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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桎梏-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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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迪南站了起来。他脸色苍白;扶在椅子上的手在抽搐。〃保技;我们木要再欺骗自己了。
木已成舟;已经无可挽回了。我曾试图反抗来着;但办不到。我就等于是这张纸了。我就是把纸撕掉;还依然是它。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在这里也没有自由啊。每时每刻我似乎都感到;那边在召唤我;在摸索我;在拉我拽我。到那里我反而会感到轻松些;在监狱里反而倒还有一点自由。只要在外面;就总觉得是在逃命;这倒反而不自由。再说;干吗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第一次他们已经放我回来了;为什么这次就不会放我回来?也许他们不给我武器;我甚至有把握会弄份轻松的差使干。干吗把事情想得那么糟?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危险;也许我会交上好运呢。〃
她仍然很严厉。〃事情现在已经不在于这些问题了;斐迪南;不在于他们给你轻活或重活;而在于你是否应该去为你所厌恶的人效劳;你是否愿意违背自己的信念;去参与世界上最大的犯罪活动。因为谁不拒绝;他就是帮凶;而你是能拒绝他们的;因此你必须这样做。〃
〃我能够拒绝他们?我无能为力!已经不行了!对这些荒谬绝伦的东西的厌恶、憎恨和愤慨;过去曾使我意志坚强;可现在却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别再折磨我了;我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别跟我再说这些了。〃
〃不是我说这些;而是得由你自己说;他们没有权利支配一个活生生的人。〃
〃权利!好一个权利!现在世界上哪里还有权利?权利已经被人扼杀了。每个人都有他的权利;可是他们;他们有权力;而权力就是一切。〃
〃为什么他们有权力?正因为是你们给他们的。只要你们老是胆小;他们就永远有权力。现在人fD#之为庞然大物的东西;是由全世界十个意志坚强的人组成的;十个人就可以把它摧毁。一个人;一个敢于否定他们的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在摧毁这种权力。可是如果你们不敢挺起腰来;而总是想:也许我能过关;如果你们以曲求伸;心存侥幸;不去击其要害;如果你们甘当奴隶;命运依旧;他们就永远拥有权力。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该屈服;大家必须说:'不;'这是当今唯~的责任;而不是去任人宰割。〃
〃可是保技;你是怎么想的……我该……〃
〃你该说'不';如果你心里也想的是'不'。你要知道;我爱你的生活;爱你的自由;爱你的工作。但如果你今天对我说;你要到那边去跟左轮手枪讲权利;如果我知道;你要这样做的话;那我就要对你说:走!但如果你出于懦弱和神经过敏或者心存侥幸;以为能保住性命;因此受了一种连你自己也不相信的欺骗就走的话;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看不起你!如果你是为了人类;为了你的信仰而去;那我决不阻拦你。但是到野兽中去当野兽;到奴隶中去当奴隶;那我坚决反对。人应该为自己的思想去献身;而不是为别人的癫狂去送死。
如果有人以为是为祖国而死的……〃
〃保拉!〃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难道你觉得我的话太唐突了吗?恐怕是觉得背后班长的军棍在抽你了吧!别害怕!我们还在瑞士。你是想要我沉默或对你说:你会平安无事的。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多愁善感了。
现在事情关系到我和你;关系到我们的整个命运。〃
〃保拉!〃他再次想打断她的话。
〃不;我再也不同情你了。我选择你、爱你;是因为你是个自由的人;我瞧不起懦夫和自己欺骗自己的人。干吗我要有同情心?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一个小小的中士乱涂了一张破通知书;竟然使你抛弃我;而跟着他跑。可是我决不任人抛弃以后再捡起来;现在你选择吧!要他们或是要我!鄙视他们或是鄙视我!我明白;如果你留在这里;沉重的打击会落在我们头上;我将再也见不着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了;他们不会让我们回去的;但是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那我什么都认了。可是假如你现在要使我们分开;那就永远分到底。〃
他只是唉声叹气。可是她却怒气冲天;正在劲头上。
〃我或是他们;第三种选择是没有的!斐迪南;现在还有时;司;你好好想想。过去我常常为我们没有孩子而苦恼。现在我第一次为此而感到高兴。我不愿替懦夫生孩子;更不愿抚养一个战争孤儿。我与你相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相亲相爱过;而现在我却弄得你很痛苦。但是我告诉你:这不是走去试一试;这是离别。你要是离开我去参军;去追随那些穿着制服的杀人犯;那你就不会回来了。我不和罪犯们共命运。我跟人;而不跟国家这个吸血鬼共命运。是国家或是我——你现在必须作出抉择。〃
她走出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斐迪南还站在那里哆嗦。关门的响声使他的腿都软了。他不得不坐下来;垂头丧气;一筹莫展。他的头耷拉着;埋在两只紧捏着的拳头之中。
终于;他心里忍不住了:他像小孩似的号啕大哭。
整个下午她都没回屋;但他感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门口;含着敌意和戒心。可是同时他还感到另一个意志;它犹如实在他胸腔里的铁飞轮;推动他向前。有时候他想把事情一桩桩再思索一番;然而思想木器而飞了。他坐着发呆;而看起来好像正在思考问题;这时一阵神经质的烦躁不安袭来;把他最后的一点平静都一扫而光。他感到;他的生命两侧都被超人的力量抓住;拽着;他只有一个希望:把自己从中间撕成两半。
为了找些事干;他在桌子的抽屉里翻寻了一阵;撕毁信件;眼睛呆呆地盯着其他东西;一言不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随后就坐下来;一会儿心烦意乱;就又站了起来;但是疲惫不堪又使他坐了下去。当他收拾行装;从沙发下面把背囊拖出来的时候;他突然爆紧自己的双手;紧紧凝视着这双未受自己意志的支配;而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的双手。等到后来把打好的背囊突然往桌上一放;他又哆嗦起来了;感到肩头沉重;似乎他把时代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肩上了。
门开了;他妻子手持煤油灯走了进来。她把灯往桌上一搁;圆形的灯光不住地在背囊上跳动。房间骤然照亮了。这使原来隐藏在黑暗中的羞辱之感又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是为了应付万—……其实时间还很宽裕……我……〃他结结巴巴地说;然而他那呆滞的、铁石般的、虚饰的目光却道出了真情;把自己的话碾得粉碎。她用牙齿紧咬嘴唇;十分严峻地凝视他好几分钟。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后来好像由于昏厥而微微摇晃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她嘴角上紧张的神情也缓和下来了。她肩头颤抖;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开他走了。
几分钟后;女佣人来了;端来他一个人的饭菜。他身旁的位置空了;他心里充满了犹疑木定的感情;他抬头一看;就发现了那个残酷的象征:椅子上放着那只背囊。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离去;已经走了;对这所房子来说已经死掉了:四壁黑黝黝的;油灯的光圈已经照不到墙壁上了;外面;在生疏的灯光之后;燥热的黑夜笼罩着大地。远处万籁俱寂;高远的苍穹罩着无垠的大地;这更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他周围的一切——房子;风景;作品和妻子——在他心里都一样样死掉了;感到自己丰茂的生命突然干枯了;一他那跳动着的心;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迫切感到需要爱情;需要温暖和亲切的话语。他准备接受一切鼓励和安慰;只要能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忧伤压过了惴惴不安;此时他孩子气地渴望得到些微温存;这种渴望使得崇高的离愁别绪消散了。
他走到门前;轻轻地转动门把;可是转不动;门锁上了。他怯生生地敲敲门。没有回答。
他又敲了敲。他的心也一阵怦怦直跳。一切都寂静无声。现在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感到一阵寒颤。他吹灭了灯;和衣倒在沙发上;裹上被子。此刻他心里真希望一切都坠毁和忘却。
他又仔细听了一次;仿佛听到近处有什么声音。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悉心地听。门外依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又重新垂下了头。
这时脚下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着了他;他吓得猛地站了起来;不过惊吓马上就变成了感动。
原来是那条狗;原先随女仆溜进房里;躺在沙发底下;此时正在挨近他;用温暖的舌头舔主人的手。这只狗的无知的爱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因为这爱是来自业已死去的世界;还因为它是他已往的生活中现在仍然属于他的最后的东西了。他偏下身子;抱人似的把它抱住。他感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东西爱着我;而且没有看不起我;对它来说我还不是机器;不是杀人工具;不是任人驱使的懦弱的人;而是一个可以用爱来亲近的人。他的手不断轻轻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狗则更紧地挨着他;仿佛它懂得主人的寂寞。主人和狗都轻轻地呼吸着;渐渐进入了睡梦。
他一觉醒来;感到精力充沛;窗户外面已经晨光党徽;燥热的风把黑暗一扫而光;湖面上闪耀着;映出远山的白色轮廓。裴迪南一跃而起;虽然由于睡过了头而感到有点眩晕;然而却完全醒了;这时他一眼就看到那已捆好的背囊。一下子;一切都又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现在是白天;他心里感到轻松多了。
〃干吗要收拾行装呢?〃他自己问自己。〃干吗?我确实想出去旅行。现在开春了;我要画画。其实用不着那么急。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还可以有几天时间。不要像牲畜上屠宰场似的。我妻子说得对:这是对她、对我、对所有人的犯罪行为。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假如我晚一点去服兵役;也许会关我几星期禁闭;可是服役何尝不等于坐监狱?我这人没有什么虚荣心;但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对奴役表示顺从;倒是一种光荣。
我不再考虑出门旅行了;我就留在这里。首先我要把这里的风景画下来;这样将来就可知道;我以前在这儿多么幸福;不完成这张画;不等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就不走。我不能让人像赶牛似的在后面赶我。〃
他拿起背囊;举得高高的;晃了晃;往角落里一掷。从这个动作中他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因而满心欢喜。由于精力充沛;他突然想试试自己的意志。他从信夹里取出那张准备撕碎的纸条;把它展开。
可是奇怪得很;军事措辞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又重新将他征服。他开始念道:〃您务必……〃那句话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这是一道命令;不允许提出任何异议。他感到有点摇晃。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又在他心里上升了。他的手开始发颤;力气全消失了。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冷风;像过堂风在劲吹;不安又滋长起来了;在他内心;外来意志的铁钟又开始走动了;他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直至每个关节里好像都安上了弹簧。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钟。〃还有时间;〃他喃喃地说;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开往边界的早班火车呢;还是他自己定的出发日期。这时他心里又出现了那股要拉他走的神秘莫测的力量;那冲毁一切的退去的潮水;由于要对付他最后的反抗;因此来得比以前更为猛烈;同时也产生了恐惧;伯被压垮的茫然无措的恐惧。他明白;如果现在没人抓着他;那他就完了。
地摸索到他的妻子房间的门;好奇地贴耳细听。房间里毫无动静。他怯生生地用指节骨叩了叩门。还是沉寂无声。他又敲了敲;还是一片寂静。于是他就小心翼翼地扭动门把。门开了;可是房间里是空的;床上也是空的;但很乱。他吃了一惊;便轻轻喊她的名字;可是没有回答。他越发不安;又喊着:〃保拉!〃最后他好像遭到了突然袭击;在整个屋子里大声叫喊:〃保拉!保拉!保拉!〃依然毫无动静。他换进厨房。厨房里也是空的。一种惆然的可怕的感情使他哆嗦起来;他踉跄着上了顶楼的画室;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是告别;还是留下不走。然而那里也没有人;连那条忠实的狗也毫无踪迹。全都把他抛弃了;孤独猛烈地向他袭来;摧毁了他最后的一丝力量。
他穿过空荡荡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背囊。他觉得;屈从于检措;反倒轻松了。
〃这是她的过错;〃他自言自语道;〃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她为什么走开?她得把我留住呀;这是她的责任。她本来是能够救我的;可是她不愿了。她看不起我;她已经不爱我了;她把我摔了下来:现在我正在跌下来;这是她造成的!这是她的过错;不是我的;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他在房子前面;又一次转过身去;想听听;也许会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呼唤;一句爱情的话语呢。也许有什么东西能用拳头击碎地内心那台顺从的铁机器。然而依然无人说话;无人呼唤;毫无动静。一切都离开了他;他感到自己跌进了无底深渊。这时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往前再走十步就到湖边了;从桥上往下一跳;去那永恒的和平安宁的世界;岂不更好。
教堂尖塔的钟声响了;严酷而沉重。往日那么可爱的明朗的天空传来这严酷的召唤;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他动身。还有十分钟火车就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无可挽救了。还有十分钟;可是他不再感到这十分钟是自由的了;好像后面有人在追赶一样;他向前奔走;踉踉跄跄;跑跑停停;气喘吁吁;生怕误了火车。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跑到月台前面;差点儿与一个站在铁路栏杆前的人撞个满怀;这时他才停下来。
他吓了一跳;背囊从他哆哆喷嚏的手里掉了下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妻子。她脸色苍白;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精神疲乏;她那严肃而又忧伤的目光责备地注视着他。
〃我知道你会来的;三天前我就料到了。但是我不想离开你。一清早;从第一趟列车起;我就在这里等你;准备在这里一直等到最后一趟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fll就不会把你抓住。斐迪南;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说过;时间还充裕呢;你干吗要那么急?〃
他没有把握地望着她。
〃这只是……我已接到通知……他们在等着我……〃
〃谁等你?或许是奴役和死亡;除此以外;谁都没在等你!该清醒了;斐迪南;你要明白;你是自由的;是完全自由的;谁也无权支配你;谁也不能对你发号施令;你听着;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我要对你说上一千遍;一万遍;每时每刻都不停地说;直到你自己也意识到为止。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当两个过路的农民好奇地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轻声说:〃我求求你;别这样大声嚷嚷.人家在看着呢……〃
〃人家!人家;〃她怒气冲冲地嚷道;〃人家关我什么事?要是你中弹躺在地上或瘸着腿回家;他们会帮我什么忙?这些人瞧都不值得瞧一眼;什么同情;爱怜;感激;统统见鬼去吧!——我要你是一个人;一个自由的、活生生的人。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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