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读过晚报的报导。」
「就是那篇宇佐见先生撰写的追悼文嘛。文中并未提及个人隐私的细节,所
以阅读后应该也无法了解什么。律子在小江上小学前就和大哥离婚,放弃抚养权,
只身赴美。大概她不喜欢这些藕断丝连的亲情牵绊吧。抵达美国后没过多久,她
就与一位过从甚密的牙医再婚。」
「对方是美国人吗?离家出走是指她长期居住美国吗?」
「不,对方也是日本人。我记得过了两年后,夫妇俩便一块儿回国。可是她
回到日本后丝毫不过问女儿的事,好像她从来没生过这个女儿似的,连封道歉信
都没有。所以,她应该没见过长大成人的小江吧。」
「伊作先生的家祭呢?」
「她没来参加。我们照例通知了她,但是接电话的是她现任丈夫的母亲,根
本没和律子本人说到话。或许她因为抛弃年幼的女儿,内心感到愧疚吧,但是她
实在太没有责任感了,根本没有资格当母亲。我猜她也不会来参加公祭。」
川岛语带保留,他肯定知道更多内情,但是他只是选择性的解释,大概是不
希望外人碰触这件家务事吧。双方一时沉默无语,气氛有些尴尬,纶太郎改口道
:「……后天的公祭,应该会十分盛大隆重吧?」
「应该是吧。小江总是嫌我派不上用场,说实话,的确是幸亏宇佐见先生从
旁协助,让我轻松许多。美术界的人际关系我一点儿也不熟,公祭的所有程序几
乎全权交给他包办,毕竟大哥的名声响亮,总不能草率进行。后天的公祭应该会
十分隆重。」
「那么,当天我还是别打扰你和江知佳,不过我打算参加公祭。」
「你愿意参加吗?太好了,这下子事情就好办了。」
川岛的语调突变。他并非道谢,而是说太好了,看来他一直盘算着应该何时
开口。
「其实,我今天拨电话给你还有另一个原因。有件事情想找你商量,公祭结
束后,你能不能陪我到町田的大哥家?」
「可以呀,不过是什么事?和江知佳有关吗?」
「嗯,算是吧。一言难尽……,大哥的工作室中,有件东西想请你看看……。
等你看了后再提供意见,好吗?这事该怎么说呢?总之,我们想听听专家的意见。」
他说话吞吞吐吐的,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纶太郎立刻明白了。
「莫非伊作先生的死因有任何疑点?」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川岛立刻否定,但是纶太郎的猜测似乎八九不离十了。
「如果真有什么的话,事情将跟小江有关,说不定还牵涉到人身安全。当然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事情听起来挺棘手的。我当然会尽力帮忙,不过光是听你这样说,我完全
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事情或许必须请警方协助,能不能请你一次说清楚
呢?」
纶太郎斩钉截铁地问道。川岛叹了口气,沉默不语。或许他事先并未取得当
事人的许可,就擅自找人商量,所以无法立即决定吧。在杂音间,传来喀叮、喀
叮的Zippo 打火机盖开阖的声音,仿佛在为他的决定倒数计时一般。
经过再三考虑,川岛终于沉重地开口说:「好吧,先告诉你。不过这件事情
错综复杂,我告诉你的事情还请三缄其口,千万保密,连你父亲都不可告知。因
为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只是有人故意找碴,究竟是否应该报警,我们希望慎重考
虑。」
他千叮万嘱,听起来像是说给自口已听的。纶太郎保证绝对不泄露后,川岛
压低声音:「前些时候我曾经告诉你,大哥过世前正在制作直接翻模的石膏像,
对不对?」
「以江知佳为模特儿的作品,对吧?」
「是的。大哥那天在工作室昏倒前,似乎已经制作完成了。据说从模型翻取
而出的石膏雄型已经衔接完成,完成神似小江的石膏像。但是大哥被救护车紧急
送医后,家中无人看守,工作室好像遭人侵入,侵入者切断并带走了石膏像的一
部分。」
住宅遭到侵入,而且还有器物遭到损坏,纶太郎不由得紧握听筒。
「石膏像的一部分?哪一部分?」
「小江的脸孔部分。」
喀嚓一声,打火机声响起,川岛的语调难掩不安。
「颈部以上……头部被硬生生地切断,完全不见踪影。」
…
注一:雌模指从人体模特儿身上取下的石膏模型。
注二:在雌模空间内灌入石膏液所得的实体石膏模型,即为雄模。
注三:敬老日。自一九六六年起,日本政府定每年九月十五日为国定假日之
一,以庆祝、祝福年长者。自二○○二年起改为九月的第三个星期一。
第二部 Happy with What You Have to Be Happy with
表现虹膜与瞳孔的雕刻技巧发展较迟,算是相当繁复的技法之一。希腊美术
发展的初期阶段虽遵从缜密朴实的雕刻规则来表现人体,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
眼睛内的瞳孔与虹膜却以真实色彩呈现。请各位看看「德尔斐的驾车人」青铜像,
战车驾驭者双眼中嵌入玻璃,眼球为白色,虹膜为茶色,瞳孔为黑色。双眼炯炯
有神,非常引人注目,反而令人容易忽略脸孔的古朴风貌。反观希腊的头部石雕,
眼球的呈现手法普通平凡,只以单纯的凸面形体表现,其上虽然描绘虹膜与瞳孔,
色彩却付之阙如。
——鲁道夫。维特科尔夫《雕刻——制作过程与原理》
5
川岛伊作的葬礼与公祭订于町田市小山町的蓬泉会馆举行。纶太郎查看地图,
才知道小山町位于多摩新市镇的西边,恰好夹在八王子市与神奈川县相模原市之
间。葬礼会场在郊外一处丘陵地上,必须在町田街前的小山十字路口处转往八王
子方向,方可抵达。
纶太郎对当地的道路状况并不熟悉,他认为开车前往并不明智,因此决定搭
乘电车。从京王相模原线的多摩境车站下车,再搭乘计程车前往会场,车程还不
到十分钟。
「先生,您放心好了,虽然那一带常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不过现在是大白
天,不会有事的。」
纶太郎向计程车司机告知目的地后,中年司机才开口就提到令人不舒服的话
题,聊起南多摩都市墓园与火葬场旁的战车道路,是当地有名的灵异现场。
「战车道路不是赏樱名地吗?」
「那是指山巅绿道,可是只有樱美林学院周边整修得漂漂亮亮的。其实,那
儿原本是相模陆军兵工厂为战车所开拓的测试道路;但是在八王子鑓水附近都还
是窄小的山路。听说那儿从前就是有名的遗迹和古战场,常出现军人或枉死者徘
徊不去的身影,我也亲眼见过一次。那次我载客返回多摩市中心,在通过墓地后
方的小山长池隧道时,突然有颗双眼瞪得又圆又大的年轻女郎头颅从车前飘过。」
「年轻女郎的头颅?」
「没错!话说那是三年前一个下雨的夜晚……」
司机开始谈起当天晚上的见鬼经历,纶太郎一听只觉满心失望。其实他原本
还兴致勃勃想一探究竟,因为川岛敦志前天告知的消息,再加上最近数日发生的
事情,都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但是三年前的鬼故事他一点儿也不想听。司机
发现听众兴趣缺缺,也顿时失去兴致,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路开往目的
地。
「请别忘记随身携带的物品。」
纶太郎握著伞走下计程车,一阵热风迎面袭来,随之而来的是滴滴小雨。天
空的云层又厚又重,一望无际的多摩丘陵间也笼罩上一层朦胧云雾。受到台风接
近东海地区的影响,天空从早就一片灰蒙蒙的。高温依旧的夏末加上高湿度,连
续几晚都使人仿佛身处热带地区,空气湿黏难受,不如真正下场滂沱大雨还比较
舒服。
位在杂木树林与工程进度停滞的新生地间,蓬泉会馆像是一座半调子的温泉
度假设施,残留著泡沫经济时期的矫饰做作样式,与庸俗低劣仅有一线之隔。不
过,做为生前自称「亚席格尔」的前卫雕刻家祈福会场,或许有着意想不到的效
果。
大门前的停车场停著数台报社与电视台的采访车,显示媒体的高度关注。川
岛在电话中对于得慎重筹办丧礼怨声连连,由此看来他的说法并不夸张。石膏像
头部遭到切断,丧家并未报警处理,这或许是迫不得已的处置方式。这件事如果
曝光,公祭现场肯定会沦为一场混战。
仪式于下午一点开始。时间还未到,大厅已经挤满前来参加公祭的群众。纶
太郎想著,丧家应该已经就绪,这时纵使田代周平已经抵达会场,但人群混杂,
恐怕也不易寻人。因此纶太郎依配戴丧章的大厅职员指示,走向一般来宾的行列,
排队等候。
轮到自己时,纶太郎从方巾里取出奠仪,拿起毛笔在奠仪簿上登记。柜台后
方的女性瞧见纶太郎的签名,仿佛遇见熟人似地向他点了点头。
「您就是法月先生吧。敦志先生曾经嘱咐我,请您在公祭结束后前往丧家休
息室。」
「我知道了,休息室在哪里呢?」
她说明地点后,徐徐开口道:「不好意思,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国友玲香。」
她一边自我介绍一边低头答礼,纶太郎顿时恍然大悟,也向她回礼。
「原来,您就是……,我曾经听过川岛先生提起您。」
「您应该已经耳闻不少事情了吧。」
玲香的回答毫不拐弯抹角,想必她已经知晓纶太郎的来历与目的了。纶太郎
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以外表来看,玲香的年纪似乎与自已相近,应该未满四十岁,约三十五岁左
右。她的身型较一般女性高大,看起来像是排球选手,短发运动风的气质十分适
合她。
如鱼板般半圆形的额头与眉型漂亮的浓眉,裤装丧服非常得体合身。或许是
从事自由编辑工作的缘故吧,两人虽然是首次见面,她的应对方式却毫不扭捏造
作。她虽然不是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但是个性落落大方,应该是一位能够
激励伙伴士气的女性。
「可是,您不该站在这儿吧?应该是和丧家一块儿……」
面对纶太郎莽撞的询问,玲香谦和地摇了摇头。她眉头深锁环顾四周,压低
嗓子说:「如果我和丧家坐在一块儿,不知道又要招来什么批评。今天我得低调
点,毕竟现场来了很多尖酸刻薄的人。」
她的语气听起来毫无埋怨之意,只是表达自己的暧昧立场。或许她遭到某些
阻碍,无法公然以丧家身分出席。虽然当事人之间的情感从未拘泥于任何形式,
也十分单纯——但也并非意谓是柏拉图式爱情——世间依旧有不少人戴着有色眼
镜在一旁看戏。
的确,她与往生者年纪相差甚多,但是顾虑到江知佳的想法放弃再婚,应该
还是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玲香整齐端庄的丧服模样,或许只是一道防御外衣。
「我了解。」
「没关系,事情并非现在才发生的。」
玲香虽然嘴上这么说,却看似在逞强。川岛伊作过世不过数天,她或许已经
意识到当前微妙的情况,语带沉痛。
「公祭结束以后,我也会前往休息室和大家会合。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吧。」
纪念厅的空间宽广,不亚于小规模的体育馆。馆内撤除所有隔板,折叠椅整
齐并排着。除了一般吊问者的座席外,会场内另设有来宾席。来宾席半数座位已
有人落坐,一般吊问者的空位约剩下三分之一,看来不久后即会座无虚席。纶太
郎数着座位数,算到一半嫌麻烦而作罢。在这种恶劣天候与交通不便的条件下,
这应该算非常盛大了。
纶太郎与往生者素不相识,谦逊地选择最后一排的座位。
「参吊者请尽量往前面坐,谢谢合作。」
遭到会场工作人员的阻止,纶太郎想想,与工作人员争论也没什么用,便与
其他参吊者移动至前排空席。目光所及,他并未看到田代周平,不过约在前五排
的座位上,纶太郎发现一个可能是熟人的背影,那个人应该是川岛敦志翻译的《
费尔摩摇摆》的责任编辑,纶太郎记得听他说过,他与往生者曾有一面之缘。
纶太郎盘算着,如果出声叫唤距离似乎太远,起身移动又会妨碍他人,只好
提醒自己等会儿得记得向他打声招呼,便依序就座。依据川岛伊作生前的工作形
态,今天的公祭肯定有许多出版业界人士出席。
安置骨灰的灵堂上满满供奉着约两台卡车分量的鲜花,中央摆放着放大的遗
照,除了表情与角度不同外,拍摄的时期应该与报纸刊登的照片相同。灵堂两侧
设置的扩音器播放着巴洛可风格的管风琴乐曲,这场丧礼虽然命名为「故川岛伊
作。美术葬」,会场的气氛却非常传统,毫无任何足以吸引参吊者目光的艺术摆
设。
距离公祭开始的时间只剩下几分钟,大厅工作人员开始忙乱地东奔西走,看
来会场尚未准备就绪,丧家或僧侣也还未入场。会场内又重新响起管风琴乐曲,
坐在纶太郎正后方的两人仿佛接获暗号似的,开始窃窃私语。
「……只有五十四岁吗?还很年轻耶,癌症实在是太可怕了!」
「春天时不是才动过手术?那时我就猜想他大概活不长了,唉,真是令人唏
嘘呢。」
「听说啊,医生早就宣告不治了。但是本人大概是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人世,
大张旗鼓地准备回顾展,只可惜本人无法亲眼目睹了。」
听著两人的陈述,纶太郎判断他们应该是美术业界人士。他不动声色,竖起
耳朵。
「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回顾展这玩意全是宇佐见彰甚在张罗鼓吹,你应该也
听说了吧?那个石膏直接翻模的新作品。」
「那件以女儿为模特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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