙的少女正踮着脚尖稳稳站在舞台上,双臂舒展高举,腰肢后仰,散开的裙摆像是一朵迎风绽开的鸢尾兰。
那是她今年夏天参加美国芭蕾舞剧院选拔赛时,彼得在观众席上为她拍的。
和刚才态度强硬的语气完全不同,在提到贝尔纳黛特时,他整个人的状态与脸上神情总是会不自觉变得放松,所有尖锐棱角都被小心收起来。
泰德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感慨之余,顿时更想逗他:“怎么不一样?”
“她是最好的。”彼得停顿片刻后给出回答,声音不大,却充满珍惜与坚定,“永远都是。”
少年的爱意总是热烈又明媚的,即使缄口不言,那些青涩纯粹的情绪也会从眼睛里,笑容里,各种无法自控的小动作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连最单调冰冷的白雪落到手心里,都能被温暖成灿烂的花朵。
再一次的,泰德分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地感慨:“年轻就是好啊。”
他们很快来到奥斯本实验室附近,将车停在白雪覆盖的无人森林里,从后门绕进去找到了存放着宿主的地方。
然而让彼得没想到的是,泰德在接触过宿主们的影子以后,给出的回答是:“在皇后区林克街的第七小学旧址里。”
“林克街第七小学?”彼得呆愣两秒,“那是我和贝妮小时候一起上学的地方。”
夺心魔为什么要把聚集地选在那里?
不过好消息是第七小学五年前就已经搬走到别的地方,附近的一整个街区也都被规划为待整修区域。林克街上的旧址如今只是一片空旷荒地而已,至少不会对孩子和教职工们造成威胁。
来到这所曾经无比熟悉的小学校园里,彼得首先感受到的就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怪异阴冷。到处白雪堆积又无人打理,深厚的雪层淹没到小腿,四周寂静无声。雪松树挂满冰棱,沉重地下垂。
“影子说核心区域在一个有帷幕和观众席的地方,你能猜出来是在哪儿吗?”泰德警惕地打量着周围,那种清晰而异样的阴冷感让他本能的神经紧绷。
彼得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回答道:“可能是表演厅,一般只有在学校举行活动的时候才会启用那里。”
“那一起过去看看吧。”
他们穿过教学楼和操场,来到对面的行政楼。
刚进去,就像是瞬间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外面本就微弱的日光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严严实实隔绝开,扑面而来的昏暗与刺骨寒冷让人头皮发麻,紧闭的大厅门后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彼得站在原地仔细听了一会儿,认出这是当初他从第七小学毕业时,学校为所有学生举办舞会时用的音乐之一。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非常讨厌毕业季。
每次在学校的最后一年都只有他一个人,而贝尔纳黛特则已经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