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杨大人!”台上那场剧斗终于落幕,几个随从这才注意到倒卧在地的杨大人,忙扶起一看,年仅五旬、一向红光满面的杨有德已面如死灰,那是死亡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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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政宋清廉觉着从来没有过这么痛苦,自从得知顶头上司杨政使在微服看戏时暴疾而亡的消息,他不得不在人前强压心中狂喜,努力装出悲痛欲绝的表情时,就受着这种表里感情截然相反的痛苦的折磨,但这是一种幸福的折磨,是一种让人欣喜欲狂的痛苦折磨。
作为和杨有德同期的进士,宋清廉对杨有德永远有一种不能释怀的嫉妒,年轻时嫉妒他比自己英俊潇洒,年纪比自己更轻而文思却更敏捷,如今又嫉妒他更得皇上赏识,所以才会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品,但现在所有的嫉妒都变成了一种廉价的同情,同情他无福消受这缭绕于身前身后的青云,现在这青云就将要笼罩到自己的头上了。
意满志得地给自己斟上杯酒,宋清廉终于放松了面上的肌肉,露出发自心底的微笑,只有在自己常来的这处禁地,腾云楼僻静的芙蓉雅阁,宋清廉才能完全放松身心,才不怕从脸上泄露心底的喜怒哀乐,如今就算是在自己家里,恐怕都保不定有东厂的眼线。
想着即将到来的任命,宋清廉忍不住“嘻”地一声笑了出来,在空无一人的雅阁中显然有些响亮和突然,这让他吓了一跳,忙四处看看,只见窗门紧闭,四壁厚实的桦木板壁阻断了外面的喧嚣,宋清廉这才放下心来,端起酒杯满意地呷了一口。
就在此时,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渐渐涌心头,让宋清廉吃了一惊,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身后近在咫尺的板壁上,那幅唐仕女图上的胖美人正笑盈盈地俯视着自己,模样有几分象怡红院的小红,宋清廉轻轻啐了一口,重新转回头,可那种感觉,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如此渗人心脾,以至于心脏似乎都要被冻住。
就在宋清廉打算再次回头时,心口猛然一痛,似乎背后的芒刺已变成实质尖锋把自己完全刺穿,忍不住低头看看胸前,月白衣衫上并无一丝异状,但浑身劲力却如飞散去,以至于他口中骇然狂呼的声音,也变成喉间一阵轻微的咕咕……
半个时辰后,上菜的小二才发现倒地不起的宋大人,忙上前侍侯,这才发现宋大人浑身僵硬无一丝生气,竟已死去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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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漕帮的老大龙四海是怡红院的常客,虽然家中已有七房妻妾,并且只要他一声招呼,济南府任何院子里的姑娘都会心甘情愿地上门伺候,但他还是喜欢亲自带几个兄弟上全城知名的几个院子,不为别的,就为院子里那种人来客往、软语娇声的气氛。
今天龙四海又象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怡红院,最近这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来,只因为怡红院来了位瞿紫烟姑娘,本来象怡红院这种在济南首屈一指的大院子,漂亮姑娘数不胜数,但象这位瞿紫烟那样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者却屈指可数,而象她那样不为钱财所动,有真正卖艺不卖身这种倔傲劲的更是独一无二,就为这独一无二,一向对附庸风雅的玩意儿不感兴趣的龙四海却也对瞿紫烟姑娘生出莫大兴趣,本来以龙四海的为人,别说一个院子里的姑娘,就是寻常的良家妇女,只要真让龙四海动心,稍稍使点手段也就手到擒来,但这次却有些不同,龙四海已经在瞿紫烟身上花费了上千两银子和数月的功夫,却还没碰到过紫烟姑娘一根手指头,甚至在她的眼里,龙四海这个济南府数一数二的人物,与普通富商巨贾也没什么两样。
这反而让龙四海生出更大的兴趣,征服女人是男人的天性,尤其有些特别的女人,好不容易遇到个不容易征服的女人,龙四海不希望用到暴力手段,他想用自己的魅力打动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以完全满足自己心底深处那种远超常人的征服欲,这个世界能激起他征服欲的人物已经不多了。
怡红院一如既往地喧嚣,龙四海的到来让这喧嚣也停了停,有少数人就是这样,随便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世人的关注,会极大地影响到他周围人群的情绪。
“妈妈,今日请瞿姑娘为我奏琴!”也许是受瞿紫烟的影响,龙四海在这怡红院中也变得出奇地客气,每每让鸨母生出受宠若惊之感。望着龙四海递上的一大锭银子,鸨母舔舔嘴唇,遗憾地摇头道:“哎哟龙爷,今日不巧得很,紫烟姑娘已传话,要在这大堂中为所有客人奏琴,龙爷是不是……”
“没关系!”龙四海大度地挥挥手,“就在这大堂中聆听紫烟姑娘的仙乐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龙四海的大度让鸨母感激不已,忙在紫烟姑娘奏琴的香案前方安排下龙四海的位子,就连龙四海几个手下也都安排在他的周围,要知道附近几个位子可都是为济南府叫得出名的官宦子弟、大户豪门预留,他们可都没有随从的位子。
直到天色黑尽,一袭淡妆的瞿紫烟才袅袅娜娜地从楼上下来,对翘首期盼多时的客人们款款福了福,便到香案旁坐下,从容不迫地戴上指套,扶扶案上焦尾琴,目光缓缓往众人面上一扫,众人心中不由一个激灵,感觉那目光有如实质一般,从自己脸上温柔地扫过。
龙四海也不由正了正身子,大堂中一时寂静得有些渗人,就在这寂静中,瞿紫烟已轻拨琴弦,只听“叮咚”一声脆响,就如一汨清泉从高处直泻下来,落入深深的幽潭,溅起无数细碎的晶珠,珠子滚落碧水,掀起一个个圆圆的涟漪,涟漪相互交叠,最后变成波光一片,让人再分不出头尾。
厅中无声地起了一阵骚动,众人心中有鼓掌喝彩的冲动,却又怕惊乱了弦声的从容,便都死命憋住,直到琴声渐低,几不可闻时,众人这才把胸腹中酝酿了半晌的那一声“好”高叫出来。
龙四海也在击掌赞叹,对音律一窍不通的他,居然也从这琴声中听出了秋的萧瑟,江湖的杀伐,世事的无常,让他生出击箸狂歌的冲动,就在这时,只听弦声陡起,如将军临阵,战马嘶鸣,似乎有凛凛杀意从那琴上直泻过来,把众人的喝彩尽数压了下去!
就在此时,龙四海心中却突然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杀意,那决不是来自琴声中眩目的琴意,那该是来自身后!这让龙四海陡然有如芒在背的感觉,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身后众人正屏住呼吸,就等着琴音弱下去好一舒胸中的压抑,没一个人注意自己,龙四海却发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容,那该是山东布政司衙门的年轻文案,叫什么名字龙四海却已忘了。
慢慢转回头,龙四海心中没有一丝放松,暗暗把护体真气提到了十分,龙四海对自己武功有充分的自信,自信在有所防备的情况下,就算身后有顶级杀手暴然出手,也决不能伤到自己一根毫发!
琴声再次弱下去,最后细微到几不可闻,就在琴声完全消失,众人欢声雷动时,陡听一声焦雷般的大吼,盖过了所有人的欢呼,只见龙四海那庞大的身子猛然跃起足有两人多高,跟着又重重摔落下来,砸坏了几张桌椅。
“帮主!”几个随从忙扶起龙四海,只见龙四海吃力地指了指胸口,无助地张了张嘴,然后一歪头,浑身象烂泥般瘫了下去,死了!
一、官匪联手
“这世上的人可以分为两种!你们可知是哪两种?”当飞鹰帮的帮主彭天彪对着燃起的香烛问这话的时候,他身后几个堂主都没有搭腔,他们知道,当彭老大这样问的时候,答案决不会是“男人和女人”或“富人和穷人”这样简单。
虔诚地拜了拜神龛中的关帝爷,彭老大这才回过头,迎着几个堂主疑惑的目光缓缓道:“可以分为吃肉的人和吃草的人。”
见众人脸上都露出茫然的表情,彭老大无声一笑,悠然道:“大家都见过丛林中的动物,有的天生就要吃肉,比若豺狼猛虎,有的则天生吃草,就象野兔麋鹿之类,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有的天生低贱,劳苦一生为世间创造财富,却难求一日温饱,比如农夫工匠之流,多象那吃草的动物,以自己的血肉供养他人,有的人不稼不穑,却能广有良田美姬,决不为三餐发愁,比如大小官吏,巨宦富贾,多象豺狼虎豹,只以别人的血肉为食。”
几个堂主脸上都有恍然而悟的表情,心中却又生出新的疑惑,青龙堂堂主赵盛威忍不住问:“帮主,那我们该算什么人?”
“问得好!”彭老大赞许地点点头,“本来凭咱们的出身都该是吃草的人,但咱们不甘心,所以磨尖牙齿,锋利爪子,不再老老实实地啃草,咱们不是天生的吃肉的人,但却是经过后天努力,变成以他人为食的人!”
白虎堂堂主肖煞笑道:“这么说咱们比寻常吃肉的人还高上一分半分了?”
彭老大微微摇了摇头,叹道:“其实咱们比起那些天生吃肉的人来,还是小巫见大巫的。”
不等几个堂主再次发问,彭老大挥手打断了他们的话,扫视众人一眼缓缓道:“你们可知我为何要说起这个问题?”见众人再次茫然摇头,彭老大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斑指淡淡道:“近日济南城中暴毙的几个人,不象你们说的那样,除了都是意外猝死外便毫无联系,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吃肉的人。”
“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赵盛威笑着问。
“本来没什么关系!”彭老大轻叹,“但现在咱们恐怕已脱不了干系。”
说这话的时候,彭老大眼光直直地落在面前桌上的那封帖子上,木无表情。那帖子模样很普通,唯一不普通的是落款那三个瘦骨嶙峋、飞扬跋扈的狂草――――杜啸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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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是掌一省刑狱之事的最高行政机关,虽然外观就象普通的府衙般毫不起眼,但江湖声望赫赫如飞鹰帮帮主彭天彪,应按察使杜啸岭之邀来到这里时,心中也是生出凛凛的戒意,尤其在这非常时期。
“彭帮主,稀客稀客!”按察使杜啸岭和暴毙的掌一省之政的布政使杨有德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只见他年近五旬,身材矮小,精瘦干练,双目炯炯不怒而威,如今勉力挤出一丝假笑把把彭老大迎入府衙时,彭老大心中的感觉就象是被狼盯上了的肥羊。
“杜大人一方父母,彭某何德何能,竟蒙大人恩招?”彭老大官场上的人也见过不少,心中警惕,面上倒也不露声色。
杜啸岭呵呵一笑:“这济南府除了漕帮就数飞鹰帮为大,彭帮主领袖一方好汉,杜某添为地方小吏,有什么疑难事务,总是要向彭帮主请教才是。”
来了!彭老大心中微凛,面上却堆笑道:“不敢不敢,彭某一介草民,大人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就是。”
“爽快!”杜啸岭说着一击掌,几个衙役立刻退了出去,大厅内就只剩下他和彭老大,不理会满腹狐疑的彭老大,杜啸岭在厅中慢慢踱了几圈,才轻声问:“最近城中出现的几起离奇猝死事件,彭老大有所耳闻吧?”
彭老大一愣,点了点头嘿嘿傻笑道:“济南府数十万人口,每日总有死人,不知杜大人说的是哪一个?”
杜啸岭猛地停在彭老大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冷不热地道:“彭老大该知道杜某说的是何人,若是再和下官绕圈子,咱们以后就公事公办好了!”
彭天彪心中一凛,知道这公事公办意味着什么,不敢再顾左右而言它,无奈道:“彭某是听说大人有两个同僚离奇猝死,这跟彭某好象没什么关系啊!”
“漕帮的龙四海呢?”杜啸岭紧盯着彭天彪,“所有人都知道漕帮和飞鹰帮是死敌,龙四海一死,这济南府乃至整个山东都将是飞鹰帮的天下了!”
“大人可万万不能这么说!”彭天彪连连摆手,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天大地大,都不如官家大,走到哪儿还不都是圣上的臣民,济南府除了布政使当然是大人最大!咱们再怎么也只是如来佛手心里的孙猴子,什么时候给压到五指山下还不是看大人高兴。”
见杜啸岭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彭天彪这才松了口气,叹道:“虽然小人很想龙四海死,就象他想我死一样,但要杀龙四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然漕帮也不能屹立江湖数十年不倒,或许他是恶事做多了,遭了老天报应也说不定。”
“他是不是报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老天报应,也是假手于人!”杜啸岭神情淡然,略顿了顿,杜啸岭才又叹道:“开始杨大人暴毙我还未放在心上,后来是宋参政、按察司的张大人、漕帮帮主龙四海、总护法贾豹子,若只是一二人还可说是意外,但接二连三出现这种事,必定是人为!”
彭老大一怔,忙问:“大人该不是以为跟我有什么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杜啸岭冷冷地道,“不说你和龙四海的恩怨,就凭你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你脱得了干系?”
彭老大苦笑道:“大人要小人怎么做,尽管吩咐就是,别再吓小的了,小人天生胆小,经不起吓的。”
见彭老大一脸苦涩,再不敢耍滑头,杜啸岭这才道:“虽然我明知这些人死得蹊跷,但他们身份都不同寻常,尤其他们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时浑身无一丝伤痕,也无中毒迹象,格于影响,我不便强行解剖他们尸体,应家属要求,便都作为正常死亡下葬,可我对他们的死因有怀疑,却又不好推翻前论,所以要你暗中去调查他们的死因,找出凶手。”
说到这杜啸岭犹豫了一下,放低了些声音:“尤其凶手对几位大人的癖好了如指掌,我怀疑这跟衙门里的人有关,至少在官府中有凶手的眼线,所以不能完全靠手下捕快去查探。”
彭老大心知一省高官接二连三暴毙,作为掌管一省刑狱的杜啸岭在皇上面前迟早脱不了干系,所以才要抓紧破案。这事跟彭老大却没什么关系,便苦笑道:“这些可都是官家的事,我一个草民如何好插手?再说刨人坟茔的勾当若是让人知晓,草民不被死者家属寻仇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