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还真忘了。她好像说,要帮我实现愿望来着?
我觉得抱歉:“啊,我还真忘了,对不起亲爱的。你在哪儿呢?”
她干脆回答:“图书馆。”
我在一瞬间恍然。去年的十月末,我来南京出差,因为时间紧张,匆匆和她见了一面,就赶回上海。我在聊天时曾有意无意地提到,想去学校图书馆再看一看,不起眼的一句话,没想到,她记到今天。
我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你在那里等我,我马上就来。”挂了电话,心里的感动流成潺潺的小溪。
我们每个人,在踽踽前行的路上,都怀揣着各式各样的愿望。有些愿望,我们自己浑浑噩噩快要遗忘,有个人,为你惦记着要去实现它,这是怎样的幸福。
在北门外下了公车,看了眼手机,上午十点。早饭吃得不多,说说笑笑消化得差不多了,我觉得有些饿,给小爬发了条信息,就径直去了小街。
日头毒烈,行人稀少。这条平时熙熙攘攘的小吃街也不例外。街角移动营业厅旁新开了一家音像店,有舒缓的歌声趁人不备飘入耳朵。
总有一些话,来不及说了
总有一个人,是心里的朱砂
想起那些花,那些傻,眼泪落下
只留一句,你现在好吗
如果爱忘了泪不想落下
那些幸福啊 让她替我到达
如果爱懂了承诺的代价
不能给我的请完整给她
总有些牵挂旧的像伤疤
越是不碰它越隐隐地痛在那
想你的脸颊你的发 我不害怕
就让时间给我们回答
如果爱忘了泪不想落下
那些幸福啊 让她替我到达
如果爱懂了承诺的代价
不能给我的请完整给她
我说我忘了不痛了那是因为太爱太懂了
笑了原谅了为你也值得
用你的快乐告诉我现在放开双手是对的
别管我多舍不得
如果爱忘了就放他走吧
那些幸福啊 让她替我到达
如果爱懂了承诺的代价
不能给我的请完整给她
如果爱忘了你还记得吗?
一滴汗水无预兆地滚落脸颊,我挪动莫名停滞的脚步,笑一笑,继续往前走。
记不记得,已经不要紧了吧?我要做且已经做的,是放他走啊。
入口靠右的第二家店铺,有人在立式空调下方的位子独自坐着,手里拿着份底边沾了米渍的报纸。面容慈善,是久违的故人。
我收了伞进去,笑眯眯地打招呼:“老板娘,一杯红豆绿豆汤。”
粥店的老板娘抬起头,看见我,眉头微皱地想了一会,便绽开了一个盛大的笑容作为欢迎。
“你也回学校看看啊?”
是啊,这个往已送来未迎的季节,倒最适合心有惦念的人回来探访。不用目睹辞旧人的悲伤,也不用参与新来者的欢乐,多好。
我点点头:“对啊,马上出国了,回来看看老朋友。”
老板娘接过我递上的零钱,突然神秘地笑了笑,问了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你们是不是约好一起回来的啊?”
“啊?您说谁呢?”我瞪大眼睛,咬着嘴巴,困惑地想,这样临时的决定,除了小爬和博博姐,我没来得及告诉谁啊。
她不说话,抬手指了指左边墙上:“你看那儿,最上边新贴上去的。”
我转头一瞧,心下一声惊叹。哟呵,十多年的老店也装扮起这个来了。
墙壁中央手绘了一栋小巧的阳光房,屋顶和建筑周身的边边角角上钉了七八个白白的钉子,向四周发散出若干条细细密密的红色丝线,归整到四个墙角。花花绿绿的便利贴,用笔尖扎出一个小洞,套了红绳系在上面。一眼望去,繁花似锦,像这里盛开的青春和爱情。
我看着,愣了好一会儿,接着不由自主地笑了,转回头问老板娘:“您刚刚让我看什么来着?”
她人走近墙壁,昂头瞅了一会儿,似乎寻找着什么,无果,又退后两步,一边自我打趣地念叨:“哎,年纪越大,个头越萎缩,人越没用了。”
整个过程里她的手一直移动着,在屋顶牵出去的那几条线上游来荡去,最后停在左边贴近屋顶那一簇红黄绿交杂的便利贴上。
“就是那个了,我看见他往那个方向挂的。应该没错,绿色的,早上那会儿没什么人,我刚来得及把绿色的那本拿出来。”
我此时突然间预感到了什么,大脑和表情霎时空白,下意识地也退后了两步,努力昂起头,试图隔着一个手臂的高度,看清楚那小小的纸片上面写了什么,又或者,落款是什么。
老板娘见了我的反应,叹口气,转身就把最近的一把椅子捞了过来:“你们这些小年轻啊,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呢,非要写在没人看的见的地方,要不是闺女作怪,我才不在店里弄这些东西……”
她接下来说的什么我都听恍惚了,因为眯疼的视线落在便利贴的下角,视线可及的地方,黑色的签字笔写下的一个人名,未念出口却在脑子里轰隆炸开,我眼睛刺痛,头皮发麻。
袁更新,袁更新,语言,更新。
那是埋在我心里的名字。
好像只是下一秒钟,我的身体便脱离意识支配,夺出了粥店的玻璃门。
火热的阳光恣意地榨取着身上的水分,我从街头奔到街角,满目急遽掠过的只有空荡的街景,没有一个人,更没有那个人,可以承接胸腔里汹涌喷薄的感情。
我在街角的移动营业厅门口刹住了脚步,那里正对着马路扎了一辆袖珍的自行车。白色的车架和辐条,阳光的反射下明亮得让人无法逼视。
可是我的目光,却无法挪开一寸。
很久之前的一个傍晚,我和董意意在小街吃完饭,在小街和北门外马路的交界处,远远看到一个人骑在一辆袖珍的自行车上遛弯,嘴角勾起好看的笑容。那辆车实在很小,他高高的个子蜷在上面,显得很是委屈。即便如此,落在我眼里,却是再好不过的风景。
额头上的汗水急雨一般滚落,砸在水泥路上瞬间蒸发。我的眼睛里,慢慢蓄起了久违的液体,很久之后,一大颗一大颗地滑落下来,也和汗水一样,即刻无影无踪。我怔怔地蹲下,伸手去抚摸地上咽干的水痕。
2009,2012,只是三年,却已沧海桑田。那个骑在车上明眸皓齿的男孩,你在哪里?
南京相遇
袁更新
一杯粥搁在桌上半个小时,也未见有任何减温。毕业一年,我的身上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相较之下,我的母校各项作风依旧,酷热难耐的夏日里,图书馆的空调仍旧精打细算地运营着,上午十点,离中暑的时段还有一截,这时候打冷气,有暴殄天物的嫌疑。
得,那就这样打坐吧。
我把窗户拉开一些,有热风灌进来,带走额上的汗。我在夏日明媚的光线里微闭双眼,光影绰约中,记忆便如排列组合一般铺陈开来。
2010年的冬天,我在这里,对着一本英语语法书坐立不安,左顾右盼。西竹皱着鼻子又忍着笑意呵斥:“怎么跟多动症患儿一样,心静自然神安,懂不?”
即便到了今日,图书馆有几层我仍然没弄清楚,可是我知道我现在所在的六楼,是社科阅览室,靠里边倒数第二排,像其他地方一样,摆着一张方木桌子,六把椅子,隔着一条走道的书架上,归整着层层叠叠的英语和日语资料。
因为是假期,学生屈指可数,只有一两个管理员,推着银白色的架子车,咣咣当当地行过走廊,把累积成小山状的书籍一本本放回原位。
车子滑过的轨迹,拉扯出一条线上散落的回忆。前排靠近入口的桌子上,我曾把学弟借上厕所夹带出来的英语试卷拿来,西竹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答卷,半个小时就写完所有客观题,让一起自习的王新宇目瞪口呆。
中间的桌子上,西竹啃她的雅思参考书,我在旁边啃她的高三语法书,我看不下去了就看她,对着一本试题,皱着眉头鼻子,苦大仇深的样子,有时还会咬咬笔尖。我玩心上来了故意讲笑话逗她,她咯咯地笑,笑完了一本正经地拿眼瞪我:“喂,袁更新,老实点,没看广大群众都学习呢吗,你个破孩子,怎么这么祸害。”
而我现在坐的位置,倒数第二排,我在这里向她坦诚过自己的家庭和感情,我记得她看着我时,眼睛里的专注、受伤和心疼。哦,我还在这里跟她发过火,原因是和王新宇谈起一个我们都认识的漂亮姑娘,开了几个不疼不痒的玩笑。王新宇走后,西竹闷着头不说话,我拉她一把,她闷着头,声音克制而委屈:“你喜欢你去追啊!”我平时挺端得住的一个人,看着她的难过样儿,忍不住撂了脾气:“哪个跟你说我喜欢她的?”
木质刷漆的桌面,指尖带力地划过,发出并不悦耳的摩擦声,轻易搅乱了回忆人的思绪。我起身踱步到一条走廊之隔的书架,摩摩挲挲有意无意地寻找着。第一格,第二格……直到第六格,有一本夹在深色书籍中间的白皮教材,边角都已磨破,但侧面的书名清晰可辨:Language Update。
那许多条因为旧手机丢失而遗失的短信里,有一条的日期是2009年九月六号,发件人:西竹。
“今天在这里无意中发现一本新书,书名叫Language Update。Language,语言;Update,更新。语言更新。我默念了几遍,却变成了袁更新……对不起,我知道了答应不爱你,可是我一想到此后我们再不相关,眼泪就把崭新的书页淹了。你还是不要管我了,让我有自己的相信和执着吧,我想有一天,阻碍会过去的,如果过不去,我会努力忘记的。”
我伸手去抽其中一本,手抖了几抖,居然没能抽出来。颓然地抬起左手,两只手一起施力,小心翼翼地把书拽了出来,捏在手心里回到座位。
只是一小会儿的功夫,原先的位子上,居然多出一对人来。靠窗坐着的男孩手里什么都没拿,女孩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书,她看着它,他时而看周围,时而看她。俩人紧紧挨着,一副耳机,一人挂一只,惬意有趣的画面,却让人心里阵阵抽紧。
我有些犹豫地在对面坐下,专注的年轻人儿并没有抬头看我。我打开第一页,准备好好翻一翻这本西竹曾经看过的书,对面的耳机里却漏出了耳熟能详的歌曲。
……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
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
因为爱情,在哪个地方
所以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
给你一张过去的CD,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
有时会忽然忘了,
我还在爱着你……
我的眼泪,此刻毫无预警地落了下来,晕开在首页漂亮的标题上。
西竹
我失魂落魄地来到主楼,小爬已经等在入口处。
她看到我,似乎松了一口气,接着是满脸疑惑:“竹子,你怎么买粥买了这么久?”
我扯出个笑脸,在她未来得及仔细端详前,抱住她,脑袋埋在她的脖子里:“谢谢你,小爬,谢谢你记得我的愿望。”
她拍拍我的背,语声亲切:“谢什么,爬只是希望你开心啊。”
我迷迷瞪瞪地想起来一件事,抬起头问她:“不是已经暑假了吗?怎么图书馆还开门呢?”
小爬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笑容弥漫:“所以说你运气好啊!今年毕业典礼办得特别隆重,很多知名校友应邀前来,捐了好多书籍,加上毕业生捐的那一份,数目很大。图书馆会一直开到七月下旬,等归档完各类书籍之后再关门。”
我怔忡地点点头,小爬已经拉过我的手:“走吧,我们上去。”
我们搭电梯到报刊阅览室所在的五楼,然后爬一层楼梯去六楼藏书的所在。小爬在楼梯口住了脚步,看着我,笑意涔涔:“竹子,你自己上去吧,我知道这里有你很多回忆,所以就不打扰你啦!你慢慢逛、慢慢看,不着急,完事儿打电话给我。”
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啊。
我感动地又一次抱住她,贴上她的面颊:“谢谢亲爱的,可是五楼不开门,你去哪儿?”
“我就在附近转转哪,你不用着急,想呆多久呆多久,快去吧!”
我蹭了蹭她的脸颊,沉了口气,转身上了六楼。
图书借阅的大厅空荡荡的,两边的借还书处都没有人在,倒是靠近社科阅览室的几辆架子车旁,有管理员在不停码放着书籍。远远望去,面上还挂着满足的笑意,像是辛勤付出的园丁看到满园花朵怒放。
我从车旁经过,小心避开地上堆叠的书,穿过通道往里走。为了方便搬运,阅览室厚重的两扇木门敞开着,一眼就可以望见里面的动静。
前排的座位都空着,只在最里面倒数第二排的位子上,紧挨着坐了一男一女。因为是背对着,看不见面孔。女孩坐得端正,男孩则歪着身子,在女孩耳边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走近些,可以听到他们祟祟的笑声。
很久之前,也是在那个地方,我和袁更新一起复习。他总也坐不住,一本高三的语法书拿在手里,半天翻不了一页。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就用手机上网,然后再绘声绘色地把有趣的事儿转述给我听。我每每禁不住被逗笑,笑完了再板着脸骂他:“你个破孩子怎么这么祸害。”
那是2010年的三月,初春的阳光穿过灰色的玻璃,人的身影在红木桌子上被拉得老长。彩色的光线跳动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我看着,有瞬间的恍惚,但觉此后,岁月温良。
而实际上,我们费劲了全部的力气,却终究没能游过命运的长河。
隔着一条走廊,对面的几排书架上是外语书籍。考研那会儿,我曾经窝在这里,每日拿几本书来看。遇着特别中意又是独本的,怕被人借走,就偷偷藏到犄角旮旯里、硕大字典的后面,第二天早上开门后再取出来。这一招,屡试不爽。
这些陈年往事,如今回忆起来,又是好笑,又是感伤。我凑上前去看近处书架上的分类号,惊喜地发现,那些承载了往日回忆的书目,如今依然保留在远处。而这里,我和袁更新曾经短暂相处的地方,如今依然,人来人往。
我转过头,视线再次落到男孩和女孩身上。他们稍稍分开了一些,扯出一人挂了一只的耳机线来。与此同时,那微小的空隙里,竟隐隐约约,露出另一个人的面孔来。
只是一眼,我便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我眼前的这个人,脸庞的棱角,眉端的英俊,让人移不开目光。他的肩膀很宽,纯白棉质的纽扣衬衫,沿着铅笔条纹服帖地修饰着上半身的曲线。衬衫的领口开了两颗扣子,剔掉了几分正式,袖口的扣子拉到手腕上方结上,衬得一双谈钢琴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致。
这是我曾竭尽全力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