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珠体饱满,黑眸没有焦点,眼白有点染灰,由此可见她的眼睛并没有完全坏死。
她不知他意欲何为,眼睛看不见,触感却格外敏锐。她感到软软的指腹在眼角边轻轻抚过,在眼下触了触,又转到眼皮上按了按……还……捏她的鼻子?
忍不住了,她重重挤出一句:“放手!”他倒是听话放开,却沉默起来。她看不见,又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觉得整个人浸在他的香气里,心烦意乱,“我不答应。”她直觉地想赶他走。
“麟儿……”他专注地看着她,声音淡淡无波,“我……切割过很多人的身体,有时候是一块一块地切,有时候是一层一层地剥,这样我才能知道血肉之下、哪处部位有什么样的内脏,了解它们的颜色、形状、功能以及彼此之间的影响如何。夜多窟里有很多骨髓,最基本的是六副,包含了男女的年幼、年轻、年老三个阶段。师父教我,学医治人,首先要知道人究竟是什么。我也是这么教徒弟的。人的血是红色,为了方便观测体内的血脉动向,我曾经试着用蓝蕊取汁,取新鲜的死者心脏注入,再挤压心脏,这样就能清楚地观察到血脉流向……”
她嘴角抽筋,不敢乱动。不过,她听到大哥和莎叹跑出去的脚步声了。
他说这番说什么意思?威胁她?
她不理。静寂片刻,手腕隔着衣袖被他抬起,她感到手在空中停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贴上一片淡温的手掌,他的声音依旧淡淡:“麟儿,虽然我可能……庸了一点,但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庸了一点?谁教他说这种话的?
他又道:“我不知父母渊源,从小住在果鱼坞,是师父把我养大。总的来说,我没什么病痛。师父引我入医门,教我医术,从小到大算得上平静,没有太多的情仇爱恨。我有两个徒弟,是我十六岁时收的,因为那个时候师父想尝尝被人叫‘师祖爷爷’的滋味。”
即是说,他属于那种身世没有太凄惨、遭遇没有太悲悯、无大灾无大病之类的人。
“然后,我尊来到果鱼坞,我认识他,成为朋友,后来成为厌世窟窟主……”他无声一笑,“麟儿,我尊是个很有趣的人,等一下介绍你认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答应我的求亲。”
“你……你莫名其妙!”她气极,摸着桌子站起来,大叫:“莎叹!莎叹!”
“她走了,听不到。”他小心护住她不被椅子撞到,一向少思的脑子卷起困惑的小波浪,又见她挥手推开自己,不由轻喃:“你很讨厌我吗?”
她不语,挣扎的动作却停下来。
“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他不知是自问还是自语,随后说出的话竟让她啼笑皆非——“我没有伤害印府里的任何一个人,七破窟和岭南印府在江湖上也没有结仇结怨,还是……因为我讨厌和尚?可是那些走路抽筋说话念经的家伙真的很讨厌啊……”
她真想感谢他——竟然让她瞎了五个月的眼睛重新看到阵阵火花。
他够雾的。她怎么会讨厌他,她只是不喜欢他把她当成病、患。
也许是气过了头,物及必反,心头一时间竟然静了下来,她弯起嘴角,轻道:“你娶一个瞎子回去干什么?”
“我不会让你瞎的。”
“你五个月前就说过,太迟了。”她用他的话来驳他。
“当时说迟,现在未必迟。”
忆起庐山一幕,她苦笑,“你又有灵丹妙药?海岛仙方?”世上哪来那么多灵丹妙药海岛仙方呢。
“没有。”他摇头,见她呆呆看着前方,双眸灰淡,心头霎时卷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也曾有过,她风风火火冲过来的时候,她扯他衣袖的时候,她轻嗅熏香的时候,她咕噜咕噜讲故事的时候……
仿佛……
他想将一只撒娇的猫儿抱在怀里,摩挲它炸开的皮毛,扶平它弓起的背脊,捏着它柔软的肉掌,放任它在自己怀里撒娇……
他的猫儿……他是说麟儿,真的让他放不下心,所以他才接受闵嫣的建议来印府提亲。我尊掺来一脚让他始料不及,不过也好,钱财打点这种事他一向比较弱,由我尊来统筹,无忧也不会借机教训他。
很好,非常好。万事俱备,现在只欠她点头。
思考了这么多,他学闵蝴蝶的样子执起她的手,想了想,又拉高她的手放在脸边,“我没有灵丹妙药,也没有海岛仙方,但我知道人体和经脉。我不会娶瞎子,不过我要娶你。你现在只是暂时看不见,以后就会看见了。在这之前,你可以先用手看我。”
她的手指动了动,指腹缓缓贴上他的脸。指下的肌肤萧萧冷冷,呼吸间尽是他衣上的香气。
惭愧青松!
禁不住诱惑,手,慢慢滑过脸颊,滑过鼻尖,滑过唇角……或许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表情,可他看到了,那种微微苦涩却仍然小心翼翼、仿若手中是罕世珍宝般的神情。
这不是讨厌的意思吧?他试问:“麟儿,你答应我的求亲吗?”
“你就这么想治我的眼睛?”她反问。
他的脑子雾了一下,即道:“是。”
“怎么治?”
他微微一笑,“当日你眼角留了一点灰色粉末,是鹿梦和火枣的混合物。练功之人如果单独服用火枣,可以增强功力,但若是将火枣与其他毒物混合在一起,它就会增强毒性。我按比例调配了一些,捉来三只山猿测试。”
她手中一紧,“你……”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先将药粉散进山猿的眼睛里,让它们睡了一夜。第二天,山猿失明,眼睛显现的病态和你一样。第一只山猿,我用解毒剂试着医治,第二只我用药汁滴眼医治,第三只用银针刺穴和药汁滴眼一起治,四个月后,第三只山猿可以自己走到扫农身边吃东西。它的眼睛能看见多少我还不清楚,不过明显可以慢慢视物。”
“你来提亲,就是为了治我的眼睛?”
“……不全是。”
她低叹:“你想治就治吧,至于提亲……”
他立即说:“我不是要现在娶你。”
“……”她脑子一空。没诚意!没诚意!
他果然是神医呢,她又看到火光了。天见可怜,她现在明明瞎着好不好?
“我给你两年时间。这段时间足够你来认识我,认识七破窟。我会医治你的眼睛,哪天你愿意嫁了,我便娶你。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如果你喜欢上其他人,我也……不会为难你。”最后一句说得有点勉强,他完全不保证他能说到做到。
这点勉强,她似乎听出来了,却不敢肯定。手不觉抬了起来,似想摸他的脸,一动,却又僵硬在半空。她听见他喟然一叹,然后,被拥进一个微香浅暖的怀抱。
他的一只手轻轻搁在她腰后,另一只手撩拂她肩后的头发。他的脸似乎就靠在她耳边,近在咫尺,她都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浅暖微熏,惹得她心头荡漾……荡漾……
她看得见的时候,只知道他苍发妖颜,性情淡薄,如今看不见了,他的性子怎会如何大相径庭?也许,他就是她的孽障……
她的手在他腰后收拢,紧紧抱住,“昙。”
“嗯?”
“没什么……”只是想叫叫他的名字……
脸在他衣上轻轻摩挲,那香气闻得久了,反倒变谈许多。她闭上眼睛,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10章(1)
更新时间:20130425 09:59:15 字数:6019
两年,仿佛很漫长。春润,夏燥,秋爽,冬寒,在黑暗的世界里,时间伴随着感知渐渐流逝,不知不觉。
虽说不知不觉,时间毕竟过去了。
这两年多来,他的确是在治她的眼睛。没有灵丹妙药,没有海岛仙方,他只是一天一天、慢慢地治着她的眼睛。用他的说法就是:她的视觉经脉被毒粉浸阻,因为眼后的经脉比四肢经脉要细,所以先要慢慢化去毒性,再辅以药物,疏经导脉,让视觉经脉与全身经脉再次贯通,经脉一通,血气顺畅,她就能恢复视觉。
她听得一头雾,倒是大哥从旁解释:“是要活血化毒吗?”
活血化毒?打通她的任督二脉不是更快?
圣手神农杨太素曾建议他用换眼一法,她不知道杨老人家是个什么心思,是想看长江后浪推前浪,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当时看不到昙的神容,她只听他笑着反问了一句:“怎么换,我请教一下?”然后,杨太素没了声音。
她曾问他为什么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来治她的眼睛,他的声音温温的,就在耳边:“厉方疾,温方缓。你的眼睛我用的是温方,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需要吗……
这么长的时间,也真是辛苦他了,累得他两地奔走。
当年她应了他的提亲,却从不提何时嫁给他。她在印府,他在七破窟,两地相距千里,就算快马加鞭也是三四天的路程,随着窟佛赛的盛嚣江湖,他越来越忙,有时来得急,去得也急,前一刻还在她近身五尺范围内,下一刻却到了百里之外,但他从不曾耽误为她调药治眼。就算他因为窟中有事而回去,也会命两名徒弟中的一人留守印府督促她用药,有时是扫农,有时是扫麦。说起来,扫麦的练丹技术日渐长进,基本上不会再听到后院有爆炸声。
其间,闵友意来探望过她。她记得这位“玉扇公子”,笑起来满眼杏花,不知迷到多少待字闺中的少女,听大哥说,他的花名已遍扬武林,惹得不少江湖门派闻之色变,欲除之而后快。大哥语气愤愤,似有不平之意。随后她从聚儿口中听到一点江湖传言,竟然是岭南印府迫于七破窟的淫威之下,印老太君不得已才将最宠爱的小孙女许给了七破窟的厌世窟主。
她和昙?被迫?
她啼笑皆非。但她不知道的是,因她双眼不便鲜少出门,反倒让江湖好事者更加相信了这个传言,添油加醋一番,竟然成了印府小孙女饱受欺凌,郁郁寡欢,忍辱负重,终日愁眉不展。
另有几位窟主也曾到过印府,都是身影一闪就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宛如游龙过境。他们当印府是什么?
当她的眼睛能够感到外界的朦胧光亮时,两年之期早已过去。在此基础上,他持续为她用药,转眼又是半年。如今回想,他对当年四叶重楼一事从来没问过。
他不问,不表示她不会想。自幼她便得到太君的宠爱,和太君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爹娘还多。论才,她上面哥哥姐姐一共有七个,每一个人都比她聪明,论貌,她长得也不是太祸水,可她若是犯错,太君从来不会责罚,最多也就嗔她几句,让她到佛堂祖宗祠上一炷香了事。可对哥哥姐姐们太君却严厉许多,不是跪祖祠就是默家训,有时犯错过头还会家法伺候。太君常说“只有麟儿最似我当年”,这或许就是太君最宠她的原因。正因为太君的偏袒,七个兄姐之中有人不服,怨太君厚此薄彼,对她也是冷脸相见。四叶重楼是在二姐双雁和三哥班儿的院中找到,除草的时候她故意摘了一株观察,第二天,三哥院中的四叶重楼不见踪影……
她虽然不聪明,却也不是笨蛋。一天十二个时辰,太君什么时辰吃什么、什么时辰做什么,她清楚,四叶重楼不是从食物中被太君摄入的,否则,中毒的不止太君一人。太君长年来有个习惯,未时一刻会到小佛堂颂经,通常,侍女点燃佛香后会退出小佛堂,等候在外。而且,太君习惯用秋那寺的灵虚香。她将小佛堂里所剩的灵虚香全部翻出来,发现有五块颜色较浅的香,拿出去请教制香师傅,都说那五块香被某种药汁浸泡过,除了原本的香味外还多出一种不知名的香气。可是她知道——四叶重楼。
查到了来源,再查是谁动的手脚就简单很多。泡香需要先煮汁再浸泡,家中淬草工坊由二姐负责管理,但三哥要用那些器具也不是难事。那天夜里,她偷偷潜进淬草工坊的时候发现有人影从里面出来,追上前想看清楚是谁,不料那人发现了,突然间暗风袭面而来,双眼一迷便没了知觉。
她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可身影……
她能说什么呢?
曾经,太君有意将印府家主的位置传给她,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要接下家主之位。眼瞎后,太君也因身体修养而精力日减,在她劝说下将家主之责传给了四哥,大哥、二姐从旁辅佐。太君一向看重“岭南印府”的声誉,为了印家,她可以忍,心甘情愿。
何况,如今有他在身边陪伴,亦是有所失,有所得。
今年五月的时候,为了春季窟佛赛他离开了一段时间,当时江湖最热闹的话题就是这个。莎叹每天都会告诉她江湖上的最新传闻。从莎叹那里,她听说夜多窟主闵友意赢了七佛伽蓝的丑相禅师。不过他告诉她的是:他让闵友意从长白山挖回来很多珍贵药材。
可怜的夜多窟主!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没了色相的吸引,剥去随和的外衣,他居然……
好、无、赖!
七月时节,印府,逐鹿园。
一曲《神弦别》弹了一半,她突然将双手按平在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她抿嘴,深吸一口气,实在很想将眼睛上的布扯下来。
完全瞎的时候,不管睁眼闭眼都是黑的,如今眼睛可以过蚴游锪耍他却用一块布条蒙住她的眼睛,说是关键时期不能强用眼力。
问他难道不担心夏季窟佛赛吗?他回答得真是一点担心也没有——我让扫农协助虚语,没问题。
“麟儿?”询问的声音在左侧方响起,还很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你弹琴弹累了,不如说故事给我听。”
浅笑掠唇而过,她无力轻叹:“你想听什么故事,《鹿女夫人》?”
“那已经听过了。”衣衫微动,他支着额头向她贴近了些,“还有其他故事吗?”
……她连叹气的心都没了。
知道他讨厌和尚,她只有趁他不在的时候才让莎叹念佛经给她听,再不然,就是找些奇文异志、江湖大事记之类的书念给她打发时间。怕他对着瞎眼的她无聊,她有时候也会说些小故事,他倒好,寻着她要故事听。
心念一转,她趣道:“那你说给我听吧!”
他似乎又换了一个坐姿,声音带了些许诧讶:“说《鹿女夫人》?”
“嗯!”她就不信他说得出来。
他的声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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