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证出示,见无人有大的异议,便放下心分配起来。凭贾琏身后的四大家族,不算上他官身身份,谁也不敢小瞧。又因他是正经亲戚,林如海之女又托付于他家教养的,这般作为也让人无话可说。贾琏分配完了,又将剩下些银钱付与扬州县衙修桥铺路做善事,将一些带不走的古玩字画家具给亲友们拿去留念,于是皆大欢喜。黛玉一直在厅堂后的里屋听着,也觉得没有异议。
这般过了两个月方才处理好事务,贾琏留下二十五万两银子带走,黛玉自有三十万自办嫁妆,剩余银钱也由她自己做主存放钱庄生利,一应物品已置了一多半,多是早已选定好的,只要付了余款便可。众人不日便整理完备,登舟回往京师。一路平安无话,待行至济南,舍舟乘车。此时黛玉身子业已大好了,贾琏怕她心里憋闷,特意叫人请她看看风光,疏散心情。黛玉不好拂贾琏好意,加之眼见春色渐起,心怀稍展,也不下车,就让人驾着马车绕着大明湖转上两圈。“春湖柳色黄,宿藕冻犹僵。翻沼龙蛇动,撑船牙角长。清泉浴泥滓,粲齿碎冰霜。莫使新梢尽,炎风翠盖凉。东坡居士,的确是爱煞这里了。”黛玉心里默默想着,精神稍震,“饮酒方桥夜月,钓鱼画舫秋风。冉冉荷香不断,悠悠水面无穷。此景明之时,若是得与爹爹妈妈同游,不知多好呢。”黛玉思及于此,想起父母不再,即使再美的景致也失了颜色,纵使自己游遍名山大川又能如何,填补不了缺憾,不由得双目一热,侧脸拿起帕子捂住嘴。
“雪雁,车子如何停下了?可是琏二哥哥有什么吩咐?”黛玉觉得车子停留时间过久,不由得问道。“回姑娘话,琏二爷说无事,刚刚查探过前路有些不通,现让管事带我们绕过去即可。”雪雁答道,奉上热热的香片茶给黛玉润喉。黛玉点点头,接了茶慢慢抿着,自去想着自己心事。
此时贾琏眼见黛玉车驾由一群婆子媳妇护着远远而去,放下心来,回头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皱紧了眉。马前躺着一个书生模样打扮的人,衣衫破旧,双目紧闭脸色通红,似是昏迷不醒。不一会儿,武庆打马而来,对贾琏道:“回禀主子,那人果然是个书生,是来进京赶考的,一路行来至此,不料被骗子骗去银钱行李,昨儿启程无钱付账,被人打了一顿从旅店里扔了出来,似是姓姜。”贾琏看了看,点点头道:“罢了,便救他一救,积些福德。”武庆应了声,招呼几个手下将人抬走,贾琏又道:“既是救了,就别小气,大夫药材,都给用着。我们最多停留三日,快些处置,还得赶路。”
那书生过了两天便清醒过来,身子渐好。自述本是常州人士,家里本也是个书香世家,今年准备进京赶考,因着少有才名,胸有成竹,一路游山玩水而来。不想在济南被歹人骗去赌场,输掉了所有银两,察觉不对便又被偷去了行李,无可奈何被店家赶了出来,险些吃了官司。他也找不着那些骗子,问了人才知道都是些有恶名的地头蛇,奈何不得,心里有气,又受了打伤,一时昏了过去人事不知。贾琏见他气度风貌,倒也像个大家子弟的样子,再暗地里派人查询一番,确信无疑,便有了主意对他道:“贤弟如今是何打算?”
那姜景星便下了床,挣扎着给贾琏行了个大礼,才道:“大哥今日救我一命,小弟心里感激非常。小弟不日便可痊愈,之后做个给人写书信的摊子,挣下银钱还给大哥,略尽心意。吃住可在附近寺庙,也不必太过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手脚,又能饿死不成!我误信他人,得此教训,原也应该,就当是命里一劫,过去就好了。”贾琏听了这番话,心里暗自赞叹,忙扶起他,正色道:“贤弟这话如何说来!你既有这般主意,便是个有担当的人,你这个兄弟,我倒是结交定了!说来也巧,我此次是护送亲眷回京,与你同路,不如一并同去如何?”
姜景星连忙推辞道:“小弟那就孟浪,叫一声哥哥了!怎敢如此麻烦大哥?先前救命之恩已是今生难报,如今却又……”贾琏笑道:“你且听我说。你是要赶考的举子,必定得复习功课,按你说得宿寺庙,卖文凑钱,如何好好用功?再者,一路上见你单人独骑,难免又有歹人相犯,这又如何应付?最后,你我既已成了兄弟,又如何推辞的这般,莫不是嘴上说的好,心里却看不起我?”姜景星听得心动,暗想贾琏说得在理,如今自己身边仆从畏祸而逃,身无分文,就是卖文凑钱又能凑到多久?免不了误了功课,耽了日期,以至成终身之恨!况且一路单人而行却是艰难,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要是再遇歹人怎生是好?
姜景星想了想,定了主意,向贾琏行礼道:“大哥美意,小弟却之不恭,唯有从命!”贾琏笑着扶起道:“很好,那你便好好将养,我们明日便启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贾琏着意拉拢,有意亲近,自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轻松愉悦,姜景星不到一日便将贾琏视为亲兄。待和贾琏用了午饭,前者告辞时,姜景星才发觉玉兔东升,已至晚上,却一点也不觉疲累。发了一会儿呆,躺回床上,摸出里衣胸口一件物事,拿出看时,是一个绸帕子结成的如意结儿,里面鼓鼓地放着藕片百合。姜景星轻嗅着帕中清香,不由得出神微笑。他还记着,那个女子如花般笑颜,和婉转低柔的嗓音,依稀看见她手里捻着一支柳条,檀口微张,轻轻地念着:“燕引蝶招柳夹道,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又更了~
☆、44浮生半日
贾琏之所以对姜景星如此和悦;一是因着他虽遭骗落魄,却有一股子志气,不怨天尤人,看得开;若多加磨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二是为的他进京赶考的举子身份,若是有朝一日榜上有名,从此结下善缘,可不是好事一桩。凭这两点,足以让他另眼相待了。不过贾琏虽是救人在前,带人上路在后;却无意让人知晓,只命武庆并几个小厮照看于他;让姜景星单独坐了一辆车,备好笔墨纸砚并四书五经,茶水点心,端的是尽心无比。姜景星本是个读书人,于人情世故虽不如何通晓也知道贾琏这般好意,越发感念其好处来,此时他伤寒已然痊愈,便央了人通过商行往常州报了平安,就放下心来,专心备考,暗暗发誓此次一定要得中。
贾琏一路行程,终于于六月中旬抵达京师。贾琏欲邀姜景星过府一叙,被他婉言谢绝,姜景星想待科举过后再往贾府拜谢大恩,到那时若是得中,岂不更有面子里子,不若此次腼腆狼狈。贾琏也知晓他心思,便不再勉强,留了二百多两银子供他花销,又遣了两个下仆服侍,将他安置在自己名下一处旅店内,三餐也有了保障。不过花半日安排,完事之后便领着车驾人马继续往家里赶去。
进了府里,便先让下人卸下行装,牵走车马,自己带着黛玉等去贾母上房请安。彼时已至中午,邢夫人王夫人,并凤姐儿李纨都在,见了他二人过来,欣喜不已。拉着黛玉的手感叹唏嘘了一番,随即问贾琏细况。贾琏便说了如何为林如海求问医药,如何不治,如何处理后事等,听得黛玉低声啜泣。贾琏又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檀木盒子,让丫鬟呈给贾母,道:“林姑父留了二十五万两银子交我们家收着,预备着将来给林妹妹做嫁妆银子。”凤姐儿一旁听了,心里早知道了,不由得不动声色地看众人,见王夫人手里的念珠转动的更快了;邢夫人倒是在座位上动了动,但没做声;李纨只做没听见。贾母挥挥手,让丫鬟捧着盒子站在一边,又问道:“他还有什么嘱咐的?”贾琏道:“别的倒没有,就是说指着老祖宗看着林妹妹呢。”贾母听了,拿起帕子抹泪,道:“可怜的孩子,我不疼你谁疼你呢!”说着复又把黛玉搂在怀中。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方才各自散了,独贾母留了黛玉用饭。
贾琏一路风尘,回房后便去沐浴,待出来时便闻到一阵饭菜香气,不由得食指大动。凤姐儿已换了家常衣裳,正拿着绸巾与他擦发。贾琏忽地想起一事,对凤姐儿笑道:“瞧我这记性,我们儿子呢,快抱出来给我看看!”凤姐儿嗔道:“只记得你儿子罢!”却也不拂他意,喊平儿去叫奶娘。贾琏听了,忙搂住她笑道:“怎么和儿子吃起醋来?我就不想你了?那些个衣料药材,漆器玩意儿我是给谁买的?—我又带了好几盒子各色花粉脂膏和钗环佩饰,你等会儿去看看喜不喜欢?”凤姐儿嗤笑一声,道:“就会拿这个哄人!”
说话间,平儿引着奶娘抱着孩子过来了。凤姐儿抱过孩子,见那孩子还在睡着。贾琏凑过去看着,见婴儿白白嫩嫩,头上已有了些胎毛,紧闭着双目,小鼻子微微煽动着,小嘴红润润的,小拳头如同小馒头一样放在腮边,当真是玉雪可爱。贾琏忙伸出手要抱着,凤姐儿只得让给他,一边紧盯着看,生怕令孩子不适。贾琏轻缓地抱过,细细打量,好像总也看不够一般,好一会儿才抱给凤姐儿。凤姐儿让奶娘抱去孩子,对他道:“你先吃饭罢,有的是你看得时候呢。”贾琏一笑,便坐在炕上和凤姐儿用饭。
待丫鬟收拾碗筷时,便听见外间有人说话,凤姐儿扬声问道:“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贾琏正喝茶,听了便道:“问的什么事?—什么时候也让他家房里人出来传话了,姨妈她家里没人了么?”凤姐儿见平儿脸色有异,心里一动,便出声道:“你管那么多作甚?这些日子不见倒越发婆妈了!你又不是不知,他们家里向来人口少的,连宝丫头身边也只常带着一个丫鬟,叫她来传个话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又对平儿道:“无事你先下去罢,再叫几个丫头过来整理二爷带回来的东西。”
贾琏听她如此说,也就不提,拉着凤姐儿细看了一会,叹道:“看你气色有些弱,生孩子时吃了不少苦罢?我带来的药材用了没?太医他们怎么说?”凤姐儿听了心里一暖,笑道:“虽是有些艰难,但说是第一胎难些,下面就好了。倒也没什么,也正用着方子,不过慢慢养着便是。”贾琏忙要来方子,看了几遍,点头道:“如今还是补血养气为要,反正有的是阿胶人参,照着方子条理便可,饮食也须注意着。”凤姐儿道:“可不是?”贾琏笑道:“如今孩子名字,我还在想呢。倒是拟了几个,你看看如何?”
王夫人和薛姨妈正说着话,便看见金钏儿过来,说是林姑娘遣人送来风仪土物,请王夫人收下。王夫人挥手让金钏儿去了,笑对薛姨妈道:“这林丫头倒是有心。”薛姨妈点头叹道:“难为她一个女孩儿家,年纪轻轻就……唉,这趟回来又清减不少,别说老太太,我们见了也忧心呢。”王夫人端起茶喝了一口,没有接话,转而说道:“宝丫头上次给我做的那个抹额,倒是精巧,说起贴心还是女儿好。妹妹你有了她,后半辈子算是不愁了,哪像我那个冤孽祸胎,成天叫人心烦呢。”薛姨妈笑道:“她成天在家也无事,正好做做女红。你若是不嫌弃,叫她多做几个也无碍。说起来,我那里还有前些年蓉哥媳妇给的几个花样子呢,一起描了叫她绣了便可。”
王夫人笑道:“倒让你费心了。说起蓉哥媳妇,似是这几日又不好了呢,前两天我见着她婆婆,问起来只是摇头,如今……”薛姨妈问道:“怎样?”王夫人低声道:“该备下的都备下了,说是要冲一冲呢。”薛姨妈沉吟道:“既是到了这份上,可见有定数了。说起来年轻的几个媳妇,还是凤哥儿最有福。夫妻两个感情也好,如今又有了儿子,享福的还在后头呢!当初我们都为她担忧呢,怕她那不饶人的性子有的磨,现下却是过的最好的,琏哥儿也是个不计较的好性子,却是正相宜。换了一个,怕是不知闹得如何。”王夫人想起了自己早逝的长子,不禁抹泪道:“可不是!要是珠儿还在,他夫妻两个不也和和美美的,偏年纪轻轻地去了,只留宝玉这个不省心的磨我呢。”
薛姨妈见王夫人动情,忙又好生劝慰一阵,随即又道:“姐姐你又忧什么,宝玉是个伶俐孩子,没人不疼的,不过是年纪小贪玩罢了,过了两年总要懂事的。以后娶了妻生了子,不就稳稳当当了,跟他哥哥比也不差了。”王夫人听了便笑道:“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就是讲挑媳妇,也是要小心再小心。别弄进来一个性子不好,不安家宅的,又更让人头疼。此时上万不能凭他的话做主,你又不是不知,宝玉哪里会是个能看人的!须得我亲自把关方可。容貌家世还是其次,关键是性子要娴静柔顺,健健康康,以后过日子才安稳不是?你很会教女儿,宝丫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像这样的女孩儿,哪家看了不欢喜,不想做媳妇?”
薛姨妈听了心中砰然大动,忙喝了口茶水,稳了稳心神又道:“宝丫头哪当得起这般赞誉?不说别的,就是家里几个姑娘,也是顶好的,何况还有林丫头呢,小小人儿,经不得夸。”王夫人笑了笑,不言语了。
这边凤姐儿打发丫头收拾好了送人的各色物品,俱是些水粉衣料首饰,甚是丰厚。平儿在一边分配各个丫鬟端去送人,又把剩下的收拾起来准备赏给丫鬟们。凤姐儿看着对着册子,听着彩明念着,不由得感叹道:“二爷这回带来不少呢,也真是有些花费多了。早知道他如此有闲钱,也不劳咱们放钱生利了。”平儿听了对凤姐儿道:“奶奶,我早先就劝过你,如何不把家里银钱欠缺之事说与二爷知道?便是手里拿不出钱来,也好想个主意解决才是。”凤姐儿斜倚在炕上,半枕着绣枕,眯着眼道:“这也就是每月三五百两银子的事,算不上什么正经事儿去说。只是如今咱家大姑娘在宫里结交人多了,花费这才大起来—放不了明面儿账上,又不能让太太一人担着,这可是老太太的意思!谁忍心让亲孙女儿受苦去?便是老太太,也拿出私房钱开始贴补了,咱们不过担上一份,先时又在养胎,所以不操心呢。如今我也歇了一年半载,太太有让我掌家的意思,老太太也是乐见的,免不了在此事上费费心。先把这事儿办好了,这才上手呢!虽说放了贷,每月也不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