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实在是讨厌被动,从来都是先发制人。这次不得以的按捺隐忍,使他不禁焦虑起来。他看不到敌人在谋划什么,算计什么。他感叹那白夫人实在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对付他顾惜朝,最妙的莫过于不动。不动比动更叫人心惊,更叫人胆寒。但不动终究只在一时,一旦时机成熟,那样聪明的女人,出手必然快捷狠辣直取要害。
●(六)
很快,就有人出手了。
但不是庄主夫人。是戚少商。
戚少商服下的解药是刻意控制了分量的,加上调息多时才勉强抑制住毒性,此时的功力最多也只恢复到四成。但他跟顾惜朝约定的时间既到,便断不能不去。
戚少商翻窗出屋,只见走廊上院子里,空荡荡的连个值夜的人都没有。他疑心大盛,可此时不走又待何时?戚少商心忖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了——他并非仗着艺高人胆大的草莽意气,只是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魄力与勇气——放手一搏的魄力,知难而上的勇气。
戚少商进到顾惜朝屋里的时候,顾惜朝的神经已经像拉成满月的弓,几欲绷断了。但他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原因不跟戚少商走,只有装作一脸麻木,任凭戚少商拉起自己的手腕冲向夜色。
夜色沉如水。星稀。无月。
黑暗之中,戚少商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目炯炯射出笔直凌厉的光芒。他并没有全力纵跃疾行,因他并不知道顾惜朝未疯,且未忘武功。他只是一手提着顾惜朝的肩膀,使其脚下更轻灵些,以便跟上自己如风的步子。
画眉山庄置地广阔,亭台楼阁,回廊水榭,不一而足。庄中各园仿制天下胜景,更是鬼斧神工,极尽机巧。便是在庄中当值的丫鬟仆役,也会缭乱了双眼,迷途不知归返。更何况戚少商被送入山庄之时,已身中迷药,人世不省。别说要他找出逃遁的捷径,便是从这片刻奔走的路途原线折返也已万万不能了。
戚少商带着顾惜朝在山庄各院穿来绕去,只觉道路屈曲,绵延无尽,加之岔口众多,每每选了一条小径行去,却又不得穷尽。路上风景,有的风格迥异南辕北辙,有的似曾相识却又不尽相同。
顾惜朝听凭戚少商择路,只管在脚步上紧紧跟随,心下则默记方位与步数。他心知,此时两人生死同命,亦不敢造次。
只是走得这一阵,连顾惜朝也不禁大奇。明明按照自己推断的方位来看,两人已离被关的屋子数十丈之远,怎的眼前景致竟同那处如出一辙?继续前行片刻,则又似回到了先前经过的另一处园子。如是重复了几次,顾惜朝方才如梦初醒。原来这山庄中有几处被刻意建成一个样子,乃是虚虚实实故布疑阵之法,让外人迷失方向自乱阵脚。
戚少商似也有所觉悟,停下脚步,欲先谋定而后行动。
他举目缓缓扫过四周,面前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俱像要被他望穿一般,静静承受着那透刺一切的目光。这刀锋般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园中潺潺穿行的溪水之上。
水势平缓,水声很轻。宛如拂晓的叶尖滚下露珠般微细,佳人酣眠时匀淡的呼吸般轻柔。
声音虽静,但这水却不是静的。
水在动。
水势乃随地势而行,且自始至终只能有一个方向,自上游汇至下游!饶是四周风景再相似,水流却无法逆转,只要顺流而下,必可寻到出路。
当下,戚少商拉了顾惜朝沿溪而去。
他心里,不可谓不急,亦不可谓不惧。两人在庄中逃得这些时候,仍未有人阻拦,实是有违常理。尽管戚少商与那庄主夫人素未谋面,但直觉告诉他,对手绝非泛泛,是以他脚上虽加劲力,心中却未敢怠慢。
两人循径索至山庄尽头,眼见百余尺外便是一丈来高的围墙。戚少商驻足停下,留心望了望四周,但见这百尺路上的青砖与之前来路上的颜色有别。他俯身拾起一块石头,贴地向前滚去,几块青砖受重微沉,触动机簧,夹道暴雨梨花一般射出漫天金针。戚少商觑准了那几块纹丝不动的青砖,俯身拾了几块石头揣进怀里,欲试一段行一段。可没有机关的落脚之地极为有限,他见顾惜朝一脸迷蒙,只道他神志混沌,不能踩准方位,于是一横心将顾惜朝扛到了肩上。
戚少商情急之下,动作难免粗鲁。顾惜朝腰腹撞上他钢铁般的肩膀,蓦地吃痛,险些哼出声来,只得咬牙硬忍。
戚少商一面抛石块一面左纵右跃,百尺青砖路倏忽将尽。顾惜朝上半身倒悬在戚少商背后,只望得着他的脚后跟,和他脚下掠过的一块块方正的青砖。
突然,他眼前一紧,仿佛见到什么怪事——戚少商即将落脚的那块青砖,与四周的砖块有缝隙。那分明是可供活动的缝隙。那是块安了机簧的青砖!虽然之前用石块试探时没有响动,但从顾惜朝的角度如此近距离地看去,那块青砖确是机关无疑。
戚少商的脚还没有落下去。
戚少商的脚马上就要落下去了。
顾惜朝连忙出掌在戚少商后心轻拍,喝道:“闪开!”
戚少商背后骤然受力,又乍听顾惜朝口中呼声,便不由自主地往前跃去。
落地的刹那,脚上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根一尺来长的铁签穿足而过!那铁签在他踩上青砖的瞬间升起,戚少商连躲闪都未及已被它钉住了左脚!逼人的寒意却从背脊钻了上来,戚少商双目睁得浑圆欲裂,口中却哑了一般发不出一丝惊呼。满脸的难以置信似曾相识,一如两年前他被一把小刀隔帐刺入腹部,蚀骨的寒意冰冷了他的手脚,脑海中顿成空白。如今,这熟悉的感觉再次蔓延,溢遍了四肢。
他不信,他不信!
●(七)
顾惜朝拍完戚少商那掌便已跃到路口,待他重新爬起身来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正想开口,却听身后一个女声侃侃道:“多谢顾公子帮忙。这戚少商恁的了得,密制的毒药也奈何他不得,庄中上下又全都手无缚鸡之力,正愁擒不住他。这下可好,废了他一只脚,料他插翅也难飞了。多亏顾公子事先通报,又献出如此妙计,真是功不可没啊。”
戚少商一字一顿地喝道:“顾、惜、朝!”每一声都像是要喝出血来。那眼中,不仅是感到被骗的愤恨,更有没顶的绝望!
顾惜朝张了张嘴,望见戚少商惨白的脸孔在惊怒之下暴起的根根青筋,充血的眼睛喷薄出的骇人杀气,倒吸了口冷气,缓缓别过眼去,抿嘴不语。先前自己的一掌一呼,已先自曝了装疯的事实。一个刚被拆穿了谎言的人,又如何能让别人相信他没有说第二个谎言?
他站定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没有表情。
四下里涌出许多壮汉,戚少商被钉住了左脚,血流如注,又遭重重包围,负隅挣扎了一番好容易才被擒住。他就像一头濒死的雄狮,喉底一声长啸,惨烈无比。彪壮的汉子们将这头困兽五花大绑,先前拳脚上吃了亏的人也趁机狠狠踹上两脚泄愤。
戚少商凄厉的吼声愈来愈远,顾惜朝心头一凛,定定望向身后的白夫人,道:“这全在你算计之中?”
白夫人掩嘴笑道:“这里哪一处不在我掌握之中?况且庄中布局繁复,堪比迷宫,唯一的出路便是依水而行。我一早知道你们要逃,特派了人守在暗中。你们只道那机关是死物,却不知识得操作之人可随时改变机关的发动。我不过命人刻意卖了个破绽,你们便乖乖上钩了。”
原来戚少商一脚踩入藏有机关的砖块当真不是巧合,乃是有人暗中瞅准了他落脚之处刻意为之。顾惜朝大怒,质问道:“你废这一番功夫又是为何?”
夫人悠然道:“反正顾公子与那戚少商仇深似海,我除掉他,卖个人情给顾公子来换那三宝葫芦,不好么?”
“不好。”顾惜朝此话一出,果真叫那庄主夫人吃了一惊,他道,“这么一来,戚少商的性命岂不是记在顾某的账上了?”
“你倒是想亲手杀他?”白夫人。
“是。”顾惜朝笑笑,答道:“因为你不配。”
白夫人脸色愠了,道:“舒舒,把顾公子送到‘上房’去。”
舒舒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乖乖地垂首敛目,走到顾惜朝身边,轻轻叹了口气,道:“顾公子,随我来吧。”
路径盘折幽深,想来这新的囚室只会愈加隐秘晦暗,决不会再似先前那般窗明几净。舒舒见离主子已远,悄声正色道:“顾公子,你还是快把三宝葫芦交出来吧,早些交出便少吃些苦头。”
顾惜朝轻描淡写道:“多谢姑娘提醒,顾某知道。”
舒舒见他浑无改意,急了:“顾公子,你若一味顽抗,她会不惜用刑!”
顾惜朝不答反问:“舒舒姑娘对顾某如此回护,不怕主子怪罪么?”
舒舒被问得窘了,涨红了脸不作声。
半晌,她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那三宝葫芦,是你妻子送你的,对么?”
顾惜朝一愣,轻轻点头。
“所以……你才不愿交出来?”
顾惜朝笑笑,不置可否。
舒舒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升了上来。她看看顾惜朝,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可她却知道,他的心意重逾千钧。这个人,之前只道他机敏深沉,却不料也是个执著至斯的痴情人。
顾惜朝随舒舒来到一座假山跟前,只见她拧住块石头一旋,石门便隆隆打开,两人沿山中密道蜿蜒而下,夹道阴风彻骨,寒意逼人。舒舒停在密道底端的一方石门前,叹气道:“顾公子,进去吧。”
顾惜朝报以一笑,撩起袍角,俯首钻进了那狭小的门洞。房间里潮气扑面,夹带着浑浊的铁锈味道和……腥臭的鲜血味道。舒舒晃亮了火折,顾惜朝这才看清,这分明是一间刑室!
“这些刑具,顾公子可都认得?”白夫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顾惜朝镇定地环视了一周,负手昂然道:“自然认得。这天下闻名的五大酷刑,顾某怎会不识?”
“哦?”夫人应道。
顾惜朝随手拿起一把铁梳,缓缓道:“这第一件,叫做‘铁齿梳’。据《旧唐书》载,武三思曾派周利贞逮捕桓彦范,将他在竹槎上曳来曳去,肉尽骨现后方才杖毙。这‘铁齿梳’一刑,便是由此而来:先将受刑者除去衣衫,裸置铁床之上,再沃以沸汤,用铁齿梳一下一下地刷去皮肉,露骨方毕。”
他搁下铁梳,踱了几步,指着一个大瓮道:“这道刑罚,亦为武皇时期所创,创刑之人乃是酷吏来俊臣,刑罚名叫‘请君入瓮’。乃是将人犯塞进瓮中,于瓮底累薪焚之,若不招供,便烹煮至死。后此人亦死于此刑,实乃作茧自缚,自食其果。”
顾惜朝继续朝前踱步,停在一双铁鞋前,道:“这第三件,叫‘红绣鞋’。行刑时将铁鞋烧红,着于犯人足上,再鞭其前行,虽闻皮焦肉烂之味而不可停。铁鞋除去之时,皮肉尽皆扯下,双脚尽废。”
“这些绣花针,看来虽平平无其,但若扎在一些特别的地方,远比上夹棍还要痛入骨髓。”顾惜朝拈起桌上的几根细针,眯了眼道,“比如……指甲缝。俗语道:‘十指连心’,针尖扎在十指,便如扎在心脏,锥心刺骨地疼。这道刑,便叫做‘见缝插针’。”
他放下针,望着一边竖着一根木柱的长条木凳,微微变色。无论先前四样刑具多么狠辣歹毒都未曾动容的顾惜朝,终于皱了眉头。他缓缓道:“这最后一样刑具,叫‘骑木驴’。将受刑人吊起,置于木柱顶端。使木柱对准他的……他的下身,而后放开,使人体下坠,直至木柱自口鼻穿出,受刑人常历数日方才气绝。”
“好,好。”白夫人拍掌赞道,“既然顾公子对这些刑罚了若指掌,想必亦不需我再赘言个中厉害。总之,若顾公子不肯说出三宝葫芦的下落,休怪我待客不周!”
顾惜朝冷笑道:“夫人想用刑么?”
“怎么,你不怕?”白夫人反问。
“怕。”顾惜朝道,“但顾某更不想死,所以只有忍了。”
●(八)
白夫人为了三宝葫芦又怎能当真损了他性命,见这些刑具竟吓不倒他,也暗自烦恼。她冷笑一声,道:“好,好你个顾惜朝。我总有法子让你老老实实供出宝物所在。舒舒,走,将门锁上,让顾公子在此地好好考虑清楚,要反悔也还来得及。”
舒舒看看主人,心道不妙,小姐凡事都不会善罢甘休,用刑不成,只怕会变本加厉使上更恶毒的法子,那顾惜朝他……舒舒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那人动了情,实在不想见他被折磨得非人非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果不其然,庄主夫人一出假山洞口,便对舒舒道:“明天在顾惜朝的饭菜里放些忘尘散,到时候他便是废人一个,就算有满肚子的鬼心思,也使不出来了,我问他什么他便会答什么。”
舒舒心下不忍,小心翼翼道:“小姐,这样做,是不是……是不是太绝了?服了忘尘散便和死了没两样,整个人行尸走肉如同傀儡一般,这顾惜朝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毁了岂不可惜?”
“你今天话为什么这样多?竟管起主子来了。”白夫人厉声道。
舒舒被说懵了,闭嘴乖乖地跟在夫人身后,心里却惶惶不安。一想到那顾惜朝丰神俊朗、清逸飞扬的样子转眼将不复存在,她心里便格外不是滋味。如此的牵肠挂肚,她这十八年来,也还是头一遭。莫非,这便叫做缘分?
舒舒领了忘尘散,一步慢似一步地徘徊在石径上,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顾惜朝关押的假山之前。她凝望着黑魆魆的山门,手中的瓷瓶越攒越紧,咬着牙呆立半晌,眼见天际微蒙,曙色将现,猛地转身发了疯似的飞奔。
守在山庄另一处牢房外的家仆见舒舒一路奔来,大感讶异。“快开门,小姐有事要我问戚少商。”舒舒喝道。她平素乃是庄主夫人的亲信,俨然庄中第二个主子,家仆自然不疑有他,开了门迎她进去。
“小姐要问的是机密要事,你们都给我在外面守着。谁要是耳朵里钻进了半个字,小心你们的脑袋!”舒舒回头瞪眼。
家仆们闻言乖乖退守到门边,不敢踏进半步。舒舒深吸一口气,攒了攒衣角,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快步向囚室走去。
戚少商听到铁门沉重地开合声,从一片漆黑中抬头,见是舒舒,奇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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