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高明极了。佛教法相唯识宗的唯心主义哲学,对章太炎产生了那么
大的魅力,竟使他对之景行仰止,五体投地。他狱中著作甚少,但我们从他
所写的一、二篇章,仍可以看出他思想变化的端倪。1903年7月,曾经参加
自立军的沈荩被清政府逮捕杀害,章太炎知道这个消息后,于8月4日撰《狱
中闻沈禹希见杀》一诗,末两句云:“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另外,8
月9日的《国民日日报》刊登了章太炎的《论承用“维新”二字之荒谬》,
揭露康、梁改良派滥用“维新”二字,“指鹿为马,认贼作子”,以达到保
皇臣清的目的。文末提出:“自兹以后,三段之文,五旌之教,愿以是遍告
全国八面论师、新闻记者矣。”上述言论受佛教的影响,已隐放可见。
1905年4月24日,章太炎复有《读佛典杂记》一文发表于《国粹学报》
第三号,讨论了自由与必然、自利性与社会性等问题。关于自由与必然问题,
他说:“虽自柱囚奴隶,其自由亦无所失。所以者何?住囚奴隶,人所强迫
也,而天下实无强迫之事。苟遇强迫,拒之以死,彼强迫亦无所用。今不愿
死,而愿以从其强迫,此于死及强迫之事,固任其取舍矣。任取其一而任舍
其一,得不谓之自由乎?”
他认为“天下无纯粹之自由,亦无纯粹之不自由”,这包含有辩证法的
合理因素,但他把自由说成是不受任何客观条件的限制和约束。完全由主观
意志选择,表明他已经从佛学的角度来理解这个问题,开始向唯心主义转变
了。他的这一观点,是往后唯意志论的先河。
1906年6月,章太炎刑满出狱,旋即主持《民报》。《民报》时期(《民
报》1908年10月被封禁)可以说是章太炎哲学思想发展的最重要阶段。他
以极大的热情来学习、研究和探讨有关哲学问题,尽管人事繁多,工作紧张,
但他一有余暇就如饥似渴地攻读佛经,浏览希腊和德国哲学家的著作,又向
印度学者请教邬波尼沙陀及吠檀多哲学。经过比较抉择,他更加坚信哲学理
论再也没有超过《楞伽经》、《瑜伽经》的了。从此,章太炎对佛教法相唯
识宗顶礼膜拜,倾服不止。
章太炎站在法相唯识宗的立场上,运用形式逻辑来批驳有神论,他否定
宗教神学,而不否定宗教本身,否定人格神,而不否定非人格神;反对有神
教,而主张无神教。他明确地提出了建立新宗教的主张,鼓吹以宗教作为推
动革命、维系道德、治理国家的思想武器。他说:“宗教之高下胜劣。不容
①
先论。要以上不失真,下有益于生民之道德,为其准的。”按照这个标准来
衡量各种宗教,他觉得佛教是最理想的宗教了。他在狱中冥思苦想了三年,
一出来马上提出“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而且表示,“近日办
事的方法,全在宗教、国粹两项,……自己可以尽力的,总不出此两件事。
所望于诸君的,也便在此两事” (《演说录》)。一言以蔽之,他把全部心
思精力都用在宗教、国粹两件事上,并且也希望大家都这么做,可见他是如
② 同上书。
① 章太炎:《建立宗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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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的看重宗教了。演讲之后接着又是撰文(《建立宗教论》、《人无我论》),
又是写信 (《答铁铮》、《答梦庵》),其热心提倡佛教的劲头,实在不亚
于任何虔诚的宗教徒。
《建立宗教论》称佛教不讲上帝,不搞偶像崇拜,是一种无神教。佛教
虽然也崇拜释迦,但这是“尊其为师,非尊其为鬼神”。其本意不过因为释
迦的“遗风绪教,流传至今,沐浴膏泽,解脱尘劳,实惟斯人之赐,于是尊
仰而崇拜之”,这也和读书人崇拜孔子、官吏崇拜萧何、匠人崇拜鲁班、裁
缝崇拜轩辕一样,是各种崇拜当中最清净的。他说:“佛法只与哲学家为同
聚,不与宗教家为同聚。”因此,“与其称为宗教,不如称为‘哲学之实证
②
者’” 。当然,章太炎认为佛教也要加以改造,才可以利用,因为传统的佛
教如净土宗,已经沾染了许多有神论的杂质,所以要用华严、法相二宗改良
旧法。特别是法相宗,论证烦琐,最富于思辩性,章太炎称赞法相宗思想“精
深”,主张以法相宗为基础建立新宗教。他宣布:“居今之世,欲建立宗教
者,不得于万有之中,而虚拟其一为神;亦不得于万有之上,而虚拟其一为
①
神。”“今之立教,惟以自识为宗。”
关于提倡佛学的理由,章太炎还作过如下的具体申述:
第一,佛教烦琐哲学的论证方法,与古文经学家法相似,且可与近代西
方资产阶级的科学方法相沟通。章太炎终生崇奉古文经学,注重名物训诂考
据,以审名实、重佐证、戒妄牵、守凡例、断情感、汰华辞作为治学门径。
这也就是所谓的朴学学风。朴学的特色,就是无证不信,罗列事实,分析比
较,通过烦琐的考证求得历史的事实和词语的本义。佛教法相宗也注意用烦
琐的概念范畴对世界物质现象与精神现象进行分析和解释,最后达到“万法
唯心”,“万法唯识”的结论。章太炎认为唯识宗的思想方法与古文经学原
则相似。“此一术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从入之涂,与平生朴
学相似,易于契机。解此以还,乃达大乘深趣。(《葑汉微言》)。不仅如
此,法相宗思辩精细,也符合近代资产阶级的科学方法:“盖近代学术,渐
趣实事求是之涂。自汉学诸公,分条析理,远非明儒所能企及。逮科学萌芽,
而用心益复缜密矣。是故法相之学,于明代则不宜,于近代则甚适,由学术
所趣然也。” (《答铁铮》)
第二,佛教符合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和平等观念。章太炎说:“佛教最
重平等,所以防碍平等的东西,必要除去。满洲政府待我汉人种种不平,岂
不应该攘逐?……又且佛教最恨君权,大乘戒律,都说:“国王暴虐,菩萨
有权,应当废黜。”又说: ‘杀了一人,能救众人,这就是菩萨行’。其余
经论,王、贼两项,都是并举。……这更与恢复民权的话相合。” (《演说
录》)他还指出基督教窒息人的自由思想,崇奉一尊,与平等原则绝远,应
该加以反对。他以资产阶级的平等观念,作为衡量哲学价值的尺度,觉得佛
教最重平等,应该提倡。
第三,佛教可以增进人的道德。章太炎十分看重道德,认为无道德者必
不能革命。“道德衰亡,诚亡国灭种之根极也。”(《革命之道德》)而要
增进道德,则舍佛教莫由。“这华严宗所说,要在普度众生、头目脑髓,都
② 章太炎在日本时的讲稿:《佛法果应认为宗教耶?抑认为哲学耶?》转引自谢撄宁:《章太炎年谱摭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年版,第58 页。
① 章太炎:《建立宗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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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施舍于人,在道德上最为有益。”“若没有宗教。这道德必不得增进。生
存竞争,专为一己,就要团结起来,譬如一碗的干子,怎能团得成面?”
“所以提倡佛教,为社会道德上起见,固是最要,为我们革命军的道德上起
见,亦是最要。” (《演说录》)他认为戊戌变法运动之所以失败,唐才常
起事之所以流产,就是因为维新党和保皇党人没有道德。因此,他提出要“用
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他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此专门
写了一篇《革命之道德》批判旧党、新党的道德堕废,人格沦丧,主张革命
者要讲究修养,增进道德,以担当起反清排满革命的重任。
第四,佛教可以使人英勇奋斗,不怕牺牲。章太炎认为,佛教讲“万法
惟心”,世间一切现象(包括“我”)都是幻见幻想,并非真实存在。因此,
信仰佛教就可以忘我奋斗,不怕艰苦,悍然独往,蹈死如饴。他说:“要有
这种信仰,才能勇猛无畏,众志成城,方可干得事来。” (《演说录》)他
还说:“以勇猛无畏治怯儒心,以头陀净行治浮华心,以惟我独尊治猥贱心,
以力戒诳语治诈伪心。此数者,其他宗教伦理之言,亦能得其一二,而与震
旦习俗相宜者,厥惟佛教。”(《答梦庵》)“非说无生,则不能去畏死心,
非破我所,则不能去拜金心;非谈平等,则不能去奴隶心;非示众生皆佛,
则不能去退屈心;非举三轮清净,则不能去德色心。” (《建立宗教论》)
只有信仰佛教才能排除生死,旁若无人,布衣麻鞋,径行独往,上无政党猥
贱之操,下作懦夫奋矜之气,这样才能对中国前途有益。
第五,哲学与宗教发展的趋势,佛教将占主导地位。章太炎考察了西方
和中国的思想学术史,认为思想学术的发展规律是哲学与宗教互相更替,循
环往复,即宗教——哲学——宗教。中国的孔、老,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
图,都以哲学代替宗教。后来,苏、柏二氏的学说,导致基督教的产生;孔
子、老子的学说,转化为儒教。基督教和儒教又经过培根、笛卡尔和程朱陆
王变成哲学。程朱陆王都以禅宗为其根本,德国哲学家对佛经也有所采纳,
那么今后“继起之宗教,必释教无疑也(《建立宗教论》)。他还从宗教发
展的历史说明,多神教发展到一神教,然后发展到无神教,这是一般的规律。
必须经过一神教的阶段,渐入无神教;如果从多神教直接进入无神教,那无
神教一定带有种种多神教的杂质。“如今基督教来,崇拜一神,借摧陷廓清
的力,把多神教已经打破,所以再行佛教,必有效果可见的了。”(《演说
录》)他对推行佛教充满了信心。
从以上五点理由不难看出,章太炎实际上是对佛教理论加以改造,使这
个古代的宗教哲学穿上新时代的衣装,成为资产阶级可以利用的武器。他把
资产阶级的政治思想、伦理道德,个人奋斗、唯我独尊等等意识观念绝对化,
使之变成宗教信仰,要人们顶礼膜拜。他赶走了人格神,却又请来了神秘的
真如,使粗陋的上帝披上了思辩的精致服装。因此,他的新宗教乃是不重偶
像崇拜而致力于教义信仰的佛教法相唯识宗在新历史条件下的翻版。
在危机四伏,灾难深重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章太炎企图用佛教来
维系社会道德,激发人们革命热情的一番苦心,并没有什么效果,他提出“继
起之宗教,必释教无疑”的预言,也未能实现。在历史进入20世纪,中国资
产阶级民主革命已形成高潮的时期,章太炎仍提倡以佛教作为革命理论武
器,显然是不合时宜的。铁铮指出,靠佛教鼓舞斗志以求革命成功,是“何
异待西江之水以救枯鱼” (见《答铁铮》),梦庵也提出质问:“《民报》
之作此佛报者,抑出于何意乎?《民报》宜作民声,不宜作佛声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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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梦庵》)实为一针见血的批评。章太炎自己也承认:“余前作《建立宗
教论》,内地同志,或谓佛书梵语,暗昧难解,不甚适于众生。” (《人无
我论》)1910年章太炎曾著《齐物论释》,以佛解庄,只是由于时代的原因,
其《齐物论释》也成了空谷传声。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章太炎一改他“吾
所为封建佛教者,特欲发扬芳烈,使好之者轻去就而齐死生,非欲人人皆归
兰若”(《答梦庵》)的初衷,越来越倒退,一步一步地走向革命的对立面。
他企图以无神教来推动革命,拯救社会,成了永远不能实现的“高妙的幻想”。
4。日本的神佛分离
日本在德川幕府后期,神儒二道的学者鼓吹神国思想,结果于四方纷纷
兴起高唱勤王大义者;1853年美国人佩理到日本通商贸易,幕府的处理不
当,更加引起社会舆论的反对。因此,使大将军德川庆喜最后奉还大政,开
始了王政维新的序幕。
德川幕府时期的佛教,从规定“改宗”制度以后,神儒二道亦归它管辖,
无论贵贱上下,全由佛教统一人心,僧侣衣食有余,受到社会的尊敬;但是
他们除了争夺僧官僧位的高下和寺院殿堂的庄丽之外,几乎全不把教义放在
心上。这样,就使佛教沉论于衰败的境遇之中。神儒二道之徒,很久以来就
对佛教所处的地位和僧侣毫无作为而徒事尊荣奢侈的行为表示憎恶。这时,
他们看到了所鼓吹的思想即将实现,王政复古的大业已经开始,便发起了“废
佛毁释”,并把它作为“尊王攘夷”的余波,将佛教当作“夷狄之教法”,
甚至连儒道也当作“外教”,不免给以部分的排斥。
明治天皇即位后,就在明治元年(1868年),颁布了“神佛分离令”,
禁止社僧 (神社中的佛僧)担任别当之职,把还俗叫做“归正”,命令“宫
门迹”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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