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纳黛特对这种运动不怎么感兴趣,她坐在一个阳光够不到的地方,看着赛场的人和观众席上的热闹盛景,视线搜寻了一圈却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难道彼得今天没有来上学?
她有点疑惑,但旋即又想到,可能是因为他们两个不同年级的班级在观众席上的位置间隔得太远的缘故,所以自己看不到他。
这么想着,贝尔纳黛特从书包里翻出纸笔,开始列出一会儿放学后要买的食物名称,顺便可以趁这个时间安排一下晚上和未来两天的食谱,避免玛德琳有任何机会靠近厨房。
剧院和家的距离不算近,她掐算着自己能有多少时间回一趟家放东西,然后再去参加训练。
也许自己应该弄一辆自行车来节省时间,但又怎么想都有点浪费。因为她最多也就放学去剧院的时候才会用上,其他时间她还是想和以前一样,慢慢走路去上学。
毕竟不管是彼得还是贝尔纳黛特,都不觉得和弗莱士坐在一辆车里是件让人轻松愉快的事。
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有时候又希望时间赶紧溜走。然而时间本身是不会有任何变化的,有区别的只是人的感觉。
这个念头让贝尔纳黛特忽然想起彼得拿着书本,给她补复杂的生物化学物理的时候,努力尝试着把那些艰深晦涩的名词简化概述到最简单的样子。好像在讲相对论的介绍的时候,他就用过这个例子。
彼得从小就一直话不多,性格有些过于腼腆内向,但可能是因为有贝尔纳黛特这个更缺乏表情和话语的存在衬托,梅姨和本杰明好像一直没有意识到过这一点。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总是会在他的叔叔婶婶面前表现得很乖,从六岁到十六岁,在学校欺负他的人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拨,他却从来没跟梅姨和本杰明说起过。
每次梅姨他们问到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的时候,彼得都会装出一副挺开心的样子。然而真实情况是什么,贝尔纳黛特最清楚不过了。
不知道外祖母和剧院的人谈得怎么样了。她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还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滑进贝尔纳黛特的耳朵:“我就知道有阴影的地方就能看到你。”
贝尔纳黛特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后,红铜色的长卷发被发绳扎束成一个麻花辫,潇洒利落地垂在脑后,明亮的钴蓝色眼睛里带着些笑意看着自己,睫毛浓密纤卷,皮肤有种接近北欧人种那样的过度冷白。
少女穿着一件带有独特做旧风格的牛仔外套,黑色长裤勾勒出她纤细笔直的腿部线条,手里随意提着一部相机。她靠近的动作非常轻巧,几乎没有声音,落在贝尔纳黛特身边坐下的时候,让人很容易想到收拢翅膀的蝴蝶或者蜷缩安静下来的猫咪。
“你应该不记得我了。”少女看着面前因为赛事进入白热化而越来越焦灼不安的人群。
“抱歉。”
“昨天的芭蕾舞比赛上我见过你,我是那里的兼职摄影师,还看到你得了第一。你跳得很好。”
贝尔纳黛特愣了一下,然后记起一些了模糊的片段:“你是塞莱斯特……”
“塞莱斯特·斯蒂尔。”少女挂起一个可爱的微笑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贝尔纳黛特发现塞莱斯特不仅动作轻盈如猫,就连那双清澈漂亮的钴蓝色眼睛也和猫咪非常类似。不看人的时候,视线显得有些散漫而慵懒,一旦注视着什么具体事物时就会带上一种奇异的灵动,明亮非常。
“贝尔纳黛特·瑞恩。”
“我昨天就知道你啦。”塞莱斯特调皮地扬头笑了笑,红铜色的发辫跟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和她的笑容交织在一起,晃眼的迷人,“话说,你刚刚是在找昨天给你送花的男孩子吗?”
贝尔纳黛特没回答,在应对不擅长的话题的时候,沉默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
塞莱斯特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对方的不搭腔,继续说道:“他们今天下午一起去奥斯本企业参观科技展了,我想他们现在正在被导游带着,围着那些高科技设备以及各类特种生物观看吧。”
听起来对方好像对这个展会很熟悉,意识到这点后,她问:“你去过吗?”
塞莱斯特抿着嘴唇摇摇头,旋即又朝教学楼的方向扬了扬下颌:“学校公告栏上写着,而且科研协会最近也一直在大力宣传。”
“你也是科研协会的?”
“不是,但每次学校和奥斯本企业有个什么联合活动,他们都会不遗余力地宣传的。毕竟你也知道的,我们学校的科研协会和奥斯本企业有些联系,比如人才输送和实习对接什么的。尤其听说上次奥斯本企业开展的一些特种生物实验里,也有我们学校毕业的学生参与,校长一直觉得很骄傲。”塞莱斯特回答。
“什么特种生物?”贝尔纳黛特又问,同时也感觉有点奇怪。
明明塞莱斯特说自己不是科研协会的人,可她看起来好像对科研协会以及奥斯本企业还挺了解的。
“就是把一些原本很常见的动物,比如蜥蜴啦,章鱼啦,蜘蛛啦,通通送到宇宙空间去接受一些特殊试验,然后观察它们的基因变化再做以研究什么的。目前听说已经开始正式进行的好像是关于蜘蛛的,这也难怪,毕竟蜘蛛确实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生物啊,它们能举起比自身重173倍的东西,甚至还能……”
她说着,眼角余光敏锐无比地注意身旁少女脸上的微妙变化,不由得停顿一下,旋即像是醒悟过来那样地看着贝尔纳黛特:“你,怕蜘蛛啊?”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种无比纯真的惊讶,像发现了好玩毛线团的小猫。
贝尔纳黛特本能觉得不能再顺着这个可怕的话题进行下去。因为就像塞莱斯特猜的一样,她真的很怕蜘蛛,一想到就会生理不适的那种。
于是,她主动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你经常去芭蕾舞剧院做兼职摄影吗?”
“是啊。”
“为什么?”
她沉默一下,然后摆弄着手里的相机回答:“因为欣赏。据说我的母亲曾经也是一名芭蕾舞者,不过我没能走上和她一样的道路。”
这话有些微妙。
贝尔眨眨眼,敏锐意识到在那个意为“据说”的单词背后,应该有着一段让对方难以释怀的心结,于是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时,裁判吹响了哨子,比赛结束了,观众席里一片沸腾。贝尔纳黛特收拾好书包站起来,说:“我先走了,再见,斯蒂尔。”
“再见,瑞恩。”
放学后,贝尔纳黛特按照计划去了趟超市里买够了食材和生活用品拿回家。她把需要冷藏的东西挑选出来准备塞进冰箱,却在这时候接到了玛德琳的电话。
……
灼烧,刺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沿着他的血管焚烧蔓延,烧尽他的血肉,只剩苍白冰凉的骨头。
彼得靠在街角的墙上,格外费力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景物。
密集的汗水因为疼痛和痉挛而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流出,彼得开始觉得自己就像在一团潮湿的海浪里跋涉,那些街道两边的彩色商标,瑰丽的雨后阳光,茂密青翠的树木,都在他眼里失去了真实的质感。
那些色彩全都漂浮起来,扭曲着爬满他的视网膜。
他用尽力气支撑着自己往前走,汗水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条滴落,碎裂在鞋尖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彼得觉得这些细微的东西好像在他的感官里突然被放大了数十倍。
他有些战栗着伸手去触摸锁骨上,刚刚被蜘蛛咬过的地方,钻心的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绵软的空气被抽进喉咙里,锋利滚烫如刚淬过火的刀刃在切割他的气管。
彼得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只知道当他的思绪清醒一点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了。
地板光滑冷硬的触感减轻了身上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他蜷缩在地上咬着牙抽搐,眼前总浮现着那只蜘蛛的模样。
那时,所有参观的人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放射性射线的试验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它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等彼得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脖颈皮肤上爬,所以下意识低头想要伸手去挠的时候,被惊扰到的捕食者立刻给予了反击。
它鲜艳得像毒/药,咬下来的时候毫不留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彼得开始觉得自己有了幻听,因为他听到楼下似乎有贝尔纳黛特的声音。那些疯狂的毒素蔓生成尖锐的荆棘,从他的骨髓里生长起来,从内部将他刺穿那样的痛苦。
彼得冷汗淋漓地抓过床上的被子咬下去,把那些痛苦的惨叫都咬碎吞咽。
不要让梅姨他们担心,忍一忍就好了,会好的。
他胡乱安慰着自己,眼神涣散地落在桌角处的相框上。
贝尔纳黛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薄纱舞裙,单脚踮起脚尖站在舞台上,优雅得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天鹅。她的眼睛里有一片够不到的翠海。
“彼得?”是贝尔纳黛特的声音,听起来像某种幻觉一样不真实。他好像闻到了柠檬水的味道,清凉沉溺。
“彼得,你怎么样?”
“彼得?”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他们正式成为朋友后的某一天,彼得第一次和贝尔纳黛特一起去玛德琳所在的芭蕾舞学校。
她是领舞员,即使在其他学员休息的时候也还在努力练习。那时候的贝尔纳黛特穿着一身洁白无瑕的舞裙,旋转起来像片飘落的雪花。
黑发绿瞳,洁白舞裙。这就是彼得对于美的最初认识,或者说,他认为的所有美的认知。
他还想起春天的繁花,夏天的骄阳,秋天的红枫,冬天的素雪,它们都有一股柠檬水的酸甜味道。还有梅姨的亲吻和拥抱,本杰明的教导和安慰。
这些东西全都沉重地压下来,把他压得终于失去所有意识,彻底掉进昏迷的漩涡里。
楼下门外,梅姨一脸担忧地朝贝尔纳黛特说彼得刚刚回来,状态不太好,没理人就直接上楼了,看起来像是累坏了,恐怕不能下楼来见她。
贝尔纳黛特听完,有些担忧地看了二楼紧闭的窗户,点点头:“那我明天再来找他吧。”
“贝妮是有什么事吗?”梅姨问。
“嗯,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他,我不用转学去剧院里上学。就这样。”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从昨天起就一直情绪很低落,我会转告给彼得的,放心。”梅姨微微一笑。
“那我先回去了。帕克夫人再见。”
“再见,贝妮。”
回到家里以后,贝尔纳黛特开始一边准备晚饭一边等着玛德琳回来。玛德琳刚刚给她打电话来说,今天她暂时哪儿都不用去。
她一直等着彼得的房间像以往一样亮起灯,但是一直都没有。
第7章
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彼得是被自己的闹钟铃声惊醒的。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闹钟会响得这么吓人而且刺耳,简直像颗近距离炸开在耳边的炸/弹一样。
然而紧接着他就发现了比自己的炸/弹闹钟更可怕的事——他从地上受到惊吓一跃而起的时候,整个人居然稳稳地贴在了天花板上。
彼得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一秒就从天花板摔回床上。沉闷清晰的碎裂声传进他的耳朵,他僵硬一下,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的脊椎没事,但是床板似乎因为承受了不小的冲击而发生了破裂。
他爬起来,身上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仿佛刚才自己只是摔在了一团棉花里那样。
紧接着的一切就像在做梦,他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根本没醒,不然为什么他不戴眼镜反而能看得清楚,戴了却头晕目眩。
除了视力,变化最大的就是他的身材。如果不是因为那张脸还是自己的,彼得几乎都认不出镜子里那个人到底是谁。
还有那些被他不知怎么回事就弄坏了的一屋子东西,包括但不限于门把手两个,百叶窗一副,铁质抽屉两个,还有那个大理石做成的洗手池一角。
彼得惊恐地看着自己沾满大理石碎屑的手指,发现本该血肉模糊的皮肤却一点被割伤的痕迹都没有。甚至在他不小心捏碎了洗手池的一角时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感,仿佛只是捏碎了一块松软的巧克力蛋糕。
这让他感觉一阵头皮发麻,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在做梦还是别的什么。
他吞咽一下口水,试着活动自己的手指,感觉和平常依旧没什么两样——如果不看那些被他不小心随手弄坏的东西的话。
锁骨上昨天被蜘蛛咬的伤口皱缩成了一个形状怪异的疤痕,彼得试探性地摸了摸,没有感觉。
有风从失去了百叶窗遮挡的窗户外吹进来,带着雨水的清新和其他细微的花香味,像是玫瑰和含笑。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在靠近,彼得赶紧随手抓起床头的灰色连帽衫和牛仔裤套上。
本杰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彼得,发生什么事了,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哦……我把书架弄倒了,本叔,没事。”彼得找了个借口,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尽量不让房间里的一片狼藉暴露出来,习惯性地想推推眼镜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没有戴了,只能装作挠了挠鼻子,“已经收拾好了。”
“你还好吗?”本杰明担忧地看了看他,“你昨天的样子很吓人。”
彼得摇摇头,露出一个笑容:“我很好,叔叔。我一会儿下楼准备去上学。”
“好吧。”本杰明仔细看了看他以后松了口气,“贝妮在楼下等你。”
“贝妮?”彼得愣了愣。
“赶紧下来吧,让女孩子等着像什么样子。”本杰明微笑着离开了。
彼得看着桌上的眼镜犹豫了一下,最后将它用指尖夹起来,小心翼翼勾开抽屉,用最小的力气把它轻轻放进去,然后捡起地上的书包飞快跑下楼。
刚到客厅里,不加削减的阳光就涌入他的眼睛,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贝尔纳黛特逆着光站在窗户前,深蓝色的裙子垂到膝盖以下,纤细的腰上系着一条皮质腰带。
她回头,冰绿色的眼睛和披散下来的黑发都在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